蕭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外，腳步聲漸遠，最后連那點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也一并帶走了。
假山石棱角硌得脊背生疼，寒意透過單薄的戲服直往骨頭縫里鉆。云棲撐著粗糙的石面，試圖站起來，指尖卻抖得厲害。唇上被啃咬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腥甜的鐵銹味在口腔里彌漫開，混雜著方才那杯未曾飲下的、凜冽的酒氣。
他終是脫力，又滑坐下去。
戲服臟了，月白的料子蹭上了灰黑的塵泥，還有一抹刺眼的、方才被摔碎酒杯濺上的酒漬。發(fā)髻也散了，珠翠歪斜，幾縷墨發(fā)垂落，黏在汗?jié)竦念i側(cè)。
他從未如此狼狽。
遠處宴客廳的絲竹笑語隱隱約約，飄過水面，變得模糊而不真切，仿佛另一個世界。這邊角僻靜處，只有風(fēng)吹過枯枝的簌簌聲，和他自己壓抑不住的、細微的喘息。
“云大家？”
班主小心翼翼的聲音從月洞門那邊傳來，帶著顯而易見的惶恐。他探進半個身子，看見假山后的情形，臉色一白，幾乎要跪下去。
“云大家……您、您沒事吧？”他快步走近，想扶又不敢伸手，聲音發(fā)顫，“蕭二公子他……唉！這可如何是好！”
云棲緩緩抬起頭。班主被他眼中的空茫刺得一怔。
那里面沒有淚，甚至沒有明顯的恨，只是一種被徹底碾碎后的冷寂，像冬日結(jié)冰的湖面，底下是望不見底的寒。
“備車。”云棲開口，聲音啞得厲害，卻異常平靜，“回去?！?/p>
“可、可蕭二公子說……明日……”班主急得搓手。
云棲的目光掃過來，班主霎時噤聲。那眼神太冷，太靜，竟讓他無端生出一股寒意。
“回去。”云棲重復(fù)了一遍，扶著假山，這一次，慢慢地、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他挺直了脊背，盡管那身戲服已然狼藉，盡管他的步伐虛浮，但某種東西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上，一種近乎頑固的、不肯彎折的東西。
馬車顛簸著駛回鳴玉坊的小院。
一路無話。
班主幾次想開口，覷著云棲那張在昏暗車廂里更顯蒼白的臉，終究沒敢出聲。
下車時，云棲幾乎栽倒。早已候在門口的小徒弟含章驚呼一聲，沖上來扶住他：“先生！”
觸手一片冰涼。含章看著云棲紅腫破皮的嘴唇，凌亂的衣襟，還有那身沾滿污漬的戲服，眼圈瞬間紅了：“他們……他們欺負您了？！”
云棲輕輕推開他，搖了搖頭，徑直走向屋內(nèi)。
“打水來。”他吩咐，聲音疲憊至極。
熱水很快備好。屏風(fēng)后，云棲將自己整個浸入浴桶之中，用力搓洗著身體，尤其是被觸碰過的地方，皮膚被搓得通紅，幾乎要破皮。那身價值不菲的戲服被胡亂扔在地上，像一團抹布。
他洗了很久，直到水變得冰涼，直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泛起寒意，那股屬于另一個人的、帶著酒意和侵略性的氣息似乎才被暫時驅(qū)散。
換上干凈的素白中衣，他坐在鏡前。鏡中人面色蒼白如紙，唯有唇上那一處傷口鮮紅刺目。他拿起卸妝的棉布，一點點，仔細地擦去眼角眉梢殘留的胭脂痕跡。
每一下，都像是在擦去今晚的屈辱。
含章端來熱茶和傷藥，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先生，明日……真要去那瀟湘館嗎？”小徒弟的聲音帶著哭腔，“那蕭二公子分明是、分明是……”
云棲上藥的動作頓了頓。冰涼的藥膏觸到傷口，帶來一絲輕微的刺痛。
“不去，如何？”他輕聲道，像問含章，也像問自己。
鳴玉坊得罪不起將軍府。他云棲，更得罪不起蕭屹。
班主深夜又來了一趟，站在門外，唉聲嘆氣，話里話外皆是無奈與懼怕。最后只留下一句：“云棲啊……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蕭二公子那般人物，興許……興許過幾日就忘了?！?/p>
忘了？
云棲吹熄了燈，躺在黑暗中，睜著眼。
窗欞外月色朦朧，落在青磚地上，冷清如水。
他能忘記今晚那強硬的鉗制、粗暴的啃咬、充滿羞辱的話語嗎？
“玩意兒……”
那兩個字在耳邊回響，冰冷刺骨。
他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在這皇城根下，一個戲子，即便唱得再好，也不過是貴人眼中的消遣。他一直守著那點可憐的清高，不過是想在這泥沼里，為自己爭一寸干凈地界。
如今，這點念想也被踩碎了。
翌日，天色陰沉，像是要下雨。
云棲起身時，頭有些沉，喉嚨也干澀發(fā)緊。他推開窗，冷風(fēng)灌入，激得他輕咳了幾聲。
他依舊練了嗓，走了步，只是動作比往日慢了些，神情也更淡。
午后，將軍府的馬車準時停在了小院門外。來的不是尋常小廝，而是兩名腰佩短刀的護衛(wèi)，神色冷硬。
班主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云棲送出門。
“云大家，千萬……千萬忍耐些?！彼吐暥?，幾乎是在哀求。
云棲沒說話，只微微頷首，上了馬車。
車廂寬敞華麗，內(nèi)里鋪著軟墊，熏著淡淡的檀香。與昨日那粗暴的擄掠截然不同，卻更像一種無聲的示威。
瀟湘館并非將軍府正宅，而是蕭屹在城西的一處別院。園景精致，卻透著一股疏于打理的冷清。
護衛(wèi)引著他穿過抄手游廊，來到一處臨水的軒館。
蕭屹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一身墨綠常服，襯得面容愈發(fā)俊朗，卻也帶著幾分宿醉未醒般的慵懶疏離。他指尖夾著一卷書，卻并未在看，目光落在窗外那一池殘荷上。
聽見腳步聲，他未曾回頭，只懶懶道：“來了?！?/p>
云棲站在廳中，垂眸：“公子。”
蕭屹這才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在他身上掃過。云棲今日未上妝，穿著半舊的青色長衫，更顯得人清瘦單薄，臉色蒼白，唯有唇上那處結(jié)痂的傷口，透著一點詭異的嫣紅。
蕭屹的視線在那傷口上停留了一瞬，眸色微深，隨即移開，語氣平淡：“會烹茶么？”
云棲一怔。
“過來?！笔捯僦噶酥搁脚缘募t泥小爐和茶具，“煮一壺來?！?/p>
這要求出乎意料。云棲沉默片刻，依言上前，跪坐在爐前蒲團上，凈手，碾茶，注水。動作流暢而安靜，帶著一種慣有的韻律感。
水沸聲咕嘟，白汽氤氳，模糊了他過于平靜的側(cè)臉。
蕭屹不再說話，依舊看著窗外，似乎真的只是在等一壺茶。
茶香漸漸彌漫開來。
云棲將沏好的第一盞茶輕輕放在蕭屹手邊的小幾上。
蕭屹終于收回目光，端起茶盞，撇了撇浮沫，嗅了嗅茶香，然后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
“尚可?！彼u價道，聽不出喜怒。
放下茶盞，他忽然問：“《牡丹亭》的《驚夢》，會么？”
云棲指尖微緊：“會?！?/p>
“唱來聽聽?！?/p>
沒有鑼鼓絲竹，沒有戲臺帷幕，只有一室寂靜，一個居高臨下的聽客。
云棲起身，退開兩步，微吸一口氣，啟唇。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清唱的聲音在空曠的軒館里響起，比臺上更顯清越，也更顯單薄。沒有伴奏，每一個字，每一個轉(zhuǎn)音，都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里，承受著軟榻上那人審視的目光。
他唱得極其認真，眉眼低垂，并未做身段，只是站著唱。仿佛這不是一種折辱，而只是一次尋常的表演。
蕭屹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榻沿。
直到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似是幾個錦衣公子說笑著闖進了院子。
“蕭二！昨日得了那般妙人，也不讓兄弟們瞧瞧？”
“藏在這瀟湘館里，獨自享用，忒不仗義！”
人未到，聲先至。
云棲的唱詞戛然而止。
蕭屹眉頭幾不可查地一蹙，看向門口。
下一刻，三四個華服青年便嬉笑著走了進來，為首一人目光直接落在廳中站著的云棲身上，上下打量，滿是輕佻好奇。
“喲，這就是那位玉梨郎？卸了妝倒更顯俊了?！?/p>
另一人笑道：“方才是在唱曲？怎地停了？繼續(xù)啊，也讓咱們沾光聽聽這千金難求的嗓子。”
云棲站在那里，面色白得透明，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那些目光如同實質(zhì)，在他身上刮擦，帶著品評玩味的意味，將他最后一點遮掩也粗暴地扯開。
他看向蕭屹。
蕭屹也正看著他，眼神幽深，帶著一種難以辨明的情緒。在那些紈绔子弟的哄笑聲中，他嘴角似乎勾了勾，然后，極其緩慢地，對云棲點了點頭。
那是一個允許，也是一個命令。
繼續(xù)唱。
唱給這些將他視為玩物的人聽。
云棲的心，在那瞬間，直直地墜了下去，沉入一片冰窖之中。
他張了張嘴，那清越的唱詞卻卡在喉嚨里，一個音也發(fā)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