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外面?zhèn)鱽砹藙屿o，有內(nèi)侍在外揚聲請易歡出去。易歡抿唇不語，柳璟將易歡拉到一邊坐下，拿起一旁的篦子把易歡半干的頭發(fā)梳順，綁好，幫易歡把衣服理了理，從袖中取出一物，道：“昨晚草民同師父說要隨三皇子去筠行，師父拿了這個，說是有擋災定神之效，叫草民交予三皇子?！?/p>
易歡借過柳璟手中事物，是一枚銅錢大的圓鏡，黃澄澄的鏡面光滑潔凈，配有絲絳，易歡可以在鏡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眉眼。
伸手小心地觸碰了一下鏡面，原本有些煩躁的心境忽然平靜了下來。易歡又看了幾眼，便把它掛到了自己脖子上，剛要把那銅鏡納入懷中，柳璟卻道：“三皇子且慢?！闭f罷，握住那枚小小的銅鏡，等它被柳璟的體溫捂熱之后，柳璟才小心地把它從易歡的領(lǐng)口塞了進去。
外面的內(nèi)侍又揚聲在催，易歡一手負于身后，振了振袖，走了出去，柳璟跟在他身后。先前柳璟來時天色尚暗，此刻出來，卻是清楚看見庭院中的積雪之下，透出薄薄一層紅，有幾處雪面被人踏破了，露出里面已經(jīng)凝固的刺目血色。先前被他丟到一邊的燈籠半埋在雪中，燈燭傾倒，有一半已經(jīng)被燒掉了，傘不知被風刮到了何處去。
柳璟別過眼不看，有些擔憂地看了易歡一眼，發(fā)現(xiàn)他只是木木然地走過。
皇城內(nèi)除了皇帝可以乘坐步輦外，其余人一律只能步行。出了皇城后，易歡坐上馬車，把柳璟也叫了上去。
易歡腦子里胡思亂想的，有些出神。柳璟坐在他旁邊，沏了一杯熱茶遞過去，輕聲道：“三皇子不必過憂，筠行離皇城并不遠，能動手腳之處本也不多。況且若是三皇子在去筠行的途中出了事，不僅筠行會被卷進來，而且這祖制之約也算是沒有履行，陛下就必須再選一個人去筠行修行。筠行根基深厚，也不是陛下可以動手腳的。所以，這一路，三皇子大可安心。反正還有二十年，三皇子在筠行好好修行，等不得不回去的時候，也能多幾分自保之力?！?/p>
易歡知道他說得有道理，但那股煩躁和緊張總也去不了，接過柳璟手中的茶吃了幾口，便感覺有些困頓，柳璟取了一旁毯子給易歡蓋上，道：“三皇子沒睡好，累的話可小寐片刻?！币讱g疲憊地點點頭，把茶水放回案上，閉目休息。
皇城，央月宮。
“長皇兄，找禎兒來有什么事??？”易禎眨巴著一雙眼睛，有點急，他可還想出去玩雪呢！
已年滿十九的易律微笑著把一只木櫝遞過去，道：“得了些小玩意兒，想著你會喜歡?！?/p>
易禎接了過來，那木櫝竟是比他想的要沉，險些沒拿住。抱到懷中打開一看，竟全是上品南珠，易禎眼睛一亮，道：“確實很漂亮！不過……這也太多了，禎兒拿著這么多也沒用……”
“幾顆珠子罷了，還有很多。”易律無所謂地笑笑，眼神中卻帶著一種莫名的東西，易禎說不出來是什么，但他知道那絕不是開心。
易律把手中書簡放到一邊，道：“小五平時太簡素了，該用的還是要用。你看看老四，前天還到處折騰，弄了一把鑲珠嵌玉的金首玉格劍。”易律說起他那個四弟，語氣便有種淡淡的嘲諷，易禎沒有聽出易律語氣中的異常，但眉頭還是蹙了起來，道：“……那事兒禎兒也聽說了，禎兒覺得……四皇兄做得有點兒不對……”
豈止是不對呢？簡直是殘暴了。
據(jù)說，那把金首玉格劍的劍身，是由純銀鑄造的。純銀質(zhì)軟，這劍本也只能當做玩物或是裝飾品，可無奈那劍實在做得很威風好看，四皇子便堅持要試試，于是當天就砍殺了兩個無罪的內(nèi)侍，發(fā)現(xiàn)劍的確會卷刃之后，四皇子暴怒，直接把鑄劍的工匠都絞死了。
且不說這樣的行為有沒有什么意義，光是這草菅人命的勢頭就讓人不能接受。
“禎兒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是好事。”易律淡淡地笑了笑：“不過，這次叫你來，并非只是為了這南珠。”
易禎也想到了不會只是送他東西，易禎尚且年幼，只有十歲，又不跟易歡一般需要自幼就與他人隔開單獨教養(yǎng)，所以現(xiàn)在還和易律一同住在央月宮。兩人住處很近，如果只是這點小事，隨便叫個人送過去就是了，又何必叫他過來呢。
“老三今天已動身去筠行了?！?/p>
“對啊，本來還想去給三皇兄踐行的，沒想到走得那么急……”易禎不太明白為什么話題被扯到了這里來，但還是配合地接了下去。
“禎兒也跟你三皇兄一起去筠行修行好不好？阿恒也可以一起去。”易律忽然冒出這么一句，易禎有點回不過神：“……啊？”
易律嘆口氣，伸手用取炭的小夾夾了一小塊炭火，竟是直接將那炭火丟了出去，那小小的炭火撞上了錦屏，華麗的錦緞瞬間被引燃……
……
“三皇子，三皇子？到筠行了……”
易歡被柳璟叫醒，感覺到轎子停下了。柳璟見他醒了，便自己先下了轎子，把易歡扶了下來。
筠行倒是比他們想的要近些，到的時候，也不過快到晌午時分。
外面的雪還沒停，下了轎子，撲面而來就是風雪，柳璟抬袖幫易歡擋了擋，左右立刻有人取了傘過來，柳璟接過，給易歡撐著。
筠行地處群山之間，四周都是蒼郁竹海，此時漫天飄雪，白雪碧竹相映，倒也是少有的美景。
山門前有一穿著竹青緙絲大氅、玉冠束發(fā)的青年站著，未曾打傘，紛紛揚揚的雪片到了他身側(cè)便打著轉(zhuǎn)兒避開，四下立刻有人注意到了，低低驚嘆。
青年提了衣擺緩步走下石階，到了易歡面前，作揖道：“筠行少君持林郁盡，見過三皇子?！?/p>
那青年臉上始終保持著一個近乎完美的微笑，柳璟仔細看了看他，小臉大眼，膚色白皙，但鼻梁高挺，有棱有角，因此不但不顯得女氣，反而更顯俊美。只是他臉上那微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真心的，但具體挑毛病又挑不出來?？梢姸ㄊ莻€圓滑世故之輩。
易歡還了半禮，淡淡道：“煩請林少君帶路?！?/p>
林郁盡抬手做一個“請”的姿勢，道：“三皇子這邊來。其他人就此止步吧。”
易歡看了一眼身旁的柳璟，道：“這是本宮隨護之人?！?/p>
林郁盡笑道：“如此也可?！?/p>
三人都沒有多說什么，林郁盡轉(zhuǎn)身帶路，易歡和柳璟緊隨其后。一路上雕梁畫棟，朱闌玉砌，其恢弘大氣絲毫不遜于皇城。但易歡柳璟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除卻開頭有些好奇地看了幾眼后，便沒什么興趣了。不多時，到了住所，易歡原本做好了苦修的打算，沒想到撥給他的住所環(huán)境還不錯，青磚黛瓦，碧竹環(huán)舍，雖不華美，卻也清幽秀麗。
“三皇子和您帶來的隨護，以后吃住都在此處。屋內(nèi)已清理布置好了，此處有單獨的灶房，三皇子以后可以選擇和其他弟子一同在弟子膳堂用飯，也可以在自己這里吃。少頃會有弟子送日需之物和飯食過來。不過，還請三皇子記住一件事。”
林郁盡唇角那完美的弧度一絲未變，語氣卻比之先前要強硬幾分：“三皇子今日還是三皇子，但明日正式開始修行后，便不再是皇子之尊。除了住處這些末事之外，三皇子你與其他弟子并無不同。三皇子要把自己當成平民看待，可懂？”
易歡并沒有什么大反應，點了點頭。
“多謝三皇子配合?！绷钟舯M取出一片玉簡，遞給柳璟，對易歡道：“三皇子，這是首席理事弟子秦平的傳訊玉簡，如果有什么事，用玉簡沾水涂抹掌心即可與之對話?！闭f罷，行了一禮，走了。
片刻后，果然有弟子送了東西過來，自然是柳璟一手打理。易歡坐在條案旁，一手支頭，看著柳璟忙里忙外。目光落到一旁的兩堆衣物上——那是剛送來的弟子服。易歡打開看了看，有點頭大，光是外衣就一人九件，練功用的箭衣，出席各種場合的直裾深衣，平時穿的道袍，每樣三件，用于換洗，無一例外都是月白色，易歡看了一眼就放棄了要理的打算，放著等柳璟來弄。轉(zhuǎn)而掀了那香爐蓋子往里看，嗯……這香倒是不錯……
說來，這筠行也不愧是修仙名門，每一處住所外都有一層透明的幕障，也不知是何仙法筑成，被光幕圈出來的地方雖不算溫暖，卻也不似外界嚴寒。易歡感覺自己是到了一個與自己以往的認知完全不同的天地。
把方才弟子送來的那個食盒打開看了看，里面都是些糕點米餅，看起來有點像甜食，易歡看了一眼就放回去了。
柳璟很快忙完了，也把這住所給摸透了，回來去理那些被易歡翻亂的衣服，看了一眼被推遠了幾分的食盒，便知道里面東西不合易歡口味，便道：“三皇子想吃什么？等會兒草民去……”
“柳璟，以后不必一口一個皇子草民的了，沒聽那人剛才說么?！币讱g懨懨地伏在條案上，也不知是那香薰得人有點困還是易歡累了。
“……??？哦，好的，我……呃……”柳璟卡了一下，他不知道除了三皇子之外還能叫易歡什么。
“就直接叫易歡吧，本宮……哦不，我，我也得習慣一下這些……”易歡感覺渾身沒力氣，條案上也趴不住，想趴到地上去。
車馬勞頓，在轎子上睡得蠻累，易歡此刻真是越來越困，先前外邊冷得要死倒還好，現(xiàn)在屋內(nèi)干凈舒適又不那么冷，立馬忍不住了，話才剛說完，就打了個呵欠。
柳璟失笑：“那以后叫阿歡好不好？”
易歡迷迷糊糊的，已經(jīng)喪失了思考的能力，胡亂點了點頭，就伏在條案上睡過去了。柳璟有些無奈地嘆口氣，出去淘了米把粥燉上，回到屋中，取了毯子和書簡，坐到易歡旁邊，自己靠著條案，把睡得人事不省的易歡撈到懷里，用毯子把人裹好了，確定不會著涼，這才拿起書簡看。
易歡是被餓醒的。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柳璟懷里，還以為是自己睡著了沒注意歪到柳璟身上去了，有點不好意思，揉了揉眼睛，含混道：“本……哦不……我，我睡多久了？”
柳璟把手中已經(jīng)不知反復看了多少遍的書簡擱到條案上，微笑道：“沒多久。阿歡餓了沒有？我熬了粥，吃點好不好？”
易歡對這個稱呼有點不適應，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他，不過還不錯，加上的確是餓得不行，立刻點點頭：“要！”
“那好，我去端來?！绷Z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易歡看見他衣襟皺巴巴的，心虛地別過頭。不多時，柳璟端了食案進來，放到易歡面前，盛了一碗粥遞過去，道：“熬得有些久了，我嘗了下，感覺還行。你試試看，若是不好吃，我再去做些別的?！?/p>
“不用了，這個就可以。你也吃吧?！别嚂r易為食，易歡現(xiàn)在只要不是難吃得太過分的東西都可以忍，何況柳璟手藝向來很好。不過，吃著吃著，易歡意識到一件事——粥都熬過時辰了！那他肯定睡了半個時辰以上?。?/p>
嗯……他剛剛好像是睡在柳璟身上吧……
被他枕了半個時辰以上……嗯……
易歡越想越心虛，頭越來越低，根本不敢直視柳璟。
忽然，感覺到頭發(fā)被人動了，易歡抬頭，發(fā)現(xiàn)柳璟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后去了。
“你做什么？”
“阿歡頭發(fā)睡亂了，你先吃，我?guī)湍阒匦率嵋幌??！绷Z說著，已經(jīng)把易歡的頭發(fā)解開了，易歡只好配合地把頭抬起來。
“柳璟，我們今天就待著，不用做別的什么事？”
“嗯。明天才正式開始修行。應該會有弟子來帶我們?nèi)ド险n?！?/p>
“那大概什么時候去??？”
“不知道哦，所以明天我會起早一點，你好好睡覺，到時候我會叫你的?！?/p>
“哦哦……”柳璟把什么事兒都打理好了，易歡感覺自己有點廢物傾向。
這屋子里擺設很簡單，主要是兩張竹榻、中間一道屏風、臨窗一只條案、靠墻一個架幾案，架幾案里面放了不少書簡，易歡翻了翻，發(fā)現(xiàn)這兒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各類書都有那么一兩卷，其中有一些志異游記之類的書簡，易歡有點興趣，也不至于待著太無聊。就這么待了一天，晚間做飯燒水的事情自然又是柳璟一手包辦，兩人吃完飯，沐浴洗漱，換上了筠行撥發(fā)下來的衣物，便睡了。
翌日，果如柳璟所料，寅時過半的時候，便有弟子來了，那弟子是個約莫二十幾歲的青年，十分溫潤有禮，便是那首席理事弟子秦平。柳璟把易歡叫醒，洗漱一番，跟著那弟子去上課的地方。
路上，秦平細細地跟他們說筠行的規(guī)矩，例如筠行沒有晨鐘暮鼓之聲，作息都需要自己想法子控制，再例如每天卯時三刻時需準時到明行堂上課，上完課有半刻鐘的時間可以吃撥發(fā)下來的餐點，然后就要去校武場，等等。柳璟聽得很認真，易歡隨便聽聽，反正有柳璟記著。
走了約莫一刻鐘，就到了明行堂，易歡和柳璟看到明行堂的第一眼都有點愣，因為他們第一眼看到的是湖，一片不算小的湖泊，中央一處石臺，那石臺應當就是上課的地方，但是……
沒有橋……
柳璟問道：“秦師兄，這……？”
“哦，這個啊，等授課的先生來就是。你們再等上一會兒就差不多了?！鼻仄缴衩氐匦α诵Γ瓦@么走了。兩人只好依言等在湖邊，不多時，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不少眼生的人，都穿著弟子服，年紀都在十二三歲左右，看來都是來上課的，估計也都是新來的，只不過都是幾十個一起被一個理事弟子帶來，看來他們都是幾十個人住一起。這些人中有男有女，男弟子都穿和易歡柳璟他們一樣的月白色箭衣，女弟子則是穿紺色。
易歡柳璟最先到，而且不似旁人三五成群，本就引人注目些，加上兩人都姿容出眾，易歡好歹是個皇族，加上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有幾分不茍言笑，氣場很足，一張臉也很是俊秀，只是看起來冷冷的有點不好相與。柳璟就不一樣了，氣質(zhì)溫潤，長相也很是柔和。兩人站在一處，算是寒木春華，各有千秋。不少人想過去搭話，但又有點怵易歡。只是朝著這邊指指點點，幾個女弟子的臉還可疑地紅了……
易歡沒注意看，柳璟看見了當沒看見。
易歡不是很適應處在人這么多的環(huán)境下，話有些少了，有點不自在，柳璟低聲跟他說話，想讓他放松些，易歡只是點點頭應幾聲。
易歡想起容儀送的那枚銅鏡，隔著衣服用手摸了摸，發(fā)現(xiàn)心緒立刻平復不少，想來的確是個寶物。
這么一來，又免不了想起容儀。柳璟入宮，那容儀肯定也來了，卻沒有去見他一面，或許是怕他心生牽念，臨別時太過不舍。
易歡輕聲道：“我有點想老師了，柳璟……”
柳璟一愣，隨即溫聲道：“沒事，還有我在呢，以后一定還有機會見到師父的。師父也必然是對你有所期冀?！?/p>
易歡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
眾人開始竊竊私語，因為眼看著卯時三刻就要到了，可是授課的先生連個影兒都沒有。
正在此時，忽然有人驚呼道：“快看湖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