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父親陸大山和趙叔身后，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冰冷的黑水幾乎淹沒他的小腿，刺骨的寒意像毒蛇般纏繞上來。
淤泥的吸力讓他步履維艱，每一次抬腿都像在對抗無形的巨手。
他死死抓住旁邊濕滑的巖壁，指尖被粗糙的巖石邊緣磨得生疼。
蝕骨風的侵襲讓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在呻吟，丹田處那股空虛的抽痛感愈發(fā)明顯。
“爹…趙叔…這水…太冷了…腿…腿快沒知覺了…”
陸沉的聲音帶著顫音，牙齒咯咯作響。
陸大山停下腳步，轉過身。
昏黃的礦燈映照著他布滿煤灰、卻異常堅毅的臉龐。
他伸出手，用力抓住陸沉的胳膊，將他從一處深陷的淤泥里拉出來。
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帶著礦工特有的厚繭和溫熱，傳遞著一種無聲的力量。
“忍著點，小沉。這‘黑水澗’…是礦脈的‘老根子’了?！?/p>
黑水澗
礦坑深處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區(qū)域之一。
這里地勢低洼，如同一個巨大的漏斗底部，常年積聚著冰冷刺骨、散發(fā)著鐵銹腥臭的礦坑水。
最可怕的是那無處不在的“蝕骨風”。
它不是真正的氣流，而是一種彌漫在空氣中、無孔不入的陰冷濕寒能量。
它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穿透礦工們單薄的、早已被礦坑水浸透的衣物，鉆進皮膚，刺入骨髓。
陸大山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礦工特有的、對礦坑的敬畏，
“好東西…都埋得深…也…也最要命。”
趙叔也停下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喘著粗氣，指著巖壁上那些被水流沖刷下來的、閃爍著微弱光澤的礦石顆粒：
“瞧見沒？那些…那些亮晶晶的小東西？那就是咱們要找的‘伴生礦’！”
“別看它小，里面可藏著寶貝！”
他湊近巖壁，用礦鎬小心地撬下一塊顏色暗沉、但隱約能看到內部有細密金色紋路的礦石，
“這是金紋鐵?！?/p>
“這‘金紋鐵’，看著不起眼，里面含著一絲‘庚金之氣’，是打造飛劍的好材料！仙師老爺們搶著要！”
陸沉接過金玟鐵仔細端詳起來，這金紋鐵內部的金色紋路在燈光下若隱若現。
走了一段，陸大山突然停下來，往左邊的石壁上撬下一小塊顏色灰白、入手卻異常沉重、帶著微弱寒氣的礦石遞給陸沉看：
“這是寒鐵膽”也是我們這次的任務目標。
“這‘寒鐵膽’，能吸寒氣！聽說仙師用它煉什么寒冰符?！?/p>
陸沉接過礦石，入手冰涼沉重，散發(fā)著絲絲寒意。
他好奇地問：
“爹，那…那‘精煤’呢？是不是也在這下面？它…它跟這些礦有啥不一樣？”
提到“精煤”，陸大山和趙叔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凝重和難以掩飾的恐懼。
還沒等陸大山回答。
趙叔連忙在嘴邊比了個禁聲的手勢，壓低聲音，湊近陸沉耳邊說到：
“噓！小聲點！‘精煤’…那玩意兒…不一樣！邪門得很！”
他指著巖壁深處一條顏色異常深邃、近乎純黑、隱隱泛著暗紅光澤的礦脈紋路，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看見那條黑得發(fā)亮的線沒？那就是‘精煤’的脈！”
“它不光是石頭！里面藏著…‘火毒’！或者說是仙師們說的…‘地脈元炁’！特別霸道！”
“普通的伴生礦，像金紋鐵、寒鐵膽，咱們凡人碰了，頂多覺得沉、覺得涼，最多有點不舒服?？蛇@‘精煤’…”
趙叔的聲音更低了，眼神里充滿了恐懼，
“挖它的時候，礦洞里會彌漫一種看不見的‘蝕骨陰風’！比外面的蝕骨風厲害十倍！百倍！”
“吸一口…嗓子眼像被刀割！吸多了…骨頭縫里像有火在燒！又疼又癢！渾身力氣像被抽干！
“李瘸腿…你見過的…他就是挖‘精煤’挖廢的！”
“還有好多老伙計…都…都死在那黑石窯子里！皮包骨頭…咳黑血…死得可慘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趙叔故意夸大其詞，嚇唬陸沉。
聽的陸沉心里一陣惡寒，雞皮疙瘩起一身。
“為啥仙師非要這玩意兒？” 陸沉追問道。
趙叔苦笑一聲。
“為啥？你自個兒問仙師去，我是不知道”
我只知道“咱們凡人的命…在他們眼里…算個屁！”
陸大山一直沉默地聽著，此刻也沉聲補充道，語氣凝重：
“這‘黑水澗’還不算最深的。下面…還有‘蛇信口’、‘鬼哭峽’…越往下…礦越好…也越兇險！”
“巖層像酥餅！一碰就塌！蝕骨風更毒！有地火！毒氣！還有暗河！要是掉進去尸骨都找不到！”
“仙師他們自己不下去。只下命令讓咱們拿命去填！” 陸大山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憤怒和深深的無奈。
就在這時，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咔…咔…”聲！像是巖石內部在斷裂！
“不好！” 陸大山臉色一變，猛地將陸沉和趙叔往旁邊一推！“快閃開！”
轟隆——！
一塊巨大的、覆蓋著磷火苔的巖石毫無征兆地從頭頂上方塌落下來！
帶著大量的泥水和碎石，狠狠砸在他們剛才站立的位置！泥水四濺！整個礦道都劇烈震動了一下。
陸沉被父親推得一個趔趄，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他驚魂未定地看著那片塌陷區(qū)，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
如果不是父親反應快，他們三個現在已經被活埋了！
趙叔也嚇得臉色慘白，扶著巖壁大口喘氣：
“媽的，這鬼地方，真他娘的是閻王殿門口挖礦啊！”
陸大山看到陸沉沒事后才警惕地盯著塌陷處和上方巖壁，確認暫時沒有二次塌方的跡象，才松了口氣。
他拉起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fā)抖的陸沉，沉聲道：
“趕快離開這里”
陸沉則很快從驚魂未定中晃過神來，有股后知后覺的涼意從后背冒起：這就是深礦！命…就懸在一根頭發(fā)絲上！
李叔這時嘿嘿的調笑陸沉道：
“小沉，挖礦的時候啊，記得把眼睛瞪圓咯！耳朵也得豎起來！
說著還不忘搞怪把自己兩只耳朵提起來，眼睛瞪的溜圓。滑稽的表情和那張漆黑的臉十分違和。
緊張的氣氛頓時緩解不少。
陸沉驚魂未定，看著父親堅毅沒有任何表情的側臉，再看看趙叔此時嘻嘻哈哈的表情，
心中不禁想到：他們如此淡定，肯定經歷過很多很多次這樣的事情吧。
最后望向那深不見底、仿佛通往地獄深處的黑暗礦道，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心底升起。
礦坑深處的“寶貝”，
是用無數礦工的血肉和白骨鋪就的！
而他們這些凡人，在仙師眼中，不過是挖掘這些“寶貝”的、隨時可以丟棄的耗材！
這黑水澗的冰冷和黑暗，不僅侵蝕著他們的身體，更吞噬著他們的生命和尊嚴！
往后幾日，陸沉都在清理黑水澗塌方的位置，
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要跑出外圍礦坑透透氣，找一個沒人的角落偷偷將趙叔送的‘暖陽玉’捂在懷里，蝕骨風帶來的不適感才降低許多。
在幾波礦工沒日沒夜的輪流清理下，黑水澗塌方的通道很快被清理出來并做了簡單的加固。
陸沉在黑水澗的開采工作也開始了
黑水澗礦洞深處
昏黃的礦燈光線下，陸大山、刀疤、劉老蔫和陸沉四人圍坐在一塊相對平整的大礦石旁，短暫休息。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鐵銹味和汗味。
刀疤脫下濕透的破布鞋，齜牙咧嘴地揉搓著凍得發(fā)紫、布滿凍瘡潰爛的腳趾頭。
劉老蔫佝僂著背，蜷縮在角落里，時不時發(fā)出一陣壓抑的、帶著痰音的咳嗽，每咳一下，瘦骨嶙峋的身體就劇烈地顫抖一下，像風中殘燭。
陸大山沉默地啃著半塊又冷又硬的窩頭，眼神疲憊地望著前方無盡的黑暗。
陸沉則抱著膝蓋，小口小口地喝著冰冷的坑道水，凍得牙齒直打顫。
刀疤揉了一會兒腳，疼得“嘶哈”直抽冷氣，忍不住罵罵咧咧起來：
“他娘的！這鬼蝕骨風！比刀子還狠！老子這腳…算是廢了！癢起來鉆心，疼起來要命！晚上回去，泡在熱水里都跟針扎似的！這日子…真他娘的不是人過的！”
劉老蔫咳了好一陣，才喘勻了氣，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有氣無力地接話：
“咳咳…疤子…知足吧…你這…好歹還能…還能覺著疼…咳咳…我這…我這肺…都快成冰坨子了…喘口氣…都跟拉風箱似的…咳咳咳…怕是…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嘍…”
他說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臉色發(fā)青，眼角都沁出了渾濁的淚花。
陸沉看著劉老蔫痛苦的樣子，心里發(fā)堵，忍不住小聲問：
“蔫叔…您…您沒去找郎中看看嗎？”
劉老蔫苦笑一聲，擺擺手，聲音帶著無盡的凄涼：
“看？咳咳…拿啥看？…那點工錢…買點粗糧…都不夠嚼裹…咳咳…還看郎中？…仙師老爺…倒是有仙丹…可那…那是給石小姐…那樣的貴人…預備的…咳咳…咱們這些…挖煤的命…咳死了…也就…也就一領破席子…卷了…扔亂葬崗…咳咳咳…”
提到“仙丹”，刀疤的火氣又上來了，他猛地一拍大腿疼得自己又“哎喲”一聲：
“呸！別提那幫孫子！石小姐？哼！前兩天我還看見她坐著轎子，在鎮(zhèn)子里晃悠呢！那小臉，紅撲撲的，比畫上的仙女兒還水靈！聽說就吃了仙師一顆什么‘回春散’，立馬就活蹦亂跳了！咱們呢？累死累活，挖出來的寶貝礦石，都喂了狗了！自己得了病，只能硬扛！扛不住就等死！這他娘的什么世道！”
陸大山默默聽著，沒說話，只是把手里剩下的半塊窩頭掰開，一半塞進自己嘴里，另一半遞給了陸沉。
窩頭又冷又硬，像石頭一樣，但他嚼得很慢，很用力，仿佛在咀嚼著生活的全部滋味。
陸沉接過那半塊窩頭，心里沉甸甸的。
他想起石小姐那精致得像瓷娃娃的臉，想起她掉在地上的玉葫蘆都要用手帕墊著撿起來的樣子。
再看看眼前蔫叔咳血、疤叔潰爛的腳，還有父親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巨大的落差感讓他胸口發(fā)悶。
刀疤發(fā)泄完，似乎也覺得沒意思，嘆了口氣，換了個話題，語氣帶著點自嘲和無奈：
“唉…說這些干啥…沒用！還是想想…今天這‘寒鐵膽’…能不能挖夠數吧…不然…王執(zhí)事那張驢臉…又得拉得老長…克扣工錢…是跑不了了…”
劉老蔫緩過勁來，靠在冰冷的巖壁上，渾濁的眼睛望著頭頂黑黢黢的巖石，聲音飄忽：
“…聽說…西頭王大牛家…那小子…在玄陽宗…混得不錯？…咳咳…都…都穿上內門弟子的…藍布袍了？…嘖嘖…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刀疤撇撇嘴，哼了一聲：
“哼！那小子，以前在礦上…蔫了吧唧的…誰能想到…他祖墳真能冒煙？”
“不過，也是命！有靈根，就是一步登天，沒靈根，就活該在這黑窟窿里…刨食吃…咳血等死！老天爺真他娘的不開眼！”
陸沉聽著“靈根”兩個字，心里猛地一抽，像被針扎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那半塊冰冷的窩頭。
陸大山似乎察覺到了兒子的情緒，他伸出手，粗糙的大手在陸沉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傳遞著一種無聲的力量。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疲憊卻堅毅的眼睛看了陸沉一眼，仿佛在說：“別想那么多，活著就好?！?/p>
短暫的沉默后，刀疤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骨頭發(fā)出“咔吧咔吧”的脆響：
“行了！歇夠了！干活吧！再磨蹭…天黑都出不去！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折壽！”
劉老蔫也掙扎著站起來，佝僂著背，拿起沉重的礦鎬，那重量似乎要把他壓垮。
陸大山默默拿起工具。
陸沉也深吸一口氣，將最后一點窩頭塞進嘴里，冰冷的食物劃過喉嚨，帶著一絲苦澀的味道。
他拿起自己的小撬棍，跟在父親身后，重新走向那片黑暗和冰冷的巖石。
閑聊帶來的短暫喘息結束了，沉重的現實和生存的壓力，再次如同冰冷的礦坑水，將他們淹沒。
礦洞里只剩下礦鎬敲擊巖石的叮當聲、粗重的喘息聲，以及劉老蔫那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在死寂的黑暗中回蕩。
劉老蔫顯然有些吃力，他時不時停下來，劇烈地咳嗽幾聲，那咳嗽聲沉悶而痛苦，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昏黃的礦燈光下，老疤一手杵著鐵鎬，一手扶著墻壁休息。
陸沉清晰地看到老疤扶著巖壁的手
那雙手枯瘦如柴，皮膚粗糙皸裂，布滿了紫黑色的凍瘡，有些地方已經潰爛，在冰冷的礦坑水和蝕骨風的侵蝕下，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他的指甲縫里嵌滿了洗不掉的煤黑，指關節(jié)粗大變形，像老樹的瘤節(jié)。
“疤…疤叔…您的手…” 陸沉聲音發(fā)顫，帶著不忍。
老疤抬起手，咧了咧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嘶啞：
“咳…咳咳…老毛病了…這鬼地方的‘蝕骨風’，比刀子還狠！吸多了…骨頭縫里像有螞蟻在啃…啃得你…又癢又疼…鉆心！”
他用力搓了搓手，試圖驅散一點寒意，但那動作顯得無比僵硬和徒勞。
他指了指自己微微佝僂的背，“瞧見沒？我這背…以前挺得筆直！
現在…像張破弓！都是這鬼風…給吹彎的！吸多了…腰桿子就直不起來了…”
刀疤說完，繼續(xù)悶頭采礦。
礦洞內只有揮動鐵鎬敲擊巖石發(fā)出的沉悶聲
就在這時，旁邊年紀更大的劉老蔫突然，“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但身體似乎不聽使喚，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咳嗽聲撕心裂肺，帶著一種破風箱般的嗬嗬聲，讓人聽著就揪心！
“咳咳…咳咳咳…嘔——！” 劉老蔫咳著咳著，猛地嘔出一大口暗紅色的、帶著冰碴的血沫！
那血沫濺在漆黑的地面上，瞬間被稀釋，但那一抹刺目的暗紅和閃爍的冰晶，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陸沉眼里！
“老蔫頭！”
老疤驚呼一聲，連忙和陸大山一起上前，費力地把劉老蔫從地上拖起來，靠在巖壁上。
劉老蔫臉色灰敗如土，嘴唇烏紫，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苦的嘶鳴，眼神渙散，仿佛隨時會熄滅。
“蝕…蝕骨風…入…入肺了…”
老疤看著劉老蔫吐出的帶冰碴的血沫，聲音沉重而絕望，
“沒…沒救了…估計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陸沉呆呆地看著這一幕，渾身冰冷，連蝕骨風帶來的刺痛都仿佛感覺不到了。
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
他親眼目睹了“蝕骨風”的可怕威力！
它不僅帶來痛苦，更是在緩慢地、不可逆轉地摧毀生命！
老疤的手，劉老蔫咳出的帶冰碴的血…這些都是活生生的證據！
而他自己身體里那無處不在的陰寒刺痛、關節(jié)的僵硬、丹田的空虛抽痛…都在清晰地告訴他：
他也在經歷同樣的侵蝕！
他也會變成這樣！他的手也會布滿凍瘡潰爛，他的背也會佝僂，他的肺…也會被這陰寒之氣凍結、咳血！
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懼攫住了陸沉！
這恐懼不僅僅是對痛苦的畏懼，更是對生命被緩慢蠶食、最終走向腐朽的絕望！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腿，感覺那刺骨的寒意正順著血管向上蔓延，一點點凍結他的血液，侵蝕他的骨髓。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影，像劉老蔫一樣，像無數個倒在礦坑里的前輩一樣！
礦坑的黑暗、蝕骨風的陰毒…這一切不再是單純的環(huán)境惡劣，而是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緩慢運轉的生命絞肉機！
而他們這些礦工，就是被投入其中的血肉之軀，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被一點點碾碎、榨干、最終化為枯骨！
陸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這黑暗的深淵里，活著本身，就是一場與死亡賽跑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