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好幾天,劉老蔫都沒出現(xiàn)在礦坑里。
他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似乎還在昏暗的礦道里隱隱回蕩,讓人心頭沉甸甸的。
陸沉每次路過劉老蔫常待的那個角落,看著空蕩蕩的巖壁,心里都像堵了塊石頭。蔫叔的身體,怕是真撐不住了。
這天,陸沉跟著父親和刀疤剛下到作業(yè)點,就看到刀疤身邊多了個小身影。
那是個圓滾滾的小胖子,個頭比陸沉矮半頭,穿著明顯不合身、打著補丁的舊礦工服,估計是他爹的,袖子褲腿都卷了好幾圈,露出肉乎乎的手腕腳踝。
他臉蛋圓鼓鼓的,眼睛不大,但亮晶晶的,透著股機(jī)靈勁兒。
此刻正有些局促不安地搓著手,好奇又緊張地打量著周圍黑黢黢的環(huán)境。
“喲!小沉!過來!”
刀疤看到陸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刀疤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說到:“這是劉老蔫家的娃,叫劉福生,小名胖墩兒!”
“蔫哥身子骨實在撐不住了,咳得厲害,下不來炕了?!闭f這句話時刀疤心有種說不出的酸澀。
“家里…唉,總得有人頂上,不然揭不開鍋了!這小子,以后就跟著咱們了!”
劉富生,立刻挺了挺圓滾滾的小胸脯,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點,但聲音還是帶著點怯生生的奶氣:
“陸…陸沉哥!我…我叫胖墩兒!我爹讓我…讓我跟著你們學(xué)挖礦!我…我能吃苦!”
他說話時,臉頰的肉一顫一顫的,眼睛卻亮晶晶地看著陸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和親近。
陸沉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還小兩歲、明顯沒吃過苦的小胖子,心里五味雜陳。
蔫叔咳成那樣,兒子這么小就要下礦…
這世道!
但他看著胖墩兒那雙清澈又帶著點緊張的眼睛,想起了自己剛下礦時的樣子,心里不由得軟了幾分。
“嗯…胖墩兒是吧?我叫陸沉?!?/p>
陸沉點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些,
“跟著我爹和疤叔好好學(xué),多看,多聽,少說話,別亂跑。這地方…危險?!?/p>
“哎!知道了!陸沉哥!” 胖墩兒用力點頭,小臉繃得緊緊的,一副認(rèn)真聽講的樣子。
胖墩兒雖然年紀(jì)小,但性格確實像刀疤說的,是個熱心腸的話癆。
干活時笨手笨腳,力氣也不大,拿著小號的礦鎬都顯得吃力,但他嘴巴閑不住。
“陸沉哥!你看這塊石頭!黑乎乎的,里面好像有星星在閃!是不是寶貝?”
胖墩兒舉起一塊普通的伴生礦,興奮地問。
“陸沉哥!這水好冰啊!我的腳趾頭都要凍掉了!你腳不冷嗎?”
“陸沉哥!疤叔剛才罵人了!他腳上的瘡又流膿了,看著好疼啊…”
“陸沉哥!我爹…我爹他昨晚咳了一宿…咳得…咳得都吐了…我娘說…說…” 說到最后,胖墩兒的聲音低了下去,眼圈有點紅。
陸沉聽著他絮絮叨叨,起初覺得有點煩,但漸漸地,反而覺得這死寂的礦坑里多了點生氣。
尤其是聽到胖墩兒說起他爹的病,陸沉心里也跟著難受。他放下手里的撬棍,走到胖墩兒身邊,低聲說:
“胖墩兒,別怕。蔫叔…會好的。你在這好好干,多掙點工錢,給蔫叔買點好的…補補身子?!?/p>
“還有,這黑石頭不是寶貝,是‘黑鐵渣’,不值錢?!?/p>
陸沉邊說邊指著石壁上的一處說到:
“看到那邊巖壁上發(fā)黃光的那條線沒?那才是‘金紋鐵’的伴生紋路,那個值錢?!?/p>
胖墩兒努力朝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睛先是瞪的溜圓,似乎看不清楚,隨后又瞇成一條縫。還是沒看見陸沉所說的‘金紋鐵’。
“腳冷…忍著點。用破布把腳裹緊點,再冷也得動,不動就真凍僵了?!?/p>
“疤叔…脾氣是爆了點,但人好。你別惹他生氣就行?!?/p>
胖墩兒聽著陸沉的話,眼睛亮亮的,用力點頭。
“嗯!陸沉哥!我聽你的!”
每次胖墩兒問問題都一連串的,陸沉都要一一解答,好幾次都忘了胖墩兒問的什么。
休息的時候,胖墩兒神秘兮兮地湊到陸沉身邊,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兩塊烤得焦黃、散發(fā)著誘人麥香和淡淡甜味的餅!
雖然餅不大,但在這礦坑里,簡直是奢侈品!
“陸沉哥!給!”
胖墩兒把其中一塊塞到陸沉手里,小臉笑得像朵花,
“我娘偷偷給我烤的!放了點糖!可香了!你嘗嘗!”
陸沉愣住了。他看著手里溫?zé)岬娘?,又看看胖墩兒期待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p>
在這冰冷黑暗的礦坑里,一塊帶著甜味的餅,一份純粹的分享,顯得如此珍貴。
他掰下一小塊放進(jìn)嘴里,麥香混合著淡淡的甜味在口中化開,驅(qū)散了一絲蝕骨風(fēng)的寒意。
“嗯…真好吃!謝謝你,胖墩兒!”
陸沉由衷地說,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胖墩兒見陸沉喜歡,開心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自己也大口啃起餅來。
陸沉看著胖墩兒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里暗暗決定,要把自己知道的都教給他,讓他少走點彎路,少受點罪。
休息的時候,經(jīng)常會看到一胖一瘦兩個身影平躺在礦道中間。嘰里呱啦的交談聲為這死寂礦道增添了一絲活力。
一天時間過的快。
第二天下炕,
陸沉在做什么都會手把手地教胖墩兒:
“胖墩兒,你看,撬石頭不能光用蠻力。得找縫隙,用巧勁。像這樣…” 陸沉拿起撬棍,示范著如何尋找?guī)r石的薄弱點,如何發(fā)力。
“還有,走路要看腳下,更要看頭頂!看到那些裂縫沒?離遠(yuǎn)點!聽到‘咔咔’聲,趕緊跑!”
“這‘蝕骨風(fēng)’,吸多了真不行。感覺頭暈、骨頭疼,就趕緊歇會兒,躲到背風(fēng)的地方,像我這樣,含片火姜葉…” 陸沉把自己剩下的一小片火姜葉遞給胖墩兒。
“還有,看到那種顏色發(fā)黑發(fā)亮、摸著溫?zé)岬氖^沒?離遠(yuǎn)點!那是‘精煤’的伴生礦,沾多了…會像蔫叔那樣…”
陸沉教得認(rèn)真,胖墩兒學(xué)得也認(rèn)真。
他圓圓的臉上滿是專注,努力記住陸沉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
他笨拙地模仿著,雖然常常出錯,但陸沉從不嘲笑他,總是耐心地糾正。
陸沉看著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弟弟,心里涌起一種責(zé)任感。
他要保護(hù)好這個新來的、單純的小家伙,就像趙叔保護(hù)他一樣。
兩人來到一處狹窄的支道深處清理碎石。
礦燈的光線昏暗,胖墩兒不小心踩到一塊松動的石頭,腳下一滑,“哎喲”一聲向前撲倒!
他手里的礦燈脫手飛出,撞在旁邊的巖壁上!
“啪嚓!”
玻璃燈罩瞬間碎裂!
昏黃的燈光驟然熄滅!礦道瞬間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只有遠(yuǎn)處陸大山和刀疤礦燈的光線微弱地透過來一點。
“啊——!”
胖墩兒嚇得尖叫起來,聲音里充滿了恐懼,
“燈!燈滅了!我看不見了!陸沉哥!你在哪?!我害怕!”
黑暗中,胖墩兒嚇得渾身發(fā)抖,聲音帶著哭腔,摸索著想爬起來,卻撞到了冰冷的巖壁,疼得他“嘶”了一聲。
“胖墩兒!別怕!別亂動!”
陸沉的聲音立刻響起,沉穩(wěn)而有力。
他迅速判斷了一下胖墩兒聲音的方向,憑著對礦道的熟悉,摸索著靠了過去。
他一把抓住胖墩兒冰涼、顫抖的小手,用力握緊。
“別怕!我在呢!抓著我的手!千萬別松手!” 陸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慢慢蹲下!別站起來!小心頭頂!”
胖墩兒感受到陸沉手上傳來的力量和溫度,聽到他沉穩(wěn)的聲音,心里的恐懼稍微平息了一些。
他緊緊抓住陸沉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聽話地慢慢蹲下來,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
“陸…陸沉哥…我…我把燈摔壞了…疤叔…疤叔會罵死我的…” 胖墩兒帶著哭腔說,聲音里充滿了自責(zé)和害怕。
“沒事!燈壞了再領(lǐng)!人沒事就好!”
陸沉安慰道,同時警惕地聽著周圍的動靜,防止有落石,
“疤叔刀子嘴豆腐心,不會真罵你的。來,跟著我,慢慢往后退,往有光的地方挪。”
陸沉一手緊緊拉著胖墩兒,一手摸索著濕滑的巖壁,憑著記憶和對礦道的熟悉,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帶著胖墩兒向刀疤他們礦燈的方向挪動。
黑暗中,胖墩兒完全依賴著陸沉的指引,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zhàn)。
“陸沉哥…你…你真厲害…這么黑…你都不怕…” 胖墩兒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崇拜。
“怕也得走。在礦坑里,怕沒用,得想辦法活下去。”
陸沉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成熟和堅定。
他想起了父親,想起了趙叔,想起了那些在黑暗中掙扎求生的礦工們。
終于,他們挪到了有光線的地方。
刀疤罵罵咧咧地過來查看,但看到胖墩兒嚇得小臉煞白、緊緊抓著陸沉的手不放的樣子,又看到陸沉一臉鎮(zhèn)定地護(hù)著他,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罵了句
“小兔崽子不省心”,便把自己的備用礦燈遞給了陸沉。
這次小小的意外,讓胖墩兒對陸沉的依賴和崇拜更深了。
在他眼里,陸沉哥不僅懂得多,而且膽子大,在危險的時候總能保護(hù)他。
而陸沉,看著胖墩兒依賴的眼神,也真正把他當(dāng)成了需要自己照顧的弟弟。
在這冰冷黑暗的礦坑里,這份基于患難與共的兄弟情誼,如同那兩塊帶著甜味的餅一樣,成了照亮彼此心底的一縷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