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鐺——鐺——鐺”
鐘聲照常響起。
陸沉早已端坐于桌前。用刷子小心翼翼的刷著嶄新的衣服上的幾條折印。
那是母親給他買的新衣服,他一直沒舍得穿。
長長的頭發(fā)剛好能扎起來,像是抹了什么東西,烏黑得發(fā)亮。
平時母親給他扎小辮子,他都非??咕埽f扎起來跟小姑娘似的。他喜歡披散著亂糟糟的頭發(fā),像趙叔的一頭卷發(fā)一樣。很酷。
他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用母親的胭脂在臉上抹了一點(diǎn)點(diǎn),還在母親的口紅信紙上輕輕抿了一口。
今天是參加“玄陽祭”的日子,雖然這不是他第一次參加了,但是今天的心撲通撲通的跳的厲害。
灰石鎮(zhèn)中心廣場,此刻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擠滿了全鎮(zhèn)的男女老少。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香火味、汗味、塵土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敬畏與狂熱的躁動氣息。
廣場中央,那座高聳的石柱頂端,巨大的聚元珠在正午的陽光下緩緩旋轉(zhuǎn),散發(fā)出柔和而圣潔的白光,如同神祇之眼,俯視著蕓蕓眾生。
廣場四周,玄陽觀的朱漆大門洞開,門前高臺上,張師叔身著嶄新的玄陽宗道袍,手持拂塵,面容肅穆,仙風(fēng)道骨。
他身后站著數(shù)位同樣身著道袍的弟子,神情莊重。高臺兩側(cè),插著玄陽宗的日月星辰旗,在微風(fēng)中獵獵作響。
祭典開始!
張師叔腳踏七星步,口中念念有詞,聲音清越悠遠(yuǎn),如同天籟,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玄陽無量,庇佑蒼生!邪祟退避,風(fēng)調(diào)雨順!”
隨著他的咒語,高臺上亮起一個巨大的、閃爍著金光的法陣!符文流轉(zhuǎn),光芒四射!
廣場上數(shù)千人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齊刷刷地跪伏在地!他們雙手合十,虔誠地高呼:
“玄陽無量!庇佑蒼生!玄陽無量!庇佑蒼生!”
聲浪如同海嘯,一波高過一波,震耳欲聾!無數(shù)細(xì)密的、幾乎微不可見的白色光點(diǎn),如同夏夜的螢火蟲,從每一個跪拜的凡人身上飄起,匯成一條條涓涓細(xì)流,最終匯入道觀頂上那顆巨大的聚元珠中!
聚元珠的光芒似乎更盛了一分,旋轉(zhuǎn)也加快了些許。
陸沉跪在人群靠后的位置,身邊是同樣跪著的爹娘。
他偷偷抬頭仰望著高臺上光芒萬丈的張師叔,望著那顆仿佛能吸走所有人“誠心”的聚元珠,心中百感交集。
很快,巡察使出來了,他手里托舉著一枚玉石,目光如電,掃視著下方眾人。在陸沉的期待中終于念出了那句話:
“奉宗主法旨,今次巡察,特為宗門遴選有緣弟子。凡14歲以上,16歲以下的孩童,皆可上前一試!”
三年了!距離他第一次看到王小虎被檢測出靈根,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
這三年里,他無數(shù)次在夢里夢見自己站在高臺上,被仙師宣布擁有靈根,成為萬人矚目的焦點(diǎn)!
他拼命干活,努力鍛煉身體,甚至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學(xué)著仙師的樣子打坐只為了這一刻!
“爹,娘,今年…今年該輪到我了!”
陸沉壓低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和緊張,對身邊的父母說。
他的手心全是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要蹦出來一樣。
陸大山沉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和期待。
陸林氏則緊緊攥著衣角,嘴唇微微顫抖,低聲念叨著: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保佑我兒有仙緣…”
周圍的人群也騷動起來,議論紛紛:
“快看!要測靈根了!”
“今年不知道誰家娃子有福氣!”
“唉,我家那小子都測了三年了,屁都沒有…”
“噓!小聲點(diǎn)!心誠則靈!心誠則靈!”
“看!是陸家那小子!陸大山家的!聽說挺機(jī)靈的,說不定有戲!”
“機(jī)靈頂啥用?得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我看懸,他爹娘都是挖煤的命…”
“別瞎說!王小虎他爹不也是礦工?說不定呢!”
這些議論聲鉆進(jìn)陸沉的耳朵里,讓他更加緊張,也更加期待。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狂跳的心臟,挺直了腰板,目光灼灼地盯著高臺。
終于,祭典的核心環(huán)節(jié)——靈根檢測開始了!
巡察使緩步走上高臺。他面容俊朗,眼神銳利如電,手中托著一塊溫潤剔透、散發(fā)著淡淡毫光的玉石——測靈玉!
人群再次騷動。十幾個年齡相仿的少年,在父母或羨慕或擔(dān)憂的目光中,被推搡著、或自己鼓起勇氣,走到了高臺下方。
陸沉也在其中。他感覺自己的腿有些發(fā)軟,但強(qiáng)撐著站定,目光緊緊鎖定巡察使手中的測靈玉。
測試開始了。巡察使面無表情,動作簡潔而高效。
他走到第一個少年面前,將測靈玉輕輕貼上對方的額頭。
玉石毫無反應(yīng)。巡察使搖搖頭,少年臉色瞬間煞白,失魂落魄地被家人拉了回去。
第二個,第三個…測靈玉依舊沉寂如石。
人群中的嘆息聲和議論聲漸漸大了起來。
很快輪到陸沉了!他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那塊散發(fā)著微光的玉石!
他挺起胸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zhèn)定一些,但微微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緊張和期待。
巡察使走到他面前。
陸沉能清晰地聞到對方身上散發(fā)出的、一種清冷而高貴的檀香味,與礦坑里的煤灰味截然不同。
他抬起頭,對上巡察使那雙深邃而淡漠的眼睛,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巡察使沒有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無數(shù)待檢物品中的一個。
他抬起手,動作優(yōu)雅而隨意,將那塊溫潤的測靈玉,輕輕貼在了陸沉的額頭上。
冰涼!玉石觸碰到皮膚的瞬間,一股冰涼的感覺傳來。
陸沉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
他死死盯著那玉石,心中瘋狂地吶喊:“亮!快亮??!
一定要亮!土黃色!像王小虎那樣!
哪怕是最微弱的光也行!求你了!亮起來!”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兩秒…三秒…
測靈玉靜靜地貼在他的額頭上,如同最普通的石頭,沒有一絲一毫的光芒!它冰冷、沉寂,毫無反應(yīng)!
巡察使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恢復(fù)了淡漠。他收回手,聲音平板無波,如同宣判死刑:
“無靈根。下一位?!?/p>
四個字!像四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陸沉的心上!將他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努力,瞬間砸得粉碎!
嗡——!
陸沉只覺得腦袋里“嗡”的一聲巨響!腦子一下子充血,發(fā)悶。
整個世界仿佛瞬間失去了色彩和聲音!
他聽不到周圍人群的議論聲,聽不到爹娘失望的嘆息,聽不到巡察使冷漠的聲音。
他只能看到那塊被收回的、毫無光澤的測靈玉,像一塊丑陋的傷疤,烙印在他的視線里!
期待…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干癟下去,只剩下冰冷的空虛和巨大的失落感!
三年來的憧憬、無數(shù)個夜晚的幻想、礦坑里咬牙堅持的動力…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站在懸崖邊的人,一腳踏空,墜入了無底的深淵!冰冷、黑暗、絕望瞬間將他吞噬!
“無靈根…”
“果然沒有…”
“唉,白高興一場…”
“我就說嘛,挖煤的命…”
“散了散了…”
周圍人群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涌來,帶著惋惜、嘲諷、幸災(zāi)樂禍、
還有麻木的習(xí)以為常。
那些聲音像針一樣扎進(jìn)陸沉的耳朵里,刺得他生疼。
他僵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身體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搖搖欲墜。他不敢看爹娘的表情,他怕看到他們眼中的失望和痛苦。
他更不敢看高臺上那些仙師,他們高高在上,光芒萬丈,而他…只是一個連靈根都沒有的、最底層的礦工之子!
連被他們多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巨大的落差感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心臟!從云端跌入泥潭,
原來只需要四個字!
夢想破碎的聲音,如此清晰,如此刺耳!
他感覺自己像個笑話,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什么修仙夢,什么斬妖除魔,什么萬人敬仰…
都不過是癡心妄想!
他這輩子,注定只能像他爹一樣,在黑暗的礦洞里,與巖石和死亡為伍,直到像趙叔那樣被榨干最后一滴血,然后被拖進(jìn)“歸元亭”…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冰冷的絕望涌上鼻尖,眼眶瞬間就紅了。
但他死死咬著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把即將涌出的淚水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不能哭!在這么多人面前!在仙師面前!在爹娘面前!他不能哭!
他猛地低下頭,不再看任何人,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一步一步,踉蹌著擠出人群。
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仿佛踩在刀尖上。他只想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這刺眼的光芒!逃離這令人窒息的議論!逃離這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陽光依舊明媚,祭典依舊熱鬧,聚元珠依舊在旋轉(zhuǎn)發(fā)光。
但這一切,在陸沉眼中,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冰冷的灰白。
他的世界,在測靈玉毫無反應(yīng)的那一刻,徹底崩塌了。
仙師的世界,那扇他渴望了3年的門,在他面前,轟然關(guān)閉,并且永遠(yuǎn)地上了鎖。
陸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擠出喧鬧的人群的。
他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把自己藏起來,藏進(jìn)最深的黑暗里。
不知不覺,他繞到了玄陽觀的側(cè)后方。
這里遠(yuǎn)離廣場的喧囂,堆滿了廢棄的、沾滿香灰的銅香爐、破損的蒲團(tuán)和一些雜亂的木料。
墻角陰影里,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那里,像一只受驚的小獸。
“阿墨?”
他比陸沉更瘦小,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沒有血色。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緊緊抱著膝蓋,將頭深深埋進(jìn)臂彎里,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他露出的半截手腕,瘦得皮包骨頭,青筋清晰可見。
陸沉停下腳步,看著阿墨痛苦的樣子,心中那巨大的失落和絕望似乎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涌進(jìn)了一絲同病相憐的苦澀。
他慢慢走過去,在離阿墨幾步遠(yuǎn)的地方蹲下,聲音嘶啞地開口:
“阿墨…你…你怎么了?”
阿墨猛地抬起頭!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卻異常渙散,沒有焦距,仿佛穿透了陸沉,看向他身后某個恐怖的存在。
他的臉上布滿了冷汗,嘴唇哆嗦著,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痛苦,像是看到了地獄的景象。
“沉…沉哥…” 阿墨的聲音微弱得像蚊蚋,帶著劇烈的喘息,
“…珠子…珠子…它…它在叫!好吵…好疼…它在吃人!它在吃人啊!”
陸沉的心猛地一沉!珠子?聚元珠?!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廣場方向,雖然被高墻擋住,但那顆巨大的聚元珠仿佛就在他眼前旋轉(zhuǎn),散發(fā)著“圣潔”的光芒。
阿墨的形容…“在叫”?“在吃人”?!
“阿墨你你說什么?珠子…聚元珠怎么了?”
陸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靠近了一些,急切地問道。
他心中那剛剛被“無靈根”判決擊碎的某種東西,似乎又被阿墨這反常的恐懼勾起了一絲異樣的漣漪。
阿墨仿佛沒有聽到陸沉的問話,他猛地用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身體蜷縮得更緊,像一只煮熟的蝦米,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小獸般的嗚咽聲:
“…別吵…別叫了…好疼…頭好疼…嗚嗚…”
“…好多聲音…好多…在哭…在罵…在喊救命…”
“…那個…那個聲音,他在喊…‘放我出去!好黑!好冷!’…他在哭…哭得好傷心…”
“…還有…還有好多…好多不認(rèn)識的人…他們…他們在喊疼…喊‘別抽了!求求你們!別抽了!’…聲音…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像…像燈油燒干了…”
阿墨斷斷續(xù)續(xù)地描述著,聲音支離破碎,充滿了極致的痛苦。他描述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在陸沉的心上!
珠子里有人?!在哭?在罵?在喊疼?在喊“別抽了”?!
陸沉的呼吸驟然停止!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猛地聯(lián)想起歸元亭!
還有…還有王執(zhí)事那句冰冷的“精氣未散,還能用”!
一個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陸沉的腦海!難道…
“阿墨你能聽到珠子里都是些什么聲音?”
陸沉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和急切,
“除了哭喊…還有什么?他們是怎么進(jìn)去的?”
阿墨似乎被陸沉的問題刺激到了,他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瞳孔里閃過一絲極其痛苦的光芒,他指著玄陽觀的方向,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穿透力:
“光!白色的光!從…從每個人身上…飄出來的光…”
“…珠子…它在笑!它在…在吃!吃得…好開心!它…它變得更亮了!更…更餓了!”
阿墨的描述,如同驚雷在陸沉耳邊炸響!白色的光!從每個人身上飄出來的!
這徹底打敗了陸沉的認(rèn)知!
他一直以為,祭典上匯聚的白光,是凡人對仙師的虔誠信仰,是純粹的“誠心”!
可現(xiàn)在,阿墨告訴他,那光里充滿了痛苦、恐懼和絕望!
“阿墨…你…你…” 陸沉看著眼前這個瘦弱不堪、被常人視為“瘋子”的少年,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阿墨不是瘋子!
他是真正的“靈視者”!他能看到、聽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想,他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只因?yàn)樗麩o法屏蔽那些來自地獄的聲音!
就在這時,阿墨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用手死死捂住嘴,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
“阿墨!” 陸沉驚呼一聲,連忙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阿墨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冰冷得嚇人。
他靠在陸沉懷里,氣息微弱,眼神渙散,臉上卻露出一絲極其虛弱的、近乎解脫的笑容:
“…沉哥…只有你…只有你…信我…他們…他們都…都說我是瘋子…”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變成了氣音,“…珠子…真的…在吃人…它…它連我…也想吃…”
說完這句話,阿墨頭一歪,徹底昏了過去。小小的身體在陸沉懷里冰冷而脆弱。
陸沉抱著昏迷的阿墨,感受著他微弱的呼吸和冰冷的體溫,再看看自己掌心沾染的那一點(diǎn)暗紅血跡,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冰冷的寒意席卷全身!
他抬頭望向玄陽觀的方向,那高聳的聚元珠在陽光下依舊散發(fā)著“圣潔”的光芒,
廣場上依舊回蕩著信徒們狂熱的呼喊
“玄陽無量!庇佑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