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棱懸在破廟的梁木上,一滴融雪順著瓦縫墜下來,“嗒”地砸在凌硯秋手背上,冷得他指尖一麻。
他把從畫軸里摸出的布防圖攤在供桌上,就著破洞漏進來的月光辨認。圖上的朱砂點密密麻麻,像撒了把血珠,每個點旁的符號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說不出的熟——跟玄光劍鞘內(nèi)側(cè)刻的暗紋,竟有幾分能合上。
“玄網(wǎng)封印……”凌硯秋指尖劃過圖中央那四個字,糙紙磨得指腹發(fā)疼。爹的筆記里說,玄網(wǎng)是上古傳下的結(jié)界,鎮(zhèn)著能掀翻天下的魔物,可這圖上的封印點,怎么看都像嵌在北平城的龍脈要害處?
廟門“吱呀”一聲被風頂開,卷著股寒氣灌進來。凌硯秋猛地抬頭,玄光劍已攥在手里,藍光“唰”地在昏暗中炸開,照亮了門口那個裹著破棉襖的人影。
是墨無常。
他半邊臉糊著泥,嘴角凝著塊黑血痂,懷里死死抱著個油紙包,見了凌硯秋,眼里先閃過絲狠,跟著漫上層迷茫,像頭掉進陷阱的狼。
“把畫給我?!蹦珶o常的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手里的狼毫筆微微打顫,筆尖凝著縷黑氣,“那不是你該碰的東西?!?/p>
凌硯秋沒動,劍尖的藍光斜斜點著地:“畫里的布防圖,是玄網(wǎng)封印的位置?你到底是誰,咋會有這個?”
墨無常的臉猛地抽了下,像被戳中了痛處。他突然怪笑起來,笑聲在空廟里蕩著,驚得梁上的冰棱“啪嗒”掉了一塊:“玄網(wǎng)?你懂個屁的玄網(wǎng)……”他眼神驟地兇起來,黑氣從袖管里竄出來,“那是鎖!是鎖著我們的鎖!”
“我們?”凌硯秋追問,“你跟誰?”
墨無常沒答,只揮筆掃過來。黑氣在空中擰成道墨龍,張著獠牙撲過來,腥臭味嗆得人嗓子發(fā)緊。凌硯秋旋身躲開,玄光劍順勢劈出,藍光像道冰刀,把墨龍斬成兩截,黑氣落地的地方,凍土“滋滋”冒起白煙。
“你果然是凌蒼瀾的種。”墨無常盯著他握劍的姿勢,眼神纏得像團亂線,“連出劍的弧度都一個模子?!?/p>
凌硯秋心里一震:“你認識我爹?”
“認識?”墨無常突然激動起來,黑氣從他身上涌出來,背后凝出個模糊的鬼影,“我認識他時,你還沒從石頭縫里蹦出來呢!”
他撲過來的速度快得嚇人,狼毫筆的筆尖直扎凌硯秋胸口,帶著股要同歸于盡的狠勁。凌硯秋抬劍格擋,兩相交擊的瞬間,藍光跟黑氣“嘭”地炸開,像兩團撞在一起的星云。
“嗡——”
玄光劍突然發(fā)出陣龍吟,劍身上的三道裂痕同時亮起來,藍光順著紋路淌下來,在地上織成個復(fù)雜的陣紋。墨無常的狼毫筆也劇烈哆嗦,筆尖的黑氣竟被藍光逼得倒流,順著筆桿纏上他的手腕,疼得他悶哼一聲。
最怪的是那聲音。
不是劍鳴,也不是風聲,像無數(shù)人在嘆,又像一個人在千年里重復(fù)同一句話,飄得抓不住,卻字字砸在心上——
“好……孤獨啊……”
凌硯秋跟墨無常同時僵住,都從那聲嘆里聽出了熟影子。凌硯秋想起爹走的前一晚,坐在終南山的雪地里,望著天邊的星子,也是這么輕輕嘆了口氣。而墨無常的眼里,竟?jié)L下兩行淚,快得像錯覺。
地底下突然傳來陣悶響,像有啥東西在翻身。破廟的地面裂開細紋,圖上的朱砂點在藍光里,竟一個個亮起來,跟遠處北平城的方向遙遙呼應(yīng)。
“地動了!”凌硯秋扶住晃悠的供桌,看見布防圖上的符號順著裂紋爬,活了似的,“是玄網(wǎng)在應(yīng)!”
墨無常突然一把搶過圖,胡亂疊了塞懷里,轉(zhuǎn)身就往外跑。黑氣在他身后拖出長條影子,卻比剛才淡了不少。
“站?。 绷璩幥镒烦鋈?,玄光劍的藍光在雪地里劈出條亮路,“我爹到底在哪?你說的孤獨,是啥意思?”
兩人一前一后扎進胡同,雪被踩得“咯吱咯吱”響,在空巷里蕩出回聲。墨無常跑得飛快,破棉襖下擺掃過墻根,濺起一片雪霧。凌硯秋緊追不舍,眼看要追上,卻見他猛地拐進條岔路,身影一閃就沒了。
“啐!”凌硯秋急剎住腳,雪地太滑,差點摔個跟頭。他扶著墻喘氣,忽然看見腳邊雪地里,落著塊東西,被月光照得泛白。
是塊玉佩。
半塊鳳凰佩,玉質(zhì)溫乎乎的,斷口處還留著新鮮的磕碰印,顯見是剛才拉扯時從墨無常身上掉的。凌硯秋撿起來,指尖剛碰上,脖子上掛的那半塊“蒼瀾親制”的鳳凰佩突然發(fā)燙,像揣了團火。
他心里一動,把兩塊往一起湊。
“咔”的一聲輕響,嚴絲合縫。
合在一起的鳳凰佩溫乎乎的,翅尾處刻著個極小的“瀾”字——正是爹的名字。玉佩剛合好,玄光劍突然爆起刺眼的藍光,劍身上的裂痕里淌出金色的光,在雪地上投出個模糊的人影:穿件玄色長袍,背對著他,正往石壁上刻著啥,動作跟爹一個模子。
“爹?”凌硯秋失聲喊。
人影沒回頭,藍光卻“唰”地滅了,只剩兩塊合在一起的玉佩還發(fā)著熱。胡同深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敲了四下,已是四更天。
凌硯秋攥著合好的玉佩,指腹摩挲著那個“瀾”字。墨無常落下這半塊佩,絕不是碰巧。他跟爹到底啥關(guān)系?那聲“千年孤獨”的嘆,又藏著啥過往?
遠處神機營的方向,突然亮起一點紅光,像只睜眼的鬼,在雪夜里閃了閃,又滅了。凌硯秋認得那地方——是九龍神火罩所在的廠房。
他心里咯噔一下。剛才地動時,布防圖上離神機營最近的那個朱砂點,亮得最兇。
“不好!”凌硯秋轉(zhuǎn)身就往神機營跑,玄光劍的藍光在身后拉出長條光帶,“他們要動玄網(wǎng)封??!”
雪被踩得飛濺,胡同兩旁的墻飛快往后退。他摸了摸懷里的布防圖,又攥緊那對合好的鳳凰佩。玉佩的溫度透過衣襟傳過來,像爹留在上面的余溫。
墨無??隙ㄟ€會來。他丟了畫軸和布防圖,更丟了這半塊佩,絕不會罷休。
最讓凌硯秋心驚的,是玄光劍跟墨無常魔氣相撞時那聲嘆。那孤獨的調(diào)調(diào),太像爹了。
難道……
他不敢再想,只加快了腳步。神機營的紅光雖滅了,可那瞬間的動靜,絕不是好兆頭。玄網(wǎng)封印若真出了岔子,北平城怕是要變天了。
跑到胡同口,凌硯秋突然停住腳。對面墻根下蹲著個小人影,正往嘴里塞著啥,見了他,嚇得往陰影里縮了縮。
是蘇語棠。
她手里攥著半塊窩頭,臉頰凍得通紅,懷里抱個藥簍,簍子里的忘憂草被雪打濕了,蔫蔫地耷拉著。
“蘇姑娘?”凌硯秋愣了愣,“這時候咋在這兒?”
蘇語棠咬著窩頭搖頭,眼睛卻直勾勾盯著他手里的玉佩,突然小聲說:“墨先生……他不是壞人?!?/p>
凌硯秋的心沉了沉:“你見過他?”
“他常去王婆婆那兒換藥?!碧K語棠的聲音更低了,“他說,等做完一件事,就帶我們離開北平,去終南山……那兒有不下雪的地方?!?/p>
終南山。
凌硯秋的心猛地一跳。爹當年隱居的地方,墨無常咋會知道?
蘇語棠突然指著他身后,眼睛瞪得圓圓的:“他在那兒!”
凌硯秋回頭,只見胡同盡頭的月光里,墨無常的身影一閃而過,懷里的油紙包不知啥時開了,露出里面半截發(fā)黑的骨頭,看著像人骨,卻比尋常骨頭沉得多,在月光下泛著油光。
是天魔骨片!
凌硯秋拔腿就追,玄光劍的藍光刺破夜色。這一次,他看清了墨無常要去的方向——不是別處,正是布防圖上標著的,離玄網(wǎng)主封印最近的那座宅院。
那座掛著“裕祿府”匾額的宅院。
雪又開始下了,落在玄光劍的藍光里,瞬間化成水汽。凌硯秋攥緊了劍,也攥緊那對溫熱的鳳凰佩。他隱隱覺得,墨無常、天魔骨片、裕祿府,還有爹的下落,今夜總要擰成一股繩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裕祿府的密室里,直隸總督正跪在一幅畫像前。畫像上的人穿著龍袍,臉模模糊糊,卻跟凌硯秋在玄光劍藍光里看見的那個背影,有七分像??偠绞掷锱踔拿苄派希w著個鮮紅的印,正是慈禧的朱印,末尾寫著行小字:
“鳳髓玉三碎,玄網(wǎng)可開,天魔為我所用……”
窗外的風卷著雪,嗚咽著穿過胡同,像誰在哭。破廟里的布防圖還攤在地上,被漏進來的雪打濕了一角,暈開的朱砂點,像滴正在漫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