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語棠那破廟，總飄著股草藥香。
不是啥金貴的香，是艾蒿混著薄荷的味兒，聞著像剛熬好的草藥湯，苦里帶點涼絲絲的氣，倒能壓下些雪地里的寒氣。墨無?？s在草堆上，裹著件漿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那是蘇語棠從隔壁王婆婆那兒借來的，布面上還留著皂角的淡香，洗得都快透光了。
“再喝口吧?！碧K語棠端著陶碗湊過來，碗邊燙得她指尖發(fā)紅，里面的藥湯冒著白汽，飄著幾片忘憂草葉子，“王婆婆說這草安神，喝了能睡踏實些?！?/p>
墨無常沒動，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墻角。那兒堆著他沒畫完的畫，被蘇語棠用塊藍(lán)布蓋著，鼓鼓囊囊的，像堆見不得人的秘密。從昨天拳壇出事到現(xiàn)在，他沒說過一句話，只偶爾會突然抖一下，像被凍著了似的，嘴角卻掛著絲怪笑，看得人心里發(fā)毛。
蘇語棠嘆口氣，把碗擱他手邊，蹲到墻角翻木箱。箱子是她娘留下的，鎖早就銹壞了，一掀蓋就“吱呀”響。她從里面掏出個布包，解開來看，是些碎布頭和半塊沒繡完的帕子。帕子上繡著株忘憂草，針腳歪歪扭扭的，葉瓣都繡成了圓疙瘩，一看就是初學(xué)乍練。
“這是我娘教我繡的?！彼﹃磷?，聲音低了些，“她說這草能忘憂，可我總覺得，該記著的事，忘了才更熬人?！?/p>
墨無常的手指動了動。
他腦子里像有把鈍刀子在割——昨天街心那傳教士干癟的尸體，拳民們紅得發(fā)狠的眼睛，還有那幅殘卷上越來越清楚的鬼怪，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割得太陽穴突突跳。更嚇人的是，昨天黑氣從他身子里涌出來時，他竟有種莫名的舒坦，像憋了十年的氣終于喘出來了似的。
“我是不是……真成怪物了？”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氣都喘不勻。
蘇語棠嚇了一跳，趕緊搖頭，眼睛亮晶晶的：“墨先生才不是怪物。你畫的畫是嚇人，可你給過我窩頭，還提醒我別去看熱鬧，你是好人。”
“好人？”墨無常低低地笑了，笑聲里裹著股說不出的涼，“好人能畫出殺人的畫？好人能被魔氣纏上？”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fā)，嗓子里發(fā)出野獸似的嘶吼。墻角的畫突然無風(fēng)自動，蓋著的藍(lán)布被掀到一邊，露出底下那些扭曲的鬼怪圖。朱砂點的眼睛在昏光里閃著紅光，竟像是在咧著嘴笑他。
“別叫！”蘇語棠慌忙捂住他的嘴，緊張地往門口瞅了瞅，“這廟不隔音，被人聽見就糟了！”
墨無常的掙扎慢慢歇了，只身子還在微微抖。蘇語棠松開手，從懷里掏出那株忘憂草，往他鼻子底下送了送：“聞聞這個，就像我娘說的，想想開心的事?！?/p>
清苦的香氣鉆進來，墨無常的眼神漸漸軟了些。他盯著那株草，腦子里突然炸開個畫面——
終南山的雪比北平的厚多了，沒膝深，踩上去“咯吱”響。梅花開得正盛，粉嘟嘟的花骨朵頂著雪，看著就喜人。一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蹲在雪地里，手里捏著株忘憂草，對他笑：“哥，你看這草，像不像你練劍時的樣子？直挺挺的，一點都不怕冷?！?/p>
小姑娘的臉還是模糊的，可辮子上的紅頭繩看得清楚，被風(fēng)吹得一飄一飄的，笑聲像銀鈴似的，在雪地里蕩出老遠(yuǎn)。他想伸手摸摸她的頭，畫面“咔嚓”碎了，成了一片黑。
“妹妹……”他喃喃著，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草堆上，洇出一小片濕痕，很快就凍成了冰。
蘇語棠愣住了。她從沒見過墨無?？?。這個總陰著臉的畫師，哭起來竟像個迷路的娃，肩膀一抽一抽的，看得人心頭發(fā)緊。
就在這時，破廟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凌硯秋站在門口，肩上落滿了雪，像披了層白霜，腰里的玄光劍微微發(fā)亮，藍(lán)寶石在雪光里閃著冷光。他本是來問畫的事，沒成想撞見這一幕?？茨珶o常這模樣，他心里的疑團更重了——這人到底經(jīng)了啥？
“你來了?！碧K語棠站起身，往墨無常身前擋了擋，像只護崽的老母雞，“墨先生他不是故意的，那些畫……”
“我知道?！绷璩幥锎驍嗨?，目光落在墨無常身上，“我不是來抓他的，就想問他幾句話?！?/p>
墨無常抬起頭，看見凌硯秋時，眼里先閃過一絲怕，隨即就被警惕蓋了。他掙扎著想站起來，腿一軟差點栽倒，被蘇語棠趕緊扶住了。
“那些畫，到底咋回事？”凌硯秋走進來，反手帶上門，風(fēng)裹著雪粒打在門板上，“為啥你的畫能招天魔？你和凌蒼瀾，到底啥關(guān)系？”
“凌蒼瀾”三個字剛出口，墨無常的身子突然劇烈地抖起來，像被抽了筋。他捂住頭，嗓子里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墻角的畫又動了，黑氣從紙里滲出來，在半空凝成個模糊的人影，竟和墨無常有幾分像，連那佝僂的背都一樣。
“別提這名字！”墨無常嘶吼著，黑氣從他身上涌出來，和那影子合在了一起，“他是騙子！他說會回來的，卻把我一個人丟在那兒！”
“丟在哪兒？”凌硯秋追問，手攥緊了玄光劍的劍柄，“是終南山？還是秦嶺深淵？”
“終南山……深淵……”墨無常念叨著這兩個地名，眼神越來越瘋，“都怪他！要不是他，我不會變成這樣！不會被魔氣纏上！不會連自個兒是誰都記不清！”
他突然撲向凌硯秋，黑氣在他身后凝成只巨大的鬼爪，指甲尖閃著寒光，帶著股毀天滅地的狠勁。凌硯秋早有準(zhǔn)備，玄光劍“唰”地出鞘，藍(lán)光像瀑布似的潑下來，撞上黑氣“滋滋”響，冒起白煙。
“醒醒！”凌硯秋喊，“你這樣只會被魔氣吞了！想想你妹妹！想想給你送忘憂草的人！”
“妹妹……忘憂草……”墨無常的動作頓了頓，黑眼里閃過一絲亮。他好像想起了啥，痛苦地?fù)u著頭，“我對不起她……沒護好她……”
蘇語棠趁機跑過去，把那株忘憂草往他眼前送：“墨先生，看著這個！想想開心的事！你不是怪物，你是好人！”
清苦的香氣又鉆進來，墨無常的眼神慢慢清明了些。他望著那株草，又瞅瞅蘇語棠急得發(fā)紅的臉，身上的黑氣一點點散了，那只大鬼爪也跟著沒了影。
“我……”他剛想說話，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絲黑血，滴在草堆上，像落了滴墨。
凌硯秋收起玄光劍，看著他虛弱的樣子，心里的疑團堆得更高了。從墨無常的話里，他能拼出些碎片——爹當(dāng)年走后，許是出了啥岔子，才讓墨無常失了憶，還被魔氣纏上。那個“妹妹”，八成就是爹筆記里提過的，為了護他而沒了的人。
“你歇著吧?！绷璩幥飮@口氣，“等好些了，我再來看你。”
他轉(zhuǎn)身想走，被墨無常叫住了。
“那幅畫……”墨無常喘著氣說，聲音輕得像蚊子哼，“殘卷上的符號，是開玄網(wǎng)的鑰匙……別讓義和團的人得去……”
凌硯秋愣了愣，點頭：“我知道了?！?/p>
走出破廟時，雪停了。太陽從云縫里鉆出來，照在雪地上，亮得人睜不開眼。他回頭望了眼破廟，墻皮都剝落了，露出里面的黃土，像張皺巴巴的臉。離真相好像近了些，可謎團也越來越多。
玄網(wǎng)的鑰匙？爹當(dāng)年到底做了啥？墨無常的妹妹又是誰？
他摸了摸懷里的《百鬼夜行圖》殘卷，薄薄一張紙，竟重得像塊石頭，硌得胸口發(fā)疼。
破廟里，墨無?？吭诓荻焉?，看蘇語棠給他包扎手背上的傷口。她的針腳跟帕子上的忘憂草似的，歪歪扭扭，卻扎得很穩(wěn)。他剛才說的話，連自己都不知道咋想起來的，像有另一個人借著他的嘴在說。
“蘇姑娘，”他突然開口，聲音澀得很，“要是有一天，我真成怪物了，你會殺了我不？”
蘇語棠手一抖，針扎在自己指頭上，冒出個血珠。她吮了吮指尖，看著墨無?？章渎涞难劬ΓJ(rèn)真地說：“不會。我就像王婆婆說的，給你灌最好的藥，用忘憂草熏你，總有一天能把你救回來?！?/p>
墨無常笑了，這次的笑里，總算帶了點暖意。他閉上眼睛，腦子里又閃過終南山的雪，梅樹下的小姑娘，還有那株頂著雪的忘憂草，直挺挺的，一點都不怕冷。
或許，有些事，真不該忘。
他不知道，自己睡著后，蘇語棠給他蓋毯子時，從他破棉襖兜里掉出來兩樣?xùn)|西——半塊鳳凰玉佩，還有張揉皺的紙。紙上用朱砂畫著個怪符號，和《百鬼夜行圖》殘卷上的一模一樣，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兩個字：
“玄網(wǎng)”。
而神機營最深處，那個穿黃馬褂的人影正捏著張畫像。畫上是墨無常，眼神空茫，嘴角掛著絲笑。他用手指點著畫像上的臉，指甲縫里還沾著黑灰，嘴角咧開道縫，露出黃黑的牙：“找到你了……玄網(wǎng)的鑰匙……”
雪地里的日頭慢慢淡下去，風(fēng)又起了，卷著雪粒打在臉上，像小刀子。一場更大的風(fēng)暴，眼看著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