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機營的鐵柵欄上，結(jié)著層黑褐色的冰。不是透亮的那種，是發(fā)烏的，像潑了墨沒擦凈，凍在欄桿上，看著就硌手。
凌硯秋縮在送炭車的角落，煤灰混著雪水往脖領(lǐng)里鉆，冰得他牙花子發(fā)酸。車轱轆碾過凍土，“咯吱咯吱”響，像有誰在暗處啃骨頭，聽得人后頸發(fā)麻。他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瞅，營門口的衛(wèi)兵挎著洋槍，槍托在雪地上磕出一個個白印，眼珠子瞪得溜圓，那股子警惕勁兒，比臘月的風(fēng)還刮人。
“秦方，進(jìn)去后少搭茬，多干活?！壁s車的老王頭回頭叮囑，胡子上掛著冰碴子，說話時嘴里冒白氣，“神機營不是咱能瞎逛的地兒，官老爺一個個跟閻王爺似的，說錯半句話，小命就得交代在這兒?！?/p>
凌硯秋點點頭，把棉帽檐壓得更低。“秦方”是他隨口編的名字，一個在北平混飯吃的鐵匠。為了混進(jìn)這營子，前幾日他特意在鐵匠鋪露了手淬火的本事——把燒紅的鐵條往冰水里一淬，“滋啦”一聲能炸出三指高的火星，這才托老王頭牽線，謀了個給軍械庫送炭的活計。他估摸著，這是離鳳髓玉碎片最近的道兒了。
送炭車剛過營門，一股怪味就鉆了進(jìn)來。不是炭火的焦香，也不是鐵器的銹味，是種說不出的腥，混著硫磺的酸氣，像開春化凍的臭水溝混了燒硫磺的味，直沖腦門。凌硯秋腰里的玄光劍突然發(fā)燙，劍鞘上的藍(lán)寶石亮得發(fā)賊，跟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似的，在布兜里突突跳。
“往這邊走！”一個穿黃馬褂的管事?lián)]著鞭子，嗓門比營門口的炮還響，“軍械庫在后院，卸完炭趕緊滾，別在這兒礙眼！”
老王頭不敢怠慢，趕著車往院子深處走。凌硯秋借著卸炭的空當(dāng)，眼珠子飛快地掃過四周。神機營比他想的大，一排排營房整整齊齊，卻透著股說不出的邪性——窗戶都糊著三層厚紙，看不見里面的人影，偶爾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敲打聲，悶在屋里，像隔著棉被敲石頭，聽不真切。
最扎眼的是后院那座新蓋的廠房，四周圍著丈高的土墻，墻頭上插著碎玻璃，門口站著四個帶刀衛(wèi)兵，臉板得跟廟里的泥像似的，連眨眼都透著股僵硬。那股腥臭味，就從墻縫里往外冒，濃得化不開。
“那里面搗鼓啥呢？”凌硯秋假裝擦汗，往旁邊的雜役身邊湊了湊，聲音壓得低。
雜役嚇了一跳，慌忙往四周瞅了瞅，踮腳湊到他耳邊：“別瞎問！那是‘九龍神火罩’，聽說能噴三丈高的火，專燒洋人的鐵甲船！”他嘴上說得帶勁，眼里卻閃過一絲怵意，“不過這東西邪性得很，前幾日有個工匠進(jìn)去搭把手，出來就瘋了，見人就喊‘有鬼’，被衛(wèi)兵拖出去，再沒見過影?！?/p>
九龍神火罩？凌硯秋心里一動。父親留下的筆記里提過，天魔最喜用活人骨煉邪器，尤其是以活人為祭的，往往帶著這種沖人的腥氣。難不成……
“還愣著？炭卸完了就滾！”管事的鞭子“啪”地抽在車轅上，脆得像摔了個瓷碗。
凌硯秋沒敢再耽擱，跟著老王頭往營外走。經(jīng)過那座土墻時，他故意放慢腳步，腰里的玄光劍突然燙得厲害，藍(lán)寶石亮得刺眼，差點沒按得住，像是要自己飛出去。墻里傳來一陣悶響，像有什么巨大的東西在轉(zhuǎn)，伴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嘶吼，細(xì)聽之下，竟像是無數(shù)人在哭，氣若游絲的，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快走！”老王頭拽了他一把，臉色發(fā)白，“那里面在‘煉火’，每次煉火都得填人，咱惹不起！”
凌硯秋被拽著往前走，腦子里卻亂糟糟的。那嘶吼里的絕望，跟當(dāng)年終南山天魔的氣息太像了。鳳髓玉的碎片，指定就在那土墻里，說不定……就嵌在那個什么神火罩上。
得再進(jìn)去一趟。
當(dāng)天夜里，凌硯秋換上身夜行衣，借著月色翻進(jìn)了神機營的后墻。雪地里的腳印很快被新雪蓋了，只有玄光劍的藍(lán)光在黑暗里閃，像顆引路的寒星。他繞開巡邏的衛(wèi)兵，熟門熟路摸到那座土墻外，趴在墻根聽動靜。
里面的悶響還在繼續(xù)，夾著金屬摩擦的尖嘯，跟用指甲刮鐵板似的，刺耳得很。他繞到墻后，發(fā)現(xiàn)個排水口，口不大，剛夠一人鉆進(jìn)去。凌硯秋深吸一口氣，縮起身子，跟條泥鰍似的滑了進(jìn)去，凍土刮著胳膊肘，麻酥酥的疼。
剛落地，那股腥臭味就濃得嗆人，差點沒忍住咳嗽。借著屋頂破洞漏下的月光，他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廠房中央立著個鐵罩子，足有三丈高，上面鑄著九條龍，龍嘴里卻沒嵌寶珠，是黑漆漆的洞口，正往外冒黑煙。鐵罩底下圍著一圈工匠，一個個眼神發(fā)直，跟被抽了魂的木偶似的，機械地往里面添著什么。
凌硯秋定睛一瞅，心猛地一沉。
工匠們添的不是煤炭，是骨頭！白花花的人骨，堆在旁邊像座小山，上面還沾著沒刮凈的肉，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白的光。而鐵罩的芯子里，嵌著塊巴掌大的東西，黑得發(fā)亮，像塊被油浸過的黑曜石，轉(zhuǎn)起來卻透著點點紅光，那股腥臭味，就從那東西里往外冒——
是天魔骨片！
玄光劍在腰里跳得更歡了，像是要掙脫鞘子。凌硯秋死死按住劍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總算明白那些工匠為啥會瘋了，在這種邪物旁邊待久了，神智不被吞了才怪。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那人裹著件破棉襖，背有點駝，正是白天在琉璃廠見過的墨無常。他眼神空落落的，跟被人牽線的木偶似的，一步步挪向鐵罩，手里還捏著支狼毫筆，筆尖蘸的不是墨，是暗紅色的液體，看著像血。
“他咋在這兒？”凌硯秋后頸的汗毛一下子豎起來了。
墨無常走到鐵罩前，抬手就在上面畫。畫的不是龍，也不是云，是些歪歪扭扭的符號，跟他畫里鬼怪的眼睛一個樣，紅得刺眼。每畫一筆，鐵罩就抖一下，芯子里的天魔骨片就亮一分，周圍工匠的眼神也更呆滯一分。
“住手！”凌硯秋再也忍不住，拔劍沖了出去。
玄光劍的藍(lán)光在黑暗里炸開，跟道驚雷似的。工匠們被嚇了一跳，茫然地抬起頭，眼里總算有了點活氣。墨無常也停了筆，緩緩轉(zhuǎn)過身，看見凌硯秋時，空茫的眼神里閃了一下，隨即又被霧蒙蒙的迷茫蓋了過去。
“是你……”他喃喃著，手里的筆“啪”地掉在地上，暗紅色的液體在雪地里暈開，像朵妖里妖氣的花。
鐵罩突然發(fā)出一陣尖嘯，跟殺豬似的，芯子里的天魔骨片爆起紅光，九條龍嘴里噴出黑煙，在空中凝成無數(shù)只手，抓向最近的工匠。那些工匠尖叫著倒下，身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下去，沒一會兒就成了堆白骨，連點血都沒剩。
“不好！它醒了！”凌硯秋揮劍斬斷襲來的黑手，藍(lán)光掃過，黑煙“滋滋”地化了。
墨無常卻像被紅光燙著了似的，突然抱著頭嘶吼起來，身子抖得厲害，皮膚下像有無數(shù)蟲子在爬，鼓出一道道青筋。他的眼仁里，黑色一點點漫開來，很快就占滿了整個瞳孔，嘴角還咧開個怪笑，透著股說不出的瘆人。
“魔氣……”凌硯秋心里一沉。
墨無常猛地抬頭，黑黢黢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聲音冷得像冰：“又是你……拿那把劍的人……”
話音未落，他突然抬手一掌拍向鐵罩。黑氣從他掌心里涌出來，竟跟天魔骨片搭上了，鐵罩抖得越來越厲害，周圍的土墻開始掉渣，碎塊嘩啦啦往下落，眼看就要塌了。
凌硯秋這才看明白，墨無常跟自己一樣，都能覺出這邪物的存在?？刹灰粯拥氖?，他的力道不是凈化，是往一塊兒湊，是同化！
“快走！這兒要塌了！”凌硯秋喊著，一邊揮劍擋黑煙，一邊往門口退。
墨無常卻像沒聽見，還盯著鐵罩，黑眼睛里閃過一絲掙巴，隨即又被瘋勁蓋了過去。他撲向鐵罩，伸手就去抓芯子里的天魔骨片，嘴里嘶吼著：“還給我……把它還給我……”
“瘋了！”凌硯秋暗罵一聲，還是沖了上去。他不能讓墨無常碰那骨片，碰了，這人就徹底成魔了。
玄光劍的藍(lán)光撞上墨無常的黑氣，“滋滋”響，跟水火潑在一塊兒似的。兩人的氣脈在空中絞著，竟撞出種怪動靜，鐵罩的抖動突然停了，天魔骨片的紅光也暗了下去。
凌硯秋和墨無常都愣了。
就這一瞬間，凌硯秋清楚地覺出，墨無常的氣脈里，藏著一絲極淡的熟稔——像父親，又不像，像是被什么東西擰過，變得缺了塊，還透著股說不出的疼。
墨無常也直勾勾地看著他，黑瞳孔里閃了下清明，嘴唇動了動，像有話要說。
“有人來了！”外面?zhèn)鱽硇l(wèi)兵的喊叫聲，還有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凌硯秋知道不能等了。他瞅了眼墨無常，又看了看鐵罩芯子的天魔骨片，最終咬咬牙，拽起墨無常的胳膊就往外跑。
墨無常沒反抗，跟個提線木偶似的被他拖著，穿過塌了一半的墻，沒入夜色里。身后，鐵罩又發(fā)出陣尖嘯，紅光沖天，映紅了半個夜空，像只睜著的血眼。
跑出神機營老遠(yuǎn)，凌硯秋才停下，把墨無常往雪地里一扔。兩人都喘得厲害，雪落在身上，沒一會兒就積了層白。
“你到底是誰？”凌硯秋舉劍指著墨無常的喉嚨，藍(lán)光映在他臉上，“為啥會在神機營？為啥能擺弄那天魔骨片？”
墨無常縮在雪地里，身子還在抖，黑瞳孔一點點褪下去，露出原本的顏色，卻還是空落落的。他看著凌硯秋，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我是誰……連我自己都想知道……”
他說著，從懷里摸出半塊玉佩，放在雪地上。月光落在上面，能看清邊緣刻著兩個字——蒼瀾。
凌硯秋的呼吸猛地停了。
那玉佩的樣子，上面的刻字，竟跟他懷里的半塊分毫不差！
“這玉佩……”他聲音發(fā)顫，下意識摸向自己胸口。
墨無常沒再說話，就那么望著玉佩，眼神里全是迷茫和疼。過了會兒，他突然站起來，搖搖晃晃往街尾走，背影在雪地里拉得老長，像條找不著家的狗。
凌硯秋看著他的背影，又瞅了瞅雪地上的半塊玉佩，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慌。
他總算明白玄光劍為啥會跟墨無常起反應(yīng)了。
這人，指定跟父親凌蒼瀾有扯不清的關(guān)系。說不定……就是父親？可他身上的魔氣，那股子迷茫，咋解釋？
遠(yuǎn)處的神機營方向，紅光還在閃，像個醒目的警告。凌硯秋撿起雪地上的玉佩，跟自己的半塊拼在一塊兒，正好是只完整的鳳凰，只是中間的縫，像道永遠(yuǎn)合不上的傷。
他攥緊了玉佩，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不管墨無常是誰，不管神機營里藏著啥貓膩，他都得查下去。
他知道，這不僅關(guān)乎鳳髓玉的碎片，更關(guān)乎父親失蹤的真相，關(guān)乎那個纏了千年的宿債。
雪越下越大，蓋了兩人的腳印，卻蓋不住空氣里殘留的腥氣，蓋不住玄光劍上沒散的藍(lán)光。凌硯秋望著墨無常消失的方向，心里就一個念頭——
下次見了，必須問個明白。
可他不知道，在他轉(zhuǎn)身離開后，街尾的陰影里，墨無常正捂著胸口猛咳，嘴角溢出來點黑血，滴在雪地上，像滴墨。他望著神機營的紅光，眼里閃過一絲怕，還有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