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深淵的瘴氣是活物變的。
不是山間尋常的霧,是黑沉沉的一團,往人身上粘。纏在腳踝上,涼絲絲的,像沒主的水草往骨縫里鉆;吸進肺里,帶著股鐵銹混著腐肉的腥氣,嗆得人喉嚨發(fā)緊。凌蒼瀾拄著玄光劍往前走,每一步都陷進沒膝的腐葉里,“咕嘰”一聲悶響,像踩碎了凍硬的內(nèi)臟。
后背的傷還在滲血,把玄色錦袍浸出一大片深褐,沾著雪粒,凍成了硬殼。他抬手抹了把臉,掌心黏糊糊的,分不清是血還是瘴氣凝成的水,只覺冰碴子往肉里鉆。左臂的青紋已經(jīng)爬到眼角,稍一偏頭,就能看見那片黑在皮膚下游動,像無數(shù)細蟲在啃骨頭,癢一陣,疼一陣。
“凌蒼瀾,接著跑???怎么不跑了?”
蝕骨老魔的聲音從身后飄來,混著魔將們的怪笑,在瘴氣里繞著圈,聽著像前前后后都有人,把路堵死了。凌蒼瀾回頭望了一眼,黑霧離得越來越近,里面伸出無數(shù)枯瘦的手,指甲泛著青黑,抓撓著空氣,“沙沙”響,像在撕一張破紙。
他咬著牙,把玄光劍往地上一拄,借力往前挪了兩步。劍刃插進腐葉堆,濺起幾點藍光,竟在周圍清出一小圈干凈的氣。他這才看清,腳下的腐葉底下哪是什么土,竟是層層疊疊的白骨,被瘴氣浸得發(fā)烏,踩上去“咯吱”響,像咬碎了凍硬的骨頭。
“這地方……邪性?!绷枭n瀾低低罵了句。
深淵里靜得怕人。除了他們的腳步聲、魔將的怪笑,再沒別的動靜——沒有鳥叫,沒有蟲鳴,連風(fēng)都繞著走,像是怕驚動了什么。玄光劍的藍光越來越暗,像快滅的油燈,劍脊上那兩道裂,張著嘴,像是疼得在喘。剛才在終南山硬接老魔那一拐杖,是真?zhèn)恕?/p>
他忽然想起師父咽氣前說的話:“秦嶺深淵底下壓著老東西,不到萬不得已,腳別沾那兒的土?!蹦菚r候只當(dāng)是老人糊涂了,此刻站在這里,才覺出一股寒意——不是瘴氣的冷,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帶著股被忘在這兒幾千年的絕望。
“找到你了!”
蝕骨老魔的聲音突然貼得很近。凌蒼瀾猛地轉(zhuǎn)身,玄光劍橫在胸前,卻見黑霧在他面前三丈處停住了,像撞在一堵看不見的墻上。老魔的臉在霧里忽隱忽現(xiàn),皺巴巴的皮膚裹著骨頭,眼睛亮得像兩盞鬼火,直勾勾地盯著他。
“怎么不往前走了?”凌蒼瀾喘著氣,后背抵著一棵枯樹,強撐著不讓自己晃,“怕了?”
“哼,本尊是怕臟了手?!崩夏У墓照韧厣弦活D,“咔嚓”一聲,腳邊的白骨堆突然炸開,從底下鉆出幾根黑藤蔓,像毒蛇似的,吐著尖芽,纏向凌蒼瀾的腳踝,“這深淵底下有什么,你當(dāng)本尊不知道?”
凌蒼瀾揮劍斬斷藤蔓,斷口處立刻涌出黑汁,滴在白骨上,“滋滋”冒煙,竟蝕出一個個小坑。他心里一沉——這藤蔓的烈性子,比老魔的魔氣還兇。
“這叫‘鎖魂藤’,”老魔笑得陰惻惻的,“專纏你們這種揣著念想的人。你越想護著誰,它纏得越緊。你說,要是把你纏結(jié)實了,那小崽子……”
“閉嘴!”凌蒼瀾吼出聲,玄光劍突然爆起藍光,竟主動沖向黑霧。他知道不能再耗了,魔氣已經(jīng)往腦子里鉆,再等下去,不等老魔動手,自己先成怪物了。
“玄光七式——驚鴻照影!”
劍光像道飛瀑,“唰”地劈開黑霧,直取老魔的臉。老魔顯然沒料到他還能使出這么猛的招,慌忙舉拐杖去擋,“鐺”的一聲,被震得連連后退,黑袍下的肩膀明顯塌了一塊——剛才在終南山硬接的那一劍,終究是傷了根基。
“找死!”老魔徹底瘋了,黑霧“嘭”地炸開,十二道魔將的影子像箭似的射出來,手里的兵器泛著綠光,在空中織成一張大網(wǎng),往凌蒼瀾頭頂罩。
凌蒼瀾旋身躲開,玄光劍在手里舞成一團藍影,每一劍都劈在魔將的兵器上。可那些魔將跟沒知覺似的,兵器被劈開了,就用手抓,指甲縫里淌出的黑氣沾到劍上,“滋滋”響,劍身上的藍光肉眼可見地淡下去,像被水淹了的火。
腦子里忽的一響,像是硯秋在喊“爹”,奶聲奶氣的,還帶著哭腔。他心里一緊,就這一愣神的功夫,一道綠光擦著臉頰飛過,帶起一塊皮肉,火辣辣地疼。他踉蹌著后退,撞在一棵枯樹上,樹干“咔嚓”斷了,露出里面空空的黑洞,像張沒牙的嘴。
樹洞里,嵌著塊巴掌大的玉,在瘴氣里泛著弱白光。
凌蒼瀾的呼吸猛地頓住了。
那是女媧石。傳說中女媧補天時剩下的料,他在師父的舊書里見過畫——就是這模樣,白里透青,摸上去該是溫的。可這塊石奇形怪狀,像從什么東西上敲下來的,邊緣還留著鑿痕,毛毛糙糙的。
“還看?等死嗎?”
蝕骨老魔的拐杖已經(jīng)戳到眼前。凌蒼瀾下意識舉劍去擋,“鐺”的一聲巨響,他被震得倒飛出去,重重摔在白骨堆里。玄光劍脫手飛出去,插進一堆枯骨中,劍脊上最后一道裂“咔”地開了——這次裂的是“智”字。
“噗——”
一口血噴出來,濺在雪上,紅得刺眼。凌蒼瀾眼冒金星,看見蝕骨老魔一步步走近,拐杖上的骷髏頭咧著嘴,像是在笑。黑霧里的魔將圍上來,伸出的手在他眼前晃,指甲縫里的黑汁滴下來,落在他手背上,燒得慌。
左臂的青紋突然瘋了似的疼,像有東西要從皮膚里鉆出來。他低頭一看,那片黑竟在褪,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血管,一根一根地跳,像是在跟什么東西應(yīng)和。
是那女媧石!
凌蒼瀾猛地看向樹洞。石上的白光越來越亮,竟跟他胸口的鳳髓玉搭上了,發(fā)出一陣清越的響,像玉佩相撞。懷里的鳳髓玉也燙起來,隔著錦盒,能覺出它在顫,像是要蹦出來。
“那是……女媧星槎的碎片!”蝕骨老魔的聲音變了調(diào),透著股饞勁兒,“凌蒼瀾,你竟摸到這兒來了!”
女媧星槎?凌蒼瀾心里一動。師父說過,上古時女媧乘星槎游九天,那船用女媧石做骨,鳳髓玉做帆,能穿時空,鎮(zhèn)邪祟。難道……
他掙扎著往樹洞爬,手指剛觸到女媧石,周圍的瘴氣突然翻涌起來,腳下的白骨堆“咔嚓咔嚓”響,像是有什么大家伙要從地下鉆出來。
“不好!你驚動了星槎!”老魔的臉白了。
地面“轟”地裂開道大縫,黑瘴氣從縫里往外涌,帶著股陳年老腥氣,像是打開了埋了千年的墳。凌蒼瀾被一股大力往縫里吸,他下意識抓住身邊的玄光劍,卻見裂縫深處,露出個巨大的船架子——通體是女媧石的青白色,雖裂得不成樣,可上面的花紋還能看清,船頭雕的鳳凰張著翅,像是隨時要飛。
是女媧星槎!
凌蒼瀾的心跳得像擂鼓。星槎的甲板上,畫著些奇怪的圖——一個大網(wǎng),網(wǎng)上纏著無數(shù)兵器,網(wǎng)下是滾黑氣,里面伸出無數(shù)只手,掙著要往上爬。網(wǎng)頂上,站著個持劍的人影,劍身上刻著三個字,模模糊糊能認(rèn)出是“仁”“勇”“智”。
“玄網(wǎng)……”凌蒼瀾喃喃道,“師父說的玄網(wǎng),就是這?”
“那是封我們天魔的網(wǎng)!”蝕骨老魔的聲音透著瘋狂的喜,“傳說玄網(wǎng)是十大神兵的靈識織的,找齊了神兵,就能把網(wǎng)劈開,放出元祖天魔!凌蒼瀾,你倒幫了本尊大忙!”
他說著,竟也跳進裂縫,黑袍在瘴氣里展開,像只大蝙蝠,直撲星槎的甲板。
凌蒼瀾這才明白。
老魔哪是為鳳髓玉來的?他要的是女媧星槎,是玄網(wǎng)的秘密!從玄武門的試探,到終南山的追殺,再誘他進這深淵——全是套!
“你休想!”凌蒼瀾吼著,把最后一點力氣都灌進鳳髓玉里。
錦盒“啪”地裂了,鳳髓玉飛出來,落在星槎船頭,跟那鳳凰雕合在了一起。剎那間,整艘船爆起金光,甲板上的畫活了過來,玄網(wǎng)的紋路流來流去,十大神兵的影子在網(wǎng)里晃,忽明忽暗。
“不——!”蝕骨老魔發(fā)出絕望的嘶吼,黑袍被金光點著了,在火里扭來扭去,像條燒著的蛇。
可他沒退,反倒張開胳膊,任由金火燒著身子。他的聲音在火里變了調(diào),尖得像刮玻璃:“我得不到,你也別想好過!天魔解體——!”
“不好!他要自爆!”凌蒼瀾心里一緊。
蝕骨老魔的身子突然鼓起來,黑袍下的皮膚寸寸裂開,露出里面黑骨頭。他像個吹大的黑燈籠,在星槎甲板上炸開,巨大的氣浪瞬間撕碎了船,也撕了周圍的空間。
一股大力抓住凌蒼瀾的右臂,往一個黑漩渦里拖。他死死攥著玄光劍,劍身上的三道裂在金光里閃,像是在哭。
“硯秋……”
他最后望了眼深淵入口,像能穿透層層瘴氣,看見密道里那個小小的身影——該還在哭吧,小肩膀一抽一抽的。鳳髓玉的金光裹著他,卻擋不住那股吸力,右臂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像是被生生扯下來。玄光劍從手里滑出去,掉進了漩渦,連個響都沒聽見。
“爹——!”
恍惚中,又聽見硯秋在喊,哭得快背過氣了。
意識散的最后一刻,凌蒼瀾看見星槎的碎片在爆炸中飛散,其中一塊帶畫的碎片擦著臉頰飛過,上面玄網(wǎng)的紋路清清楚楚,網(wǎng)中間刻著行小字——
“破網(wǎng)者,神魔同體?!?/p>
秦嶺深淵的瘴氣慢慢靜了,裂縫一點點合上,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只有那棵枯樹還立在那兒,樹洞里的女媧石沒了,只剩個黑洞,瞪著深淵,像只瞎眼。
終南山的雪還在下,密道里的凌硯秋還抱著膝蓋蹲著,小手攥著半塊玉佩,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他不知道爹被卷進了時空的縫里,不知道玄光劍裂了三道口,更不知道“神魔同體”那四個字,會在千年后,以他想都想不到的樣子,落到自己頭上。
瘴氣深處,一點藍光閃了閃,隨即被黑吞沒。那是玄光劍的碎片,在裂隙里漂著,等一個新主人。
而蝕骨老魔自爆的黑氣,有一縷順著沒合嚴(yán)的縫溜了出去,像條黑蛇,彎彎繞繞往長安城爬——太極殿的龍椅上,一道新的黑紋正順著木紋爬,像剛醒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