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已徹底沉了下來,濃重的鉛云低低壓在城市上空,將病房里原本溫暖的光線也染上了一層灰暗的調(diào)子。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周見微看著王疏野小口小口地喝完最后一點(diǎn)湯,把空碗輕輕放在床頭柜上。他臉上的疲憊似乎被那點(diǎn)暖意驅(qū)散了一些,但蒼白的臉色和眼下的青黑依舊明顯。
“謝謝。”他低聲說,聲音依舊沙啞,卻比之前多了點(diǎn)溫度。目光落在空碗上,又緩緩移到她臉上。
“不、不客氣?!敝芤娢⒒琶[手,感覺臉頰又開始發(fā)燙。她站起身,手忙腳亂地收拾保溫桶,“王老師您好好休息,我、我就不打擾您了?!彼桓以俣嗤A?,生怕自己笨拙的樣子又惹出什么笑話,或者,更怕這短暫卸下心防的溫暖氣氛會突然變質(zhì)。
“嗯?!蓖跏枰翱吭诖差^,沒有挽留,只是看著她動作,目光沉靜。
周見微把保溫桶蓋子蓋好,拎在手里,像拎著一個燙手山芋。她低著頭,快步走向門口,手指剛搭上冰涼的門把手。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毫無預(yù)兆地在窗外炸響!緊接著,瓢潑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密集的雨點(diǎn)瘋狂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巨響!瞬間,窗外的世界變成了一片模糊晃動的灰白水幕。
周見微嚇了一跳,開門的動作頓住,愕然回頭看向窗外。雨勢大得驚人,路燈的光暈在雨幕中被拉扯成扭曲的光帶。
“這么大的雨?!彼乱庾R地喃喃,眉頭皺了起來。她沒帶傘,這個時間點(diǎn),打車恐怕也困難。
病床上傳來窸窣的聲響。周見微回頭,看見王疏野已經(jīng)撐著身體坐直了些,眉頭微蹙地看著窗外狂暴的雨勢。他的目光從雨幕收回,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
“讓老陳送你?!彼_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的喧囂。
老陳?周見微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是他那個沉默寡言的司機(jī)。她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太麻煩陳師傅了!我、我等等看雨會不會小點(diǎn),或者叫個車?!?/p>
“等不了?!蓖跏枰按驍嗨?,語氣帶著一種病中特有的、不容反駁的微弱強(qiáng)勢,“雨太大,不安全?!彼D了頓,目光掃過她單薄的外套,“老陳就在樓下?!?/p>
他的堅持讓周見微無法拒絕,那語氣里的關(guān)切也讓她心口微微一悸?!澳锹闊┩趵蠋熈??!彼吐暤乐x。
王疏野沒再說話,只是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jī),手指在屏幕上快速點(diǎn)了幾下,似乎是在發(fā)信息。很快,他放下手機(jī):“好了。下去吧,老陳在車庫電梯口等你?!?/p>
“謝謝王老師,您好好休息?!敝芤娢⒃俅蔚乐x,拉開門,快步走了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走廊里依舊寂靜,只有窗外更顯狂暴的雨聲。她快步走向電梯,按下下行鍵。電梯門打開,里面空無一人。她走進(jìn)去,轎廂平穩(wěn)下行。
車庫的溫度明顯比樓上低了好幾度,帶著一股潮濕的涼意和汽油混合著塵土的味道。電梯門打開,果然看到那輛熟悉的黑色邁巴赫靜靜停在不遠(yuǎn)處。司機(jī)老陳穿著筆挺的制服,正站在車旁,看見她出來,微微躬身示意,拉開了后排車門。
“周小姐,請?!崩详惖穆曇粢蝗缂韧仄椒€(wěn)刻板。
“謝謝陳師傅。”周見微抱著保溫桶,彎腰鉆進(jìn)溫暖的車廂。車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瞬間隔絕了外面震耳欲聾的雨聲和潮濕的寒氣。車內(nèi)的空氣帶著淡淡的皮革清香和一絲雪松尾調(diào),是王疏野身上慣有的氣息。
老陳發(fā)動車子,引擎發(fā)出低沉平穩(wěn)的嗡鳴,緩緩駛離VIP專屬區(qū)域,匯入通往出口的車道。雨刮器在擋風(fēng)玻璃上瘋狂地左右搖擺,刮開一片清晰視野,瞬間又被更大的雨幕覆蓋。車窗外,整個城市都浸泡在混沌的灰白水汽里,路燈和車燈的光暈在雨水中暈染成模糊的光團(tuán)。
車廂里一片寂靜。只有雨點(diǎn)密集敲打車頂?shù)某翋灳揄?,如同無數(shù)面戰(zhàn)鼓在頭頂擂動。周見微抱著保溫桶,靠在柔軟的真皮座椅里,看著窗外被雨水扭曲的世界,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回放著病房里那短暫卻溫暖的畫面。他沙啞的聲音,他眼底的笑意,他安靜喝湯的側(cè)臉。
“周小姐,”老陳平穩(wěn)的聲音忽然打破了沉默,從駕駛座傳來,“王先生讓我轉(zhuǎn)告您一句話。”
周見微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陳師傅您說?!?/p>
老陳透過后視鏡看了她一眼,目光依舊沒什么波瀾,聲音刻板地復(fù)述:“王先生說:‘有些東西,不該被雨打濕。’”
有些東西,不該被雨打濕?
周見微怔住了。什么意思?是指她?還是指?其他什么?這話聽起來沒頭沒腦,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是在提醒她注意安全別淋雨?還是?更深層的意思?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懷里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保溫桶套。
車內(nèi)的暖風(fēng)開得很足,吹拂在臉上。周見微靠在車窗邊,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試圖從這模糊的話語里捕捉一絲他真實的想法。窗外的雨幕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她的思緒。
車子在雨夜中平穩(wěn)行駛,最終停在了周見微租住的老舊公寓樓下。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車頂和地面上,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
“周小姐,到了?!崩详愅7€(wěn)車。
“謝謝陳師傅,辛苦您了。”周見微抱著保溫桶,準(zhǔn)備開門下車。
“等等?!崩详惤凶∷?。他解開安全帶,動作利落地?fù)伍_一把黑色的大傘,先一步下車,繞到她這一側(cè),拉開了車門。冰冷的雨氣和巨大的雨聲瞬間涌入。
老陳將傘穩(wěn)穩(wěn)地?fù)卧谒^頂上方,隔絕了傾盆的暴雨?!坝晏螅瑐隳弥??!彼f著,將傘柄遞向她。那是一把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黑色長柄傘,傘骨結(jié)實,傘面寬大,傘柄是深色的實木,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周見微看著遞到眼前的傘,愣了一下。這不是老陳平時用的那把折疊傘。這把傘看起來更私人一些。
“這是?”她有些遲疑。
“王先生交代的?!崩详愌院喴赓W,語氣不容置疑,“拿著吧?!?/p>
周見微看著老陳不容拒絕的表情,又看了看外面狂暴的雨勢,只得接過那把沉重的傘:“謝謝陳師傅,也替我謝謝王老師?!?/p>
“我會轉(zhuǎn)達(dá)?!崩详愇⑽㈩h首,示意她快走。
周見微不再猶豫,抱著保溫桶,撐開那把大傘,一頭扎進(jìn)冰冷的雨幕中。寬大的傘面立刻為她隔絕出一個相對干燥的空間,雨點(diǎn)沉重地砸在傘布上,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她快步?jīng)_進(jìn)公寓樓狹窄的門洞。
身后傳來車門關(guān)上的聲音,接著是引擎啟動,輪胎碾過積水的聲音。邁巴赫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周見微收起傘,站在昏暗的門洞燈光下,甩了甩傘面上的雨水。冰涼的雨水濺在臉上,讓她打了個激靈。她低頭看著手中這把陌生的舊傘。
傘面是純黑色的,質(zhì)地厚實,邊緣處因為使用頻繁,布料已經(jīng)有些磨損泛白。她無意識地翻轉(zhuǎn)傘柄,目光落在傘柄靠近傘骨連接處的一個小小金屬銘牌上。銘牌有些磨損,邊緣氧化發(fā)黑,但上面的圖案和字跡依然清晰。
一個簡潔的、由星軌線條構(gòu)成的圓形LOGO。
下方一行細(xì)小的英文:City Planetarium(市天文館)。
周見微的呼吸驟然一窒!
市天文館!
這個LOGO她認(rèn)得!高中時,市天文館是他們學(xué)校組織課外活動的常去之地!王疏野,他曾經(jīng)是天文興趣小組的成員!她記得!她記得自己多少次偷偷溜去天文館,只為了在穹幕影院后排的黑暗里,隔著幾排座位,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個穿著校服、專注聆聽講解、偶爾抬頭凝視模擬星空的挺拔側(cè)影!
這把傘,是天文館的紀(jì)念品?他高中時就有的東西?他、他讓老陳把這把舊傘給了她?!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握著傘柄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冰涼的實木傘柄似乎還殘留著另一個人的體溫和氣息。那句“有些東西不該被雨打濕”是指這把傘?還是指?別的什么?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近乎眩暈的宿命感將她緊緊包裹。她抱著保溫桶和這把沉甸甸的舊傘,如同抱著兩個滾燙的秘密,一步一步,踩著濕漉漉的臺階,走上昏暗的樓道。
回到那個狹小卻熟悉的出租屋,關(guān)上門,將外面狂暴的雨聲和冰冷的世界隔絕在外。周見微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但心緒卻如同被狂風(fēng)卷過的湖面,無法平息。
她先把保溫桶放到廚房的水槽里,看著那個沾著雨水的深藍(lán)色桶身,眼前又閃過他安靜喝湯的側(cè)臉。她甩甩頭,脫下被雨水打濕了肩頭的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那把沉重的黑色舊傘被她小心地靠在門邊的墻角,傘尖在木地板上留下了一小攤水漬。
她走到書桌前,拉開最底層那個帶鎖的抽屜。里面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有一些她認(rèn)為珍貴的、零碎的小物件:幾本泛黃的速寫本,幾張褪色的舊照片,一個壞掉的隨身聽。有,一個用干凈棉布仔細(xì)包裹著的、小小的長方形硬物。
她小心翼翼地解開棉布。
里面是一方折疊整齊、洗得發(fā)白、邊緣已經(jīng)磨出毛邊的素白棉布手帕。
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緩緩地將手帕展開。素白的絹面早已被歲月磨得極其柔軟,像一片承載了太多時光重量的云朵。右下角,那個用淺藍(lán)色絲線繡著的、歪歪扭扭的“微”字,在臺燈昏黃的光線下,清晰地映入眼簾。
七年了。
這塊手帕,連同那個濕冷的深秋傍晚,那條昏暗小巷里的心跳和倉惶逃離的背影,被她如同最珍貴的秘密,深鎖在記憶最深處。
她低頭凝視著那個小小的、稚拙的“微”字,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那已經(jīng)有些松散的絲線痕跡。冰冷的雨水似乎還停留在皮膚上,但心口卻因為病房里的暖意和那把舊傘帶來的沖擊,而滾燙得驚人。
一個大膽的、幾乎讓她自己都感到心悸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藤蔓,不受控制地瘋狂滋長。
他是否也保留著什么?
像她珍藏這塊手帕一樣?
保留著關(guān)于她的只言片語?模糊印象?或者,某個微不足道的舊物?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diǎn)燃了她所有的思緒!那把印著天文館LOGO的舊傘,那句“有些東西不該被雨打濕”的模糊話語,病房里他專注傾聽的眼神,片場他報出“桂花巷17號”時滾燙的耳廓。所有的碎片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盯住墻角那把靜靜靠著的、還在滴水的黑色舊傘!
一個強(qiáng)烈的沖動攫住了她!她幾乎是撲了過去,一把抓起那把沉甸甸的長柄傘!
冰冷的雨水沾濕了她的手心。她急切地、近乎粗暴地再次翻轉(zhuǎn)傘柄,手指用力地摩挲著那個小小的、有些磨損的天文館金屬銘牌。
銘牌光滑冰冷。
除了LOGO和“City Planetarium”的字樣,似乎什么都沒有。
心頭的火焰仿佛被澆了一盆冷水。難道是她想多了?這只是一把普通的舊傘?
周見微不死心,手指順著傘柄的實木紋理向下摸索。傘柄很長,握持的部分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圓潤。她的指尖在靠近傘柄末端、一個不太起眼的、略微粗糙的接縫處,猛地頓??!
那里,在光滑的實木表面,似乎,刻著什么?
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將傘柄湊到臺燈下,瞇起眼睛,借著昏黃的光線,仔細(xì)地辨認(rèn)。
在傘柄末端,一個非常隱蔽的、幾乎被經(jīng)年累月的使用摩挲得快要消失的凹痕里,刻著一個極小的、同樣歪歪扭扭、卻帶著某種獨(dú)特鋒銳感的字。
“野”
周見微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
“野”!
王疏野的“野”!
一個和她手帕上同樣歪扭、同樣稚拙、同樣承載著時光秘密的印記!
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書桌邊緣。她一只手死死攥著那把刻著“野”字的舊傘,另一只手緊緊握著那塊繡著“微”字的手帕!
兩件舊物。
兩個名字。
跨越了七年的漫長時光,在這個暴雨肆虐的深夜,在她狹小的出租屋里,猝然重逢!
燈光下,素白的手帕和黑色的舊傘靜靜躺在她的掌心。帕上的“微”字溫潤陳舊,傘柄的“野”字深刻微涼。它們像兩枚沉默的鑰匙,共同指向一段被塵封的、雙向的注視。
窗外的暴雨依舊瘋狂地沖刷著整個世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周見微站在屋子中央,像一個在時光洪流中突然找到坐標(biāo)的旅人,巨大的震撼和一種近乎悲愴的狂喜席卷了她。她緩緩地蹲下身,將額頭抵在冰冷的膝蓋上,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原來,
不是她一個人的獨(dú)角戲。
那把傘,那個字,那句模糊的話,都是他跨越時光,笨拙遞來的回應(yīng)。
雨點(diǎn)砸在玻璃窗上,匯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如同無聲的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