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賓館。
張根基從帆布包里翻出那張揉得發(fā)皺的紙條。
李支書的字跡歪歪扭扭，卻把關(guān)鍵信息標得清楚：
云山寨有個叫盤小宇的少年，能閉著眼在曬谷場盤帶五十米不碰倒玉米垛。
“盤小宇？”
他對著窗外念叨這個名字。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兩顆果核。
楊梅核的紋路已經(jīng)被體溫焐得光滑，柚子核卻依然帶著棱角，像極了石碾子踢向江面時那股不服輸?shù)膭拧?/p>
次日，張根基再次啟程。
云山寨藏在海拔千米的山坳里，客車只能開到山腳。
張根基背著行李走在石階上。
青石板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偶爾能看見背著竹簍的山民，簍子里裝著剛采的野生菌，腥氣混著松針的清香撲面而來。
半山腰的吊腳樓前，穿靛藍土布的婦人正用木槌捶打衣裳。
聽見問聲抬頭打量：
“找小宇？”
她往竹林深處指了指，“那娃準在老茶樹下練球，天塌下來都挪不動窩?！?/p>
穿過竹林的瞬間，張根基突然屏住了呼吸。
老茶樹下的少年正背對著他，手里的足球像黏在腳背上似的。
他雙眼緊閉，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腳內(nèi)側(cè)推球的力度卻分毫不差，足球擦著樹干繞過去，又精準地避開地上的石縫。
“厲害！”
張根基忍不住喝彩。
少年猛地睜開眼，足球應(yīng)聲落地。
他轉(zhuǎn)過身時，張根基才發(fā)現(xiàn)這孩子左眼的眼白泛著淡淡的云翳 ——
那是先天性白內(nèi)障留下的痕跡，視力恐怕不及常人的三成。
“你是誰？”
盤小宇把球踩在腳下，聲音里帶著警惕。
他比王鐵鑄瘦些，肩膀卻挺得筆直，像株在石縫里生長的翠竹。
“我是京城來的張根基，來看你踢球。”
張根基慢慢走過去，注意到少年腳下的足球用麻繩纏了好幾圈，球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能再給我表演一次閉眼盤帶嗎？”
盤小宇猶豫片刻，突然扯過旁邊的竹筐倒扣在地上：
“你把這個擺在前面?！?/p>
當張根基在十米外擺好三個竹筐。
少年再次閉上眼，足球在他腳邊劃出流暢的弧線，像條游弋的魚穿過障礙，最后穩(wěn)穩(wěn)停在他腳尖前。
“你怎么做到的？”
張根基蹲下身，發(fā)現(xiàn)地面有許多細微的劃痕，是長期盤帶留下的印記。
“聽聲?！?/p>
盤小宇踢了踢腳下的碎石，“石頭滾動的聲音不一樣，我能聽出哪塊能踩，哪塊不能?！?/p>
他突然笑了，眼尾的紋路彎得像月牙。
“我爸說這叫‘腳聽八方’。”
這話讓張根基心里一震。
前世國家隊的中場核心總在比賽中抱怨看不清隊友跑位，卻沒想過有人能靠聽覺彌補視覺的缺陷。
他指著遠處的玉米地：
“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閉著眼盤帶穿過玉米壟?！?/p>
“要是能做到，我請你吃縣城最好的米粉。”
盤小宇的眼睛亮起來。
他脫下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外套，露出里面打補丁的背心，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足球在他腳背上跳躍，穿過第一排玉米時帶起幾片枯葉。
第二排、第三排……
當他在最后一排玉米前停下。
張根基數(shù)了數(shù)，整整四十六壟，沒有碰倒一株玉米稈。
“你是怎么判斷距離的？”
“聽玉米葉的動靜?！?盤小宇抹了把汗。
“風(fēng)穿過密集的地方聲音發(fā)悶，稀疏的地方就清亮，跟球場上隊友的呼喊聲一個道理。”
這話讓張根基想起前世那些在場上只會喊 “傳球” 的中場球員。
他們戴著最新款的運動耳機，卻連三米外隊友的跑位都判斷不清。
他突然從包里掏出訓(xùn)練手冊，翻到戰(zhàn)術(shù)配合那頁：
“你看這個陣型，要是你在中場，會把球傳給哪個位置？”
盤小宇的手指在頁面上摸索片刻，突然點中左前衛(wèi)的位置：
“這里有空當?！?/p>
他指著兩名后衛(wèi)之間的縫隙。
“就像剛才第三排玉米，左邊的間距比右邊寬兩指。”
張根基的心跳驟然加速。
這孩子不僅有驚人的空間感，還有天生的戰(zhàn)術(shù)意識 ——
這正是大炎隊中場最缺的品質(zhì)！
他剛要說話，就見個扛著鋤頭的老漢走來，是盤小宇的父親盤邑。
“別帶壞我娃?！?/p>
盤邑把盤小宇往身后拉，鋤頭往地上一頓。
“上次體校來的人說他眼睛不行，現(xiàn)在又來糊弄人？”
……
中午飯時，吊腳樓的火塘里噼啪作響。
盤小宇的母親端上臘肉炒蕨菜，油脂滴在火里冒出白煙。
盤邑喝著自釀的米酒，終于松了口：
“不是我不讓他踢，去年去縣城體檢，醫(yī)生說他這眼睛遲早要瞎，萬一在場上被撞了……”
“我不怕！”
盤小宇突然站起來，膝蓋撞得木桌咚咚響。
“我閉著眼都能躲過水牛！”
張根基望著少年倔強的側(cè)臉，突然從包里掏出份文件：
“這是省體校的特招申請，我已經(jīng)跟校醫(yī)溝通過，他們有專門的視力矯正訓(xùn)練。”
他指著文件上的條款。
“不僅管吃住，還能學(xué)按摩手藝，就算踢不出來，也能有門營生?！?/p>
火塘的光在盤邑臉上明明滅滅。
他盯著文件看了許久，突然抓起米酒碗一飲而盡，酒液順著下巴滴在衣襟上：
“娃要是想去，我不攔著?！?/p>
他往盤小宇碗里夾了塊臘肉。
“但你要記住，咱苗人說話算話，既然答應(yīng)跟張教練走，就得踢出個人樣來?！?/p>
盤小宇用力點頭，筷子夾著的臘肉掉在桌上也沒察覺。
張根基看著這場景。
他突然想起王鐵鑄塞給他的楊梅核，掏出來放在桌上：
“這個你拿著，是我另一個隊員給的，說能帶來好運?！?/p>
離開云山寨，盤小宇非要送他下山。
少年背著比自己還高的行李包，在石階上走得飛快，偶爾回頭喊：
“張教練快點！”
“再晚就趕不上最后一班車了！”
張根基望著他在前面跳躍的背影，突然發(fā)現(xiàn)這孩子雖然視力不佳，腳步卻比常人更穩(wěn)。
那些被山民踩出的石階縫隙，他總能精準地避開，像天生就知道腳下的路該怎么走。
“小宇，”
張根基追上去，“你知道中場球員最重要的是什么嗎？”
“傳球？”
“是判斷?！?/p>
張根基指著遠處的云海。
“就像你閉著眼能找到玉米壟的空隙，在球場上，你要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傳球路線?！?/p>
盤小宇停下腳步，歪頭想了想：
“就像聽風(fēng)的聲音？”
“對，就像聽風(fēng)的聲音?！?/p>
張根基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客車駛離山腳，盤小宇站在老茶樹下?lián)]手。
他手里舉著那顆楊梅核，陽光照在上面，紅綢子的反光像道細小的閃電。
張根基在筆記本上寫下 “盤小宇” 三個字。
旁邊畫了個閉眼盤帶的小人。
筆尖劃過紙面時，突然想起王歡馨發(fā)來的短信。
她問能不能讓鐵鑄和小宇先跟著縣中學(xué)的體育老師訓(xùn)練，還說自己在縣城藥店的工作，能隨時關(guān)注孩子們的身體狀況。
張根基摸著口袋里的果核。
突然覺得這趟翻山越嶺的旅程，早已不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斗。
客車過埡口時，手機信號突然恢復(fù)。
王歡馨發(fā)來張照片：
十幾個孩子在曬谷場上訓(xùn)練，王鐵鑄穿著新買的球鞋，正給隊友示范擺動射門。
王歡馨站在旁邊舉著秒表，辮梢的紅絨線在風(fēng)里飄得歡快。
張根基看著照片笑了，指尖在屏幕上敲下：
“等我回去，咱們就組個隊，名字就叫‘山鷹’?！?/p>
“不過，現(xiàn)在還需要找一個守門員…”
窗外的云霧漸漸散開，露出遠處連綿的山脊。
張根基用手機給王歡馨發(fā)了一條信息：
“能不能幫我找一個厲害的守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