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四年,秋。
祁天站在豐都城外的小路上,望著遠(yuǎn)處被暮色籠罩的古城,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灰色長衫。作為《申報》的記者,他此行是為了調(diào)查當(dāng)?shù)亓鱾饕丫玫?陰兵借道"傳聞。據(jù)說每逢農(nóng)歷七月,豐都鬼城的街道上就會出現(xiàn)一隊(duì)隊(duì)身著古代鎧甲的陰兵,踏著整齊的步伐穿過古城,消失在濃霧之中。
"這位先生,天快黑了,您是要進(jìn)城嗎?"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祁天回頭,看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者,手里提著一盞昏黃的油燈。老者的臉藏在斗笠下,只露出幾縷花白的胡須。
"正是。請問老人家,這附近可有客棧?"
老者沉默片刻,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投下詭異的陰影:"城門已關(guān),先生不如去前面的'黃泉客棧'暫住一晚。明日一早再進(jìn)城不遲。"
祁天皺了皺眉,這客棧的名字聽著就不吉利。但眼看天色已暗,遠(yuǎn)處雷聲隆隆,一場暴雨即將來臨,他別無選擇。
"多謝指點(diǎn)。"
老者沒再說話,只是抬起油燈,指向一條岔路。祁天順著望去,隱約可見一座兩層木樓孤零零地立在荒草叢中,門前掛著兩盞慘白的燈籠,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
祁天謝過老者,朝客棧走去。身后,老者的油燈突然熄滅,黑暗中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雨點(diǎn)開始砸落時,祁天終于站在了"黃泉客棧"門前??蜅1人胂笾羞€要破敗,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發(fā)黑,屋檐下掛著的燈籠上寫著"黃泉"二字,在風(fēng)中吱呀作響。更詭異的是,燈籠里的燭火竟是幽綠色的,照得門前一片慘淡。
祁天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響了斑駁的木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卻不見人影。祁天正疑惑間,一個陰冷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客官是要住店?"
低頭一看,一個身高不足五尺的駝背男人站在門內(nèi),手里提著一盞與老者相似的油燈。男人約莫五十來歲,臉色慘白如紙,一雙眼睛卻黑得嚇人,直勾勾地盯著祁天。
"是...是的。"祁天強(qiáng)壓下心頭的不適,"請問還有空房嗎?"
"有,當(dāng)然有。"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黃七在此開店三十年,從未讓客人露宿街頭??凸僬堖M(jìn)。"
祁天跟著自稱黃七的老板走進(jìn)客棧,立刻被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包圍。大堂里點(diǎn)著幾盞油燈,光線昏暗,隱約可見幾張陳舊的桌椅。最令祁天不安的是,大堂角落里竟擺放著幾個與真人大小相仿的紙人,有男有女,穿著各色衣服,臉上畫著夸張的笑容,在搖曳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瘆人。
"老板,這些是..."祁天指著紙人問道。
黃七頭也不回:"七月半快到了,給陰間的大人們準(zhǔn)備的。客官不必在意。"說著,他領(lǐng)著祁天走上吱呀作響的樓梯,"二樓左轉(zhuǎn)第三間,是店里最好的客房。"
樓梯間的墻壁上掛著一面銅鏡,祁天無意中瞥了一眼,鏡中的自己臉色慘白如鬼,而身后的黃七...竟沒有影子!
祁天心頭一顫,再定睛看時,黃七的影子好好地拖在地上。一定是光線問題,他安慰自己。
"客官怎么了?"黃七突然湊近,呼出的氣息帶著一股腐臭味。
"沒...沒什么。"祁天強(qiáng)作鎮(zhèn)定,"只是有些累了。"
黃七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熱水一會兒送到。晚飯需要送到房間嗎?"
"不必了,我在路上用過。"祁天只想盡快擺脫這個詭異的老板。
黃七點(diǎn)點(diǎn)頭,退了出去,臨走前意味深長地說:"夜里無論聽到什么聲音,都請客官不要出門。七月半的豐都...不太平。"
門關(guān)上后,祁天長舒一口氣,這才打量起房間。房間比想象中干凈,一張木床,一張書桌,還有一個小茶幾。墻上掛著一幅褪色的山水畫,畫的是豐都著名的"鬼門關(guān)"。
祁天放下行李,取出筆記本,記錄下今天的見聞。窗外雨聲漸大,雷聲隆隆,閃電不時照亮整個房間。就在他專心寫字時,忽然感覺背后一陣發(fā)涼,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從畫中盯著他。
他猛地回頭,畫上的鬼門關(guān)前,似乎多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咚咚咚。"敲門聲打斷了祁天的思緒。
"誰?"
"客官,給您送熱水。"是黃七的聲音。
祁天打開門,黃七端著一盆熱水站在門外,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接過熱水,祁天迅速關(guān)上門,心跳如鼓。他總覺得黃七的笑容背后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簡單洗漱后,祁天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風(fēng)雨聲,不知不覺陷入淺眠。
"咯吱...咯吱..."
半夜,祁天被一陣奇怪的聲響驚醒。聲音似乎來自隔壁房間,像是有人在拖動家具。他看了眼懷表,凌晨一點(diǎn)。
"咯吱...咯吱..."聲音持續(xù)不斷,還夾雜著一種類似紙張摩擦的"沙沙"聲。
想起黃七的警告,祁天本不想理會,但記者的好奇心最終戰(zhàn)勝了恐懼。他輕手輕腳地起身,耳朵貼在墻上仔細(xì)聆聽。
聲音突然停止了。就在祁天以為一切結(jié)束時,他清楚地聽到——隔壁傳來一聲女人的輕笑!
這不可能!入住時黃七明明說今晚客棧只有他一個客人!
祁天的心跳加速,冷汗順著脊背流下。他猶豫再三,還是決定一探究竟。輕輕打開房門,走廊上一片漆黑,只有盡頭的一盞油燈發(fā)出微弱的光。
隔壁房間的門縫下,透出一線詭異的綠光。
祁天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將耳朵貼在門上。里面靜得出奇,仿佛剛才的聲音只是幻覺。就在他準(zhǔn)備離開時,門縫下的綠光突然閃爍了一下,接著,一張慘白的臉從下方緩緩滑過——那是一張畫著夸張妝容的紙人臉!
祁天倒吸一口冷氣,連連后退,撞在了走廊的欄桿上。就在這時,隔壁的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一只涂著鮮紅指甲的紙手從門縫中伸出,向他招了招...
"客官,這么晚了還不休息?"黃七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祁天嚇得幾乎跳起來。
轉(zhuǎn)身看到黃七不知何時站在樓梯口,手里提著一盞綠幽幽的燈籠,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
"我...我聽到隔壁有聲音..."祁天聲音發(fā)顫。
黃七的笑容擴(kuò)大了:"客官聽錯了,隔壁沒有人。那是...紙人在準(zhǔn)備明晚的儀式。"
"紙人?會動的紙人?"祁天聲音提高了八度。
黃七沒有回答,只是舉起燈籠,照亮了走廊盡頭。在那里,幾個紙人整齊地排成一列,面部朝著祁天的方向,畫上去的眼睛在綠光下似乎正盯著他看。
"七月半,鬼門開。"黃七幽幽地說,"紙人借道,生人回避。客官還是回房休息吧。"
祁天渾身發(fā)冷,逃也似地回到房間,鎖上門,靠在門上大口喘息。他確信自己剛才看到紙人動了,其中一個甚至對他眨了眼睛!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整個房間。祁天驚恐地發(fā)現(xiàn),墻上那幅畫中的鬼門關(guān)前,此刻站滿了模糊的人影,他們似乎正從畫中向外張望...
"咚咚咚。"敲門聲再次響起。
"誰?"祁天聲音顫抖。
沒有回答,只有持續(xù)的敲門聲。
祁天鼓起勇氣,從門縫往外看——走廊上空無一人,但敲門聲仍在繼續(xù)。更恐怖的是,聲音似乎來自...床底下!
他緩緩低頭,看向床底黑暗的空間。借著閃電的光,他看見一只蒼白的手正從床底伸出,手指彎曲,敲擊著地板...
"啊!"祁天驚叫一聲,跳上床,縮在角落里。
敲門聲停止了。房間里死一般寂靜,只有祁天急促的呼吸聲和窗外的雨聲。
不知過了多久,祁天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疲勞和恐懼造成的幻覺。就在他準(zhǔn)備躺下時,一陣陰風(fēng)吹過,桌上的筆記本嘩啦啦翻動起來,最后停在一頁空白處。
祁天驚恐地看到,空白的紙頁上緩緩浮現(xiàn)出幾個血紅色的字:
"擅入者死"
字跡如同被無形的手寫出,一筆一畫都透著詭異。更可怕的是,字跡開始流血,紅色的液體順著紙頁流到桌面...
祁天再也無法忍受,抓起外套和行李就要逃離這個恐怖的房間。就在他拉開門的一瞬間,走廊上的油燈突然全部熄滅,黑暗中,他感覺到無數(shù)雙眼睛正從四面八方盯著他。
"客官要去哪兒?"黃七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近在咫尺,"外面雨大,不如留下來...永遠(yuǎn)留下來..."
祁天瘋狂地摸索著墻壁,試圖找到樓梯。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什么冰冷的東西——一只紙人的手!他驚叫著甩開,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奔跑。
不知撞到了什么,祁天摔倒在地。他掙扎著爬起來,發(fā)現(xiàn)周圍不知何時站滿了紙人,它們圍成一圈,面無表情地俯視著他。
黃七的聲音從紙人后方傳來:"七月半,鬼門開,生人入,死人出...客官,您來得正是時候..."
祁天絕望地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響起,紙人們突然停止了動作。
"住手!"一個清脆的女聲喝道,"黃七,你又想害人?"
祁天睜開眼,看到一個身著紅衣的年輕女子站在樓梯口,手里搖著一串銅鈴。女子約莫二十出頭,面容姣好但蒼白,一雙眼睛黑得深不見底。
"林丫頭,這不關(guān)你的事!"黃七的聲音變得尖銳。
"這位先生陽壽未盡,你不能害他。"女子堅(jiān)定地說,同時快步走到祁天身邊,扶他起來,"先生,跟我走。"
祁天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緊緊跟著女子。黃七和紙人竟沒有阻攔,只是站在原地,發(fā)出不甘的嘶嘶聲。
女子帶著祁天飛快地下樓,穿過大堂,沖出客棧大門。雨已經(jīng)停了,但霧氣彌漫,能見度極低。
"多謝姑娘相救。"祁天驚魂未定,"請問你是..."
"我叫林小婉,是...這附近的居民。"女子猶豫了一下,"先生不該來黃泉客棧,那是給死人住的地方。"
"死人?可黃七明明..."
"黃七三十年前就死了。"林小婉打斷他,"每年七月半,他都會用紙人引誘活人入住,然后...取代他們的身份,繼續(xù)在陽間游蕩。"
祁天渾身發(fā)冷:"那我剛才..."
"你看到的是他收集的'替身'。"林小婉指向客棧二樓,祁天驚恐地看到,每個窗口都站著一個紙人,它們的面容正在慢慢變成...祁天的樣子!
"我們必須趕快離開。"林小婉拉著祁天的手,"天亮前趕到城里就安全了。"
兩人在濃霧中前行,身后隱約傳來黃七的呼喚:"客官...回來啊...你的房間還留著..."
祁天不敢回頭,跟著林小婉一路狂奔。就在他們即將看到城門時,林小婉突然停下腳步。
"怎么了?"祁天喘著氣問。
林小婉沒有回答,只是驚恐地看著前方。濃霧中,一隊(duì)身著古代鎧甲的士兵正邁著整齊的步伐向他們走來。士兵們臉色鐵青,眼睛空洞,手中拿著銹跡斑斑的兵器。
"陰兵借道..."林小婉聲音顫抖,"我們...撞上了..."
祁天這才明白,自己親眼目睹了傳說中的陰兵隊(duì)伍。更可怕的是,隊(duì)伍最后,黃七正騎著一匹紙馬,沖他們獰笑...
"跑!"林小婉拉著祁天沖向路邊的一片墳地,"活人不能看陰兵,看了就要被帶走!"
兩人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座大墳后躲藏。陰兵隊(duì)伍從路上經(jīng)過,腳步聲如同悶雷。祁天屏住呼吸,透過墳頭的縫隙偷看,只見黃七騎在紙馬上,手里牽著一條繩子,繩子上綁著...十幾個與真人無異的紙人,它們面容痛苦,仿佛在無聲地尖叫。
"那些都是他收集的替身。"林小婉低聲解釋,"每年一個,已經(jīng)三十年了。"
陰兵隊(duì)伍終于走遠(yuǎn),東方也泛起了魚肚白。林小婉長舒一口氣:"安全了,天亮后陰兵就會消失。"
祁天這才有機(jī)會仔細(xì)打量救命恩人。晨光下,林小婉的臉色更加蒼白,幾乎透明。更奇怪的是,她...沒有影子。
"你..."祁天后退一步,"你也是..."
林小婉悲傷地笑了:"是的,我也是死人。十年前,我和你現(xiàn)在一樣,誤入黃泉客棧..."
祁天震驚地看著她,不知該說什么。
"別怕,我不會害你。"林小婉輕聲說,"我只是...不想看到黃七再害人。你快走吧,趁天完全亮前進(jìn)城。"
"那你呢?"
"我?"林小婉望向遠(yuǎn)處的客棧,那里在晨光中顯得更加破敗陰森,"我還有未完成的事..."
祁天最終安全抵達(dá)豐都城,將這段恐怖經(jīng)歷記錄在筆記本上。但他始終無法忘記林小婉最后看他的眼神,和那句未說完的話。
一年后,祁天再次來到豐都,發(fā)現(xiàn)黃泉客棧已成廢墟,據(jù)說在一場大火中燒毀。廢墟中,人們找到了一具駝背的干尸,和十幾個面容扭曲的紙人。而在干尸心口,插著一把生銹的剪刀,剪刀上系著一塊褪色的紅布...
至于林小婉,有人說在客棧廢墟附近見過一個穿紅衣的女子,每當(dāng)七月半,她就會搖著銅鈴,引導(dǎo)迷路的旅人避開那片不祥之地。
而祁天的筆記本最后一頁,不知何時多了一行娟秀的字跡:
"陰陽有別,生人勿近黃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