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把窗外的城市泡成灰朦朦一片，豆大的雨點不斷砸在玻璃窗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遠處悶雷滾動著碾過天際。我窩在沙發(fā)里百無聊賴的刷著手機，屏幕冷白色的光映在臉上。小屋里彌漫著未散的泡面和外賣盒的油膩味道。王成叼著煙屁股窩在茶幾旁的懶人沙發(fā)里，一臉晦氣地抱怨著：“操……又沒戲了?！彼麆偼兜牡诹莺啔v石沉大海，語氣焦躁得像被困在籠子里的獸，吐出的煙圈在昏黃燈光下打著滾，“這房子，下月再不交租就得滾蛋。操，全怪他媽那個姓鄭的吸血鬼！租金瘋漲，押金死貴，廁所管道一天到晚像哮喘病人，半夜‘喀拉喀拉’響，水龍頭淌黃銹水……媽的！”
他捻滅煙頭，彈進擠滿的玻璃罐煙灰缸里：“就那個次臥衣柜后面，墻皮都他媽掉了兩大塊，像扒開兩張潰爛的皮！跟房東提？提個屁！那王八蛋電話裝死，找上門去？人早他媽搬省城享清福了！”他煩躁地抓抓油膩的頭發(fā)，“老子恨不得……”后半截話沒出來，泄氣似的砸回沙發(fā)深處。窗外暴雨聲更密了，幾乎蓋過房間里的一切雜音，只有破舊的吊燈在頭頂輕微地“嗡嗡”作響，投下一片昏昏欲睡的暗黃光暈。
孟雪裹著條薄毛毯坐在對面小馬扎上，膝蓋上攤著本翻舊的專業(yè)書，聞言抬起頭。她臉色有點白，即使在暖黃燈光下也顯得沒什么血氣，眼下的青影很深，像暈開的墨汁?！澳茉趺崔k？湊合唄。”她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認命?！昂么踹€有地方躺著。你抱怨的響動，我也聽見了，”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捻著發(fā)黃的紙頁邊角，又加了一句，聲音飄忽不定，“……不止一次。”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留下滿地濕漉漉的幽光。后半夜的氣溫明顯降了下來，一股濃重而陰冷的濕氣透過老舊的窗縫滲透進來，無聲無息地填充著黑暗的每個角落。屋里死寂得像被水淹沒的墳墓，只有破舊空調(diào)掛機外殼偶爾發(fā)出輕微、不堪重負的金屬摩擦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無力地抓撓。
就在意識即將滑入深眠邊緣時——
嘀嗒。
一聲沉悶的落水聲在死寂的臥室里炸開。
孟雪渾身一緊，眼皮猛地掀開，意識瞬間被拽回冰冷的現(xiàn)實。深夜的臥室如同一個巨大的、無聲的黑匣子。心跳沉重地撞擊著耳膜。
嘀嗒。
聲音異常清晰。沉悶，粘稠，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重量感和……質(zhì)感。絕非空調(diào)冷凝水，也不是窗沿掛的雨滴。它聽起來……濕噠噠的。像是一塊吸飽了水的抹布被提起后滴落的聲響。位置就在床底的方向。孟雪僵硬地躺在床上，屏住呼吸，被子下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冰冷的空氣灌進喉嚨，激起一陣癢意，幾乎要咳嗽出來，又被她死死壓住。耳朵竭力在黑暗里搜索。然而那聲音又驟然消失，仿佛被濃重的黑暗重新吞噬，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空白。過了足有半分鐘，就在孟雪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懈的瞬間——
嘩……
嘩……
一種微弱的、持續(xù)的、宛如小動物在角落里舔食、或者吸水的聲音，絲絲縷縷，若有若無地，從床底那片吞噬光線的絕對黑暗深處滲了上來！帶著水流的粘滯感！
孟雪頭皮瞬間炸了！她幾乎能感覺到床板下方那片冰冷黑暗的空間里，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吸吮著流淌的液體！心臟狂跳著幾乎要破膛而出！她猛地扭身，幾乎是滾下床鋪，動作倉皇驚起的氣流擾動起冰冷的塵埃。
床頭燈被慌忙按亮。廉價塑料開關(guān)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啪嗒”。劣質(zhì)的黃色暖光瞬間鋪滿了小小的臥室，驅(qū)散床頭的黑暗，卻讓床鋪投下的巨大陰影顯得更加深邃凝重，如同凝固的墨塊斜壓在灰白色的粗糙地板上。光線所及之處，只能看到床下邊緣一片模糊的、光禿禿的水泥地面，散落著幾只落滿灰塵的空鞋盒和一些零碎雜物。
聲音詭異地停止了。
孟雪赤腳站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小腿皮膚被寒意激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扶著冰冷的鐵架床邊，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得發(fā)白，急促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心跳都震得耳膜生疼。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死死釘在床下那片燈光難以深入的濃重陰影上，心臟擂鼓般撞擊著肋骨。
哪里來的水？難道是白天廚房水管滲漏……蔓延過來了？這個念頭如同救命稻草般浮現(xiàn)，支撐著她。她蹲下身，一點一點，緩慢得像慢動作重放，彎曲膝蓋，小心翼翼地降低身體重心，冰冷的地氣順著赤裸的腳板往上爬。視線隨之壓低。鼻尖首先嗅到一股氣味——一股潮濕腐敗的氣息，混雜在灰塵里，并不濃烈，卻頑固地鉆進鼻腔，像是發(fā)霉的舊地窖、或是長時間浸在水底的朽木……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的腥咸？
視線越過床沿的陰影線，費力地朝深處張望，瞳孔努力地在昏暗光線中調(diào)整聚焦。
床下深處似乎比預料的更潮濕？一小片暗色的水漬，正歪歪扭扭地浸濕地面深灰色的水泥地。水漬的中央，赫然積著一小洼！渾濁的液體呈現(xiàn)出詭異的暗紅色，在昏黃的燈光下像凝固了的、半干涸的濃稠血！洼水邊緣還極其緩慢地、正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向周圍的干燥區(qū)域滲透，拉出一圈更淺的、近乎粉色的濕痕。洼水靠近床板下方陰影最深處的地方……
孟雪的眼睛驀然瞪大！呼吸徹底停滯！
水洼旁……緊挨著地面……貼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地……躺著一根手指！
不……不是一根！是幾乎半只手的掌部前端！
那東西扭曲著、半攤著……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死敗青灰色！指甲很長，呈深褐色，縫里嵌滿了泥土般的暗紅污垢！暗紅色的、粘稠得像稀釋的血液似的液體，正從它指關(guān)節(jié)和皮膚細微的破損處，以及那殘缺的斷裂腕部豁口處，極其緩慢、一股一股地……汩汩涌出來！
是這“東西”在流血！或者說是……在……滲血！？
孟雪像被巨錘迎面擊中！視覺所捕捉到的畫面瞬間扭曲！大腦處理信息的通道被這絕對超越常理的恐怖場景徹底熔斷！她像一截被燒斷的電線，身體猛地后仰！所有力氣都從她體內(nèi)瞬間抽空！腳底一滑！拖鞋在冰冷濕滑的水泥地上毫無摩擦力！失控的身體如同一袋浸透了水的重物，狠狠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向后跌倒在地！
后腦勺撞擊地面的悶響！劇烈的疼痛瞬間淹沒意識！眼前金星狂舞炸裂！視野邊緣染上一片血紅，繼而徹底變得漆黑！
黏膩……冰冷……
這是什么感覺？孟雪的意識在無邊粘稠的黑暗中漂浮，像一塊沉入深海的石頭。感官混沌不清，只有一種冰冷、濃稠、帶著奇異粘滑質(zhì)感的液體包裹著她的右手。好像整只手浸在了半溫不涼、混雜著泥漿和腐質(zhì)的沼澤爛泥里。五指張開又并攏，指尖、掌心和手腕內(nèi)側(cè)的皮膚清晰感受到一種令人作嘔的綿密濕膩感，沉重地拉扯著每一寸試圖擺脫它的肌膚。
恐懼如同被喚醒的冰龍，瞬間撕裂籠罩意識的混沌！她猛地睜開眼！
昏黃的燈光依然懸在頭頂，刺得剛恢復視線的眼睛生疼。她半躺在地上，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身體微微發(fā)麻，后腦勺鈍痛清晰傳來。視線驚恐地掃向自己的右手——
整個手掌、手腕直至靠近小臂的下半截，此刻正覆蓋著厚厚一層粘稠、發(fā)亮的暗紅色液體！像是整只手臂剛在劣質(zhì)的深紅油漆桶里狠狠浸泡過！不！不是油漆！是溫熱粘稠的、散發(fā)出濃烈令人作嘔的血腥和鐵銹腥臊的氣味！如同屠宰場污水槽里凝固的血漿！燈光下，暗紅液體緩緩流動，在她手上凝而不墜，仿佛擁有了生命般的厚重質(zhì)感！每一道凸起的掌紋都被填滿。指縫間更是被糊滿了泥狀血垢。皮膚上傳來的溫度……居然是溫熱的？！
“呃……嘔……”強烈的腥腐惡臭如同實質(zhì)的拳頭砸進她的口腔深處，咽喉瞬間痙攣，幾乎窒息！胃袋劇烈抽搐翻滾！她想吐，卻只能痙攣著干嘔，只嘔出幾口酸澀的涎水。
她的目光死死粘在手臂上這層觸目驚心的血污上。那層粘膩濃稠的東西緩慢滑動，燈光下反射著詭異濕滑的光澤。她的身體篩糠般劇烈抖動起來，每一根汗毛都倒豎尖叫！目光緩緩轉(zhuǎn)向那罪惡的源頭——
床底深處，那只扭曲的青灰色血手……竟然移動了位置！
就在剛剛她暈厥倒下的位置附近……不到半尺遠的冰冷濕滑的水泥地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由粘稠血滴和拖行污跡構(gòu)成的暗紅軌跡！如同一只巨大蝸牛爬行后留下的粘液帶，只是顏色和氣味令人驚怖！新鮮的血水還在那斷腕的破口處極其緩慢地向外滲透，滴落到下方已經(jīng)積起一小攤暗紅污水的洼里。它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態(tài)微微蜷縮著，五指微微張開又虛攏，如同在無聲地召喚……
那灘血水！那根手指！那只……鬼東西！剛才……它動了？它自己……爬到離我這么近的位置？
剛剛包裹她右手的粘稠冰冷觸感瞬間有了答案！在她毫無防備、暈倒在地的時刻，那只沾滿血污的恐怖血手……曾牢牢地抓握、拖行過她的手臂！
孟雪全身癱軟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殘余的體力被這極致的驚悚徹底炸散。喉嚨里只剩下倒氣的“嗬…嗬…”聲，像漏氣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進更多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她眼角的余光甚至不敢再觸及床底方向那灘新鮮的暗紅印記。
她的身體無法遏制地劇烈顫抖，牙關(guān)撞擊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清晰可聞。恐懼讓她暫時遺忘了后腦的劇痛，只剩下一種如墜冰窟、連靈魂都要凍結(jié)的本能顫栗。她手腳并用地向后退縮，用屁股蹭著粗糙冰冷的水泥地面，試圖拉開與那張床、那片陰影下邪惡之物的距離。
就在這時，手腕內(nèi)側(cè)傳來一種異樣感。溫潤，粘膩，帶著殘留的血污特有的腥滑。視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上去。
右手小臂靠近手腕內(nèi)側(cè)的皮膚……什么時候多了一小片淡淡的烏青色？
那淤痕不大，形狀極不規(guī)則，如同嬰兒握緊的拳頭在皮膚下留下的印子。顏色是初生的紫，深淺不一地覆蓋在還殘留著暗紅血點的皮膚上。皮膚表面……似乎微微凹下去一些，帶著一種麻木的按壓感。冰冷麻木的觸感正從那凹痕中心向周圍皮膚絲絲縷縷地滲透。不疼，卻帶著一種浸透骨髓的陰寒。仿佛被一塊剛從凍庫里取出的腐肉烙上去。
記憶碎片瘋狂閃現(xiàn)：
黑暗中，冰冷粘膩、死沉緊窒的握力……
床底暗影里那只扭曲、青灰、覆蓋著污血的手……
床底血水洼邊那極其緩慢爬行的暗紅痕跡……
自己倒下后垂落于黑暗中的手臂……
冰冷的絕望如同漲潮的海水，一點點吞噬她胸腔里最后一點體溫。這淤青……是……那只血手抓握過的……地方？它剛剛……牢牢地攥住了她？！
那淤青的中心，皮膚紋理之下，仿佛有極其細微的蠕動……
是錯覺？是神經(jīng)在過度驚嚇后的痙攣？還是……
不！
孟雪徹底崩潰！她像被滾油燙傷般猛地抽回手臂，用盡全身僅存的力量，朝著遠離床鋪的方向，連滾帶爬地翻滾！動作撞翻了地上的一個小塑料凳。她手腳的皮膚被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出數(shù)道火辣辣的刺痛，卻仿佛完全感覺不到！大腦空白，只有求生本能在狂暴嘶吼！她的身體本能地朝著門的方向撲爬而去！
冰冷的地面摩擦著膝蓋和手肘，粗糙的痛感像是隔著很遠的距離傳來。身體里每一根骨頭都在顫栗著發(fā)出嘎吱的呻吟。她的目光死死釘在房間那扇通往外面走廊的、印著黯淡光影的木門上。
視線余光卻無法控制地掃過靠近門口的那面舊墻。
墻上有什么東西？
目光瞬間被黏??！
就在靠近門框的灰白色墻面上！那片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
什么時候……多了一行……一行字？
極其潦草！異常凌亂！如同被瘋子用染血的手指在墻上狠狠刮擦書寫而成！用的是……粘稠的、暗紅色……像半凝固血液一樣的顏料？
“還——給——我——”
三個大字，如同血淋淋的傷口被撕開，以一種猙獰的姿態(tài)硬生生扒開她殘存的理智！每一個筆畫都帶著絕望的吶喊，透骨的冰冷怨毒幾乎要將墻面穿透！
“呵……”一聲無法形容的、極度驚恐又絕望的短促抽氣從孟雪喉嚨深處艱難擠出。意識被這三個血紅大字狠狠撕開，碎片般墜入更深的黑暗。她的身體終于撲到了門前！冰涼的木質(zhì)門把手帶著老舊金屬特有的鈍感。她幾乎是把自己的身體重量全部撞了上去，拼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擰動！
“砰——！” 門被猛力拉開，撞在門吸上發(fā)出空洞回響。身體踉蹌著撲向外面相對亮堂的客廳地面。
幾乎在身體撞上客廳冰冷水泥地面的同時——
“鈴鈴鈴——?。。?！”
客廳角落那張蒙著灰的破舊塑料小餐桌上，一部老式紅色座機電話的鈴聲突然炸響！尖銳刺耳，如同千萬根燒紅的鋼針猛地扎進耳蝸深處！聽筒在塑料機座上瘋狂地跳動，如同一個失控的、瀕死的金屬傀儡！鈴聲歇斯底里地切割著死寂的空氣！
孟雪趴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身體僵直得像凍硬的石板。臉頰緊貼著冰冷的水泥地面，眼睛卻死死盯著幾步之遙那部瘋狂吼叫的紅色座機。
座機旁邊，是她跌落在客廳地板上的手機。此刻，那手機屏幕也竟如同鬼魅般……猛地自動亮了起來！
慘白的、沒有任何壁紙的純粹白色背景光瞬間刺破昏暗的客廳一角！屏幕正中，赫然跳動著幾個冰冷的、未設置來電圖片的聯(lián)系人顯示：
未知號碼！
機身也在隨之瘋狂震動！塑料外殼在堅硬的地面上撞擊出急促的、毫無規(guī)律的碎響，像垂死之人的痙攣抽搐！
嗡嗡嗡……嗡嗡嗡……
震動聲混合著尖厲的電話鈴聲，在這死寂的黎明前，爆發(fā)出一種撕心裂肺的瘋狂！
而就在這一片混亂而恐怖的噪音漩渦中心！
孟雪的左手！那只剛才還死死撐著地面、此刻正無力垂落的手腕內(nèi)側(cè)！
那片冰冷的、死氣沉沉的淤青中心！
皮膚底下……極其細微的……鼓了一下。
像是……什么東西在皮膚下，極其輕微地……頂出了一個針尖般大小的凸點？又瞬間縮了回去？
床底陰影的深處，那只青灰色沾滿污血的手爪，那幾根僵硬彎曲的手指，在濃重的黑暗中，極其細微、極其遲緩地……不易察覺地……勾動了一下。似乎正無聲地回應著腕上那細微的脈搏……
就在這一刻——
床墊下方的內(nèi)部彈簧，猛地發(fā)出一聲極其沉悶、仿佛帶著巨大痛苦似的擠壓哀鳴！
“咯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