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教學(xué)樓偏北角的女廁所,仿佛被時間遺忘的角落,散發(fā)著與其他樓層明亮迥異的陰郁氣息。燈光總是吝嗇得過分,幾盞老式白熾燈泡在天花板上吊著,燈光昏黃黯淡,像垂死病人渾濁的眼珠,吝嗇地照亮有限的范圍,更多的空間則被濃稠粘膩的陰影占據(jù)??諝饫锍恋碇还蓮?fù)雜的氣味——廉價消毒水刺鼻的化學(xué)氣息、揮之不去的淡淡霉味,還有某種不易察覺、更像是源于想象卻揮之不去的……若有似無的腥咸鐵銹氣,混合著老舊水管隱隱透出的濕泥腐敗味。墻角堆疊著暗綠色的青苔,墻皮大片剝落,裸露出下方粗糙骯臟的灰黑墻體,如同丑陋的瘡疤??繅δ菐讉€并列著的白色陶瓷蹲便器,泛著污黃水垢的冷光,像沉默張開的獸口。最要命的是那聲音,無處不在、揮之不去的“嘀嗒”聲——來自墻角銹蝕滴水的水龍頭,水滴在泛黃的陶瓷水槽邊沿,單調(diào)、機械、執(zhí)拗地叩擊著寂靜,每一滴都像是精準(zhǔn)的秒針,穿透沉悶的空氣,也敲打在這棟樓里每個人的神經(jīng)末梢上。
林晚抱著厚厚一摞剛印好的、還散發(fā)著油墨香氣的試卷,幾乎是屏著呼吸、踮著腳尖,側(cè)身擠過那些堆疊在走廊里的廢棄課桌椅。木頭桌椅尖銳的棱角和凸起的鐵釘,在昏光下拉出細(xì)長扭曲、如同鬼爪般的影子。光線實在太差,她不得不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步子:十七、十八……直到左邊第六扇漆皮剝落、如同患了皮膚病的深綠色木門。女廁所特有的那個標(biāo)識牌早就模糊不清了。一股更濃烈的陳腐濕冷氣味混雜著消毒水味撲面撞來,她忍不住皺了皺眉,胃里一陣輕微翻涌。
光線比走廊更弱了。燈只有一盞能亮,茍延殘喘地照著靠外側(cè)的幾個隔間和水池區(qū)域。深處的隔間隱沒在更深的、宛如凝固墨汁般的黑暗里。一股強勁的穿堂風(fēng)毫無預(yù)兆地從不知哪個破窗戶或通風(fēng)口灌進來,“咣當(dāng)”一聲!嚇得林晚猛地縮緊了肩膀——是某個隔間的門板,被風(fēng)撞得猛烈搖晃著拍打在自己冰冷的隔板上,發(fā)出空洞而巨大的回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驚心?;覊m簌簌下落。她穩(wěn)住心神,快步走到洗手臺前,擰開右邊那個看上去還算干凈的水龍頭。
“嘩啦啦——”冰涼的自來水沖刷下來,林晚匆匆洗了洗手,指尖被凍得有些麻木。就在她準(zhǔn)備關(guān)水龍頭起身的一瞬,目光無意間掃過面前那面布滿污漬和水痕的臟污方鏡。
鏡面中央,她自己那張帶著疲憊和些許緊張的臉龐后方,本該是模糊反射著斑駁墻體和一扇扇緊鎖的隔間門的背景深處——最內(nèi)側(cè)角落的那個隔間,與其他間隔開一些距離的那個被焊死的“禁忌”隔間,它的門縫下,似乎,非常極其地短暫地……瞥見了一抹極其微弱、一閃即逝的暗紅。
像是什么圓潤、沾濕而富有彈性物件露出的極小一截邊緣?
暗紅色。
林晚的身體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冰水從頭澆下,瞬間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間凝固后又逆沖上頭!她猛地轉(zhuǎn)身!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瘋狂跳動!視線死死地、帶著難以置信的驚疑刺向廁所的最深處!
那里黑洞洞的,像一個張大的墨色巨口。那個被數(shù)根粗糲銹蝕鐵條徹底焊死封禁的隔間門板,宛如一塊釘死在墻上的巨大黑色墓碑。門下方那條約莫兩指寬的縫隙,此刻正沉沉地陷落在無邊的黑暗里,像一道沉默的墨線。根本沒有任何紅色!什么也沒有!只有純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門縫下端緊貼著冰冷污濁的水泥地面,光禿禿的,布滿污跡和塵埃。哪里有什么東西露出來?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
寒意卻沿著脊椎骨向上快速爬升,躥過脖頸,最后凝聚在頭皮,細(xì)微的麻意如同細(xì)針滾過。她站在原地,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心跳和那一成不變的“嘀嗒”、“嘀嗒”聲。
“……眼花了?”林晚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的聲音,帶著干澀沙啞。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頭滾動,帶著一股苦澀的鐵銹味。指尖深深掐進懷里的試卷邊緣,柔軟的紙張被掐出深陷的折痕。她深吸了一口那混合著鐵銹、陳腐和消毒水氣味的冰冷空氣,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動作僵硬地抱起那摞仿佛突然沉重了幾倍的試卷,逃也似的轉(zhuǎn)身沖出女廁。在她身后,那令人心悸的“嘀嗒”聲如跗骨之蛆,黏著在每一寸寂靜的空氣里。
第二天上午第三節(jié),是林晚最討厭的體育課。沉悶的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低垂的云層,吝嗇地灑在塑膠跑道上,空氣潮濕悶熱得像一張巨大粘濕的厚毛毯捂在口鼻上。八百米測試,隊伍排成松散的斜線。哨聲尖銳刺耳地響起!
“嗶——!”
林晚咬著牙猛沖出去,雙腿努力擺動著試圖跟上前面同學(xué)的節(jié)奏。前兩圈還好,勉強維持在隊伍的中段??晒者^彎道進入第三圈直道沖刺段時,肺部如同著火的破風(fēng)箱,拼命抽吸著滾燙粘稠的空氣,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火燎般的灼痛,燒得氣管隱隱作痛。就在她呼吸紊亂、腳步虛浮踉蹌的瞬間,前方一道人影猛地在她視線邊緣一晃!像是誰突然減速了?林晚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
“砰!”
膝蓋骨硬生生磕在了堅硬粗糙的塑膠跑道上!一股尖銳劇烈的疼痛猛地穿透神經(jīng)!她失去了所有平衡,身體在巨大的慣性作用下像一只失控的沉重麻袋,狼狽不堪地往前狠狠撲摔出去!堅硬的地面毫無緩沖地撞上肩膀和髖骨。粗糙的塑膠顆粒毫不留情地摩擦著細(xì)嫩的掌心和小臂外側(cè)的皮膚,帶來一陣強烈的火辣辣的疼痛。
眼前陣陣發(fā)黑,視野里金星狂舞,耳朵里灌滿了自己如同窒息般劇烈粗重的喘息聲。她聽到腳步聲雜沓接近,伴隨著同學(xué)們模糊而焦急的詢問,聽不真切,像隔著一層鼓膜嗡嗡作響。她趴在地上,額頭抵著曬得發(fā)燙、散發(fā)著橡膠氣味的塑膠跑道,短暫的幾秒鐘里,疼痛之外,一種冰冷刺骨的詭異感覺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臟——就在摔倒的剎那,身體失去平衡向前飛撲的那一刻,右腳的腳踝骨后側(cè)靠近筋腱的位置,一絲極其清晰、冰冷到刺骨的異樣觸感,猛地貼了上來!
那種感覺……清晰得如同實質(zhì)!冰冷、僵硬,帶著一種粘膩潮濕的質(zhì)感!像……像某種剛從渾濁冰水里撈出的塑膠物件…帶著…帶著某種彈性?
短暫得幾乎被淹沒在劇烈的疼痛和摔倒的撞擊眩暈里,稍縱即逝。但感覺太真實,真實到令人恐懼!
“林晚!你沒事吧?”一只手用力抓住她的胳膊,試圖將她攙扶起來。是班長周潔。她皺著眉,臉上是真切的擔(dān)憂,目光落在林晚磨破流血的膝蓋和小臂上,“哎呀,擦破這么一大片!快起來,去醫(yī)務(wù)室消毒一下!”
“沒……沒事……”林晚被半攙半拽地拉起來,腳踝處傳來一陣陣尖銳的悶痛,走路只能一瘸一拐。她被周潔和一個女生左右架著,往醫(yī)務(wù)室方向挪去。每一步邁動,摩擦著粗糙的校服布料,膝蓋和小臂火辣辣的刺痛持續(xù)傳來。然而,腳踝后面那一點皮膚上,剛才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冰冷粘膩感,非但沒有因為離開摔倒地點而消散,反而如同燒紅的鐵針留下的烙印一般,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地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末梢。那感覺頑固地粘附在那里,散發(fā)著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如同……如同一條已經(jīng)凍僵卻仍死死吸附在皮肉上的蛇!
她猛地低下頭,驚恐地看向自己的右腳踝后方。
米白色的薄棉襪邊緣,皮膚完好無損。只有一片粘著的黑色塑膠跑道的細(xì)小碎渣和一些塵土顆粒。
什么都沒有!
周潔在一旁還繼續(xù)關(guān)切地詢問什么,林晚一個字都沒聽清。周圍同學(xué)們圍攏的說話聲、操場上體育老師的哨子聲、遠(yuǎn)處傳來的打球喧鬧……所有平常熟悉的聲音,瞬間變得極其遙遠(yuǎn)而模糊,仿佛隔著厚厚的海水。只有那跛行的步伐摩擦聲,每一步都伴隨著那跛腳走路時拉扯著腳踝后方皮膚的奇異牽扯感……還有……如同背景恒音般根植在意識深處的……
嘀嗒。
嘀嗒。
不緊不慢,如同命運無聲的倒計時。
林晚躺在宿舍吱呀作響的窄小鐵架子床上,下鋪。月光吝嗇地從掛著一抹灰藍(lán)色舊窗簾的狹窄窗戶縫隙里泄進一線冷光,如同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刻下了一道蒼白的傷疤。宿舍里其他三個女孩在黑暗深處發(fā)出的勻長細(xì)微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如同起伏的波浪。白天的喧囂徹底沉寂,世界被壓縮進這個狹小的空間,只剩下寂靜和一種沉甸甸的、帶著草木氣息和淡淡汗味的粘滯空氣。林晚卻睡意全無,繃得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弦。
她的意識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溺水之人沉入冰冷水底時感官的極限放大,聽覺變得極其敏銳。窗外風(fēng)吹過樓下老槐樹細(xì)密枯枝發(fā)出的沙沙聲、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不知哪個方向貨車駛過的、極其沉悶遙遠(yuǎn)的引擎轟鳴……甚至自己的心跳,血液在脈管里奔流的微弱喧囂,都在寂靜中被放大。
然后,它來了。
嘀嗒。
清晰無比地從意識深處、或者說從某個無可尋覓的物理方位,極其明確地傳遞到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
第一下。
林晚放在被窩里的右手猛地攥緊了薄被的邊緣,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她緊閉雙眼,眼瞼下的眼球卻在黑暗中劇烈地轉(zhuǎn)動,像是在對抗某種無形的入侵者。黑暗中的每一秒都被拉長成痛苦的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只有十幾秒……
嘀嗒。
第二下。
聲音的間隔!這間隔似乎……變短了?一絲冰冷的猜測如同毒蛇的芯子,帶著令人驚悸的寒意悄然舔過她的心尖,帶來難以言說的恐懼。
她不敢睜眼,屏住呼吸,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感知那聲音下一次降臨的瞬間。全身的神經(jīng)末梢都仿佛在黑暗中張開,試圖捕捉那細(xì)微如菌絲的波動。時間在無聲的黑暗中艱難地爬行,每一次心臟搏動都像是對沉默堡壘的一次撞擊。
嘀嗒。
第三下!
更短!這一次與前一聲之間的停頓,比之前的間隔明顯縮短了!短促而利落,仿佛帶著一種急迫感!
不是錯覺!絕對不是!
林晚猛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上鋪床板底那污跡斑斑、仿佛沉淀著無數(shù)過往夜色的暗黃色木板紋路,散發(fā)著淡淡的木頭腐朽氣息。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地沖撞,幾乎要掙脫束縛,撞擊感沉悶而急促,如同困獸在狹小的胸腔內(nèi)奔突。
她驚恐地用盡全身的力氣轉(zhuǎn)動眼珠,視線艱難地試圖捕捉黑暗宿舍里熟悉又陌生的輪廓:右邊是墻壁,冰冷堅硬;左邊是床邊的欄桿,泛著金屬冷光;再外面,是室友們模糊的睡影和幾張陳舊的書桌,在微弱的光線里呈現(xiàn)出靜止的模糊團塊。
沒有任何東西!宿舍里除了她們四個睡熟的女孩的呼吸聲,一片死寂!但那“嘀嗒”聲,卻實實在在地、有規(guī)律地、并且正在明顯地加速敲響!
恐懼如同冰封的潮水從腳下漫延上來,一點一點凍結(jié)她的肢體,只有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成了寒冰地獄中唯一躁動的火焰。她顫抖地伸出冰冷的手指,一點點摸向自己的腳踝后方——白天摔倒時,那個被冰冷粘膩感觸碰過的位置。
隔著薄薄的棉襪,指尖觸碰到的皮膚,微微凹陷的地方……似乎,隱隱傳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被什么圓形冰點的存在長久壓印而產(chǎn)生的麻木感?
林晚的手指觸電般縮了回來!一股寒氣直沖頭頂!
難道……是……那個?!那個在鏡子里瞥見的,卻又轉(zhuǎn)眼消失的……隔間門縫下的東西?!它…它跟著她到了宿舍?!藏在這里?黏在這里?!那逐漸加速的滴嗒聲……是它……活著的脈搏?!
“有鬼……那里面有鬼……它會爬出來!”陳娟的聲音如同被砂紙打磨過,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顫抖。她穿著粉色小熊睡衣,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股沐浴露的熱氣湊近林晚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講完她剛聽來的那個驚悚傳聞,關(guān)于舊教學(xué)樓下永遠(yuǎn)鎖死的廁所隔間和那個“數(shù)水滴”的紅舞鞋女生。她圓溜溜的大眼睛里閃爍著混合著恐懼與獵奇的亮光。
晚上十點半,404宿舍的門被從里面反鎖,插銷咬合時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清晰。屋內(nèi)光線被調(diào)到最低,只在書桌上點著兩支白色的粗蠟燭。燭焰跳動不穩(wěn),在四張年輕而又緊張肅穆的臉龐上投下?lián)u曳不定的昏黃光暈,濃重而詭異的陰影在她們身后的墻壁上拉長、扭曲、融合。
“筆仙筆仙,你是我的前生,我是你的今世……”四個女生——林晚、周潔、陳娟,還有另一個舍友張曉蘭,圍坐在一張臨時鋪在宿舍中央地上的白紙旁。紙是普通的打印紙,粗糙的纖維在燭光下清晰可見。紙上已經(jīng)被提前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是/否”圓圈和一個寫著“數(shù)”字的框,角落里潦草地寫著“問何事”。林晚和周潔的手背緊貼在一起,手指共同緊握著一支鉛筆,筆尖懸停在紙張中央,微微顫抖著,在紙上留下不規(guī)則的細(xì)小漣漪狀的炭灰色印痕。
低沉壓抑的念咒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被墻壁反彈回來,帶著奇異的混響。空氣仿佛凝結(jié)了,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極其微小的“嗶剝”爆裂聲。一絲冰冷的汗水沿著林晚的后頸緩慢滑下,癢癢的,帶著冰碴的觸感。
“請問……舊廁所的怪談……是不是真的?”周潔的聲音打破了凝重的寂靜,她咬著唇,眼神死死盯著那雙緊握鉛筆的手。
筆,沒動。
燭焰微微歪斜了一下,宿舍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氣流。
陳娟忍不住了:“筆仙,你是不是在舊廁所那個隔間里?是就畫個圈!”
鉛筆開始動了!沉重、滯澀!林晚和周潔都感到了那只“手”在施力,帶著一種奇異的、無法抗拒的牽引感!筆尖不受控制地在粗糙的紙面上滑行,拖出艱難而粗礪的軌跡,緩慢地、異常緩慢地、在一個巨大的圓形軌跡上移動!
畫了一個巨大的、幾乎占滿整個提問區(qū)域邊緣的、封閉的圓!
“媽呀!”張曉蘭發(fā)出短促低微的驚呼,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滾圓,難以置信地看著紙上那個墨黑的圓環(huán)。
一陣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冰冷和某種腐朽金屬氣息的氣流,毫無預(yù)兆地席卷了整個狹小的宿舍!
呼——!
書桌上那兩支燃燒得正旺的白蠟燭,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咽喉!燭火猛地向上瘋狂竄起、拉長成兩條細(xì)長扭曲的火舌,又在下一秒如同被瞬間抽空了所有燃料,掙扎著發(fā)出最后一聲微不可聞的“噗”響——瞬間徹底熄滅!
整個404宿舍瞬間墜入純粹的、濃稠的黑暗!如同墨汁傾倒淹沒了所有的空間!
“啊——!”
陳娟和張曉蘭的尖叫幾乎同時炸響!尖銳刺耳,帶著無法抑制的、源自骨髓的恐懼!
就在黑暗降臨、尖叫聲撕裂寂靜的千分之一秒!
林晚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粘膩的鐵爪狠狠攫住、捏緊!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在這一瞬間凝固成冰碴!另一個聲音!一個絕非來自在場任何一人的聲音!如同一個沉重的、濕漉漉的銅磬在深淵底部被撞擊,帶著強烈的實體感和無法抗拒的穿透力,穿透宿舍狹窄的門板縫隙,也穿透她堅硬的顱骨壁壘!
那聲音低沉、毫無音調(diào)起伏波動,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冰冷粘膩的質(zhì)感:
“……四十五……”
像是……一種計數(shù)!
聲音余韻未散,更加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細(xì)微聲緊跟著從門板底下的縫隙里鉆了進來——那絕不是老鼠或者其他小動物弄出的聲音!
呲啦…呲啦……
像是某種……冰冷、粗糙、半干涸的粘稠液體,正頑強地、以一種極其緩慢但堅定的速度……沿著門板內(nèi)側(cè)和冰冷的水泥地面之間的那條細(xì)細(xì)縫隙……無聲地、連綿不絕地滲透了過來?!
刺鼻的、如同廉價消毒水混合著新鮮濃血的腥銹鐵味……瞬間壓倒了宿舍里殘留的蠟燭煙氣、汗味甚至沐浴露的清香!鋪天蓋地涌入每一個人的鼻腔!
“跑!”林晚的聲音已經(jīng)變形!極致的驚悚徹底炸斷了最后一絲名為理智的細(xì)線!喉嚨里發(fā)出野獸瀕死般的嘶吼!求生本能如同巖漿噴發(fā),壓倒了肢體所有麻痹!
黑暗中爆發(fā)出一片更加混亂、徹底失序的驚恐尖叫!夾雜著椅子翻倒、身體碰撞墻壁和床架的悶響!幾個人影在濃墨般的黑暗中完全憑借本能和記憶里門的方向連滾帶爬地沖撞!
林晚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朝著記憶里門的位置猛撲!恐懼像電流般刺激著她的肌肉!就在她顫抖的指尖幾乎要抓住那冰冷門把手的瞬間!腳踝后方!
腳踝后方白天摔倒的那個位置!
那個曾清晰感受到冰冷物體觸碰的部位!
那個此刻隱隱殘留著麻木感的凹陷!
毫無預(yù)兆地!被一束極其集中、銳利、冰冷到骨髓深處的注視感狠狠釘住了!
那感覺如同一根由萬年玄冰淬煉而成的針尖,精準(zhǔn)地刺透了她的皮膚、肌肉、筋腱,最后狠狠扎進踝骨深處!
冰冷!刺痛!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腐朽惡意!
“砰!”宿舍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撞開!走廊上應(yīng)急燈幽綠色的慘光瞬間潑進了404宿舍黑暗的內(nèi)里!光影劇烈地切割、晃動!光亮的邊緣短暫地劃過一張張因極度驚恐而扭曲的臉。
林晚一個趔趄摔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甚至來不及回頭看一眼,一種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極端恐懼驅(qū)使著她,手腳并用地朝著門外那片詭異但能看見的慘綠燈光覆蓋區(qū)瘋狂爬去!手指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摩擦。
身后,那扇敞開的宿舍門洞口,那濃稠腥臭的鐵銹消毒水氣團,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般在幽綠的光暈邊緣無聲地涌動翻滾。
林晚掙扎著沖到走廊盡頭的公共盥洗室門口才停下,背靠著冰冷刺骨的白瓷磚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氣混合著冰冷瓷磚的粉塵味。冷汗早已浸透了單薄的睡衣,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激起一陣陣無法控制的細(xì)小戰(zhàn)栗。喉嚨里又干又澀,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吞下燒紅的煤塊。剛才那短暫的混亂和極致的恐懼,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體力。
冰冷的墻壁給她帶來一絲微弱的、暫時性的支撐感。她喘息著,艱難地微微側(cè)過頭,目光透過自己額前被冷汗黏住的濕發(fā),朝著走廊深處404宿舍那扇敞開的門洞望去。
門洞里一片死寂。應(yīng)急燈慘綠的光只夠勉強照亮門口一小塊冰冷的水泥地面。地面上,凌亂狼藉地攤散著幾張書本紙張,像是她們倉皇出逃時遺落的。
除此之外,就是門口那一片……粘稠濕滑、在幽光下反射著深油墨色光亮的……液體痕跡。痕跡歪歪扭扭,從門洞里向外延伸了一尺左右,如同一條被痛苦扭動過的、粘稠而冰冷的毒蛇爬行的痕跡。在離門口最近的地方,被慘綠燈光勉強照亮的一角,是那張用來玩筆仙的打印紙!
紙上那個巨大的、被鉛筆艱難拖出的墨黑色圓圈,此刻在昏暗慘綠的微光下,線條顯得格外粗礪扭曲,仿佛要掙脫紙張的束縛。就在這個巨大墨黑圓圈的邊緣,在紙上那個畫著“數(shù)”字的方框旁邊——那用筆仙筆畫出的巨大墨圈邊緣外不足一寸的位置!
一滴!
一滴極其新鮮、極其濃稠的猩紅色液體!
如同剛從創(chuàng)口涌出的血,帶著一種粘稠的、近乎凝固的生命力,正正地滴落、暈染在慘白的紙面上!那紅,在綠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近于黑色的深沉色澤,像墨汁滴入深潭,但中心處卻又妖異得如同活物般散發(fā)著無法忽視的光亮。
不!不止一滴!緊接著又是極其粘稠的兩滴,幾乎是垂直墜落下來!落在第一滴旁邊和稍后的位置!猩紅粘稠,排成一行小小的、歪斜的暗色斑點!像是在完成某種標(biāo)記!
滴嗒。
滴嗒。
滴嗒。
規(guī)律而冷漠。那聲音……如同精準(zhǔn)的鼓點!
“……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
林晚的意識里瞬間炸開無聲的驚雷!那毫無感情的報數(shù)聲重新在腦海里瘋狂撞擊回響!心臟如同被一把冰冷鈍重的大錘狠狠掄中!砸得她眼前一黑!
她的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yīng)!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縮回了支撐在冰冷瓷磚墻面的手臂,身體像一顆被剝?nèi)淦さ臉涿绫豢耧L(fēng)刮倒在地!冰冷刺骨的濕滑水泥地狠狠撞擊著她赤裸的膝蓋和手肘!尖銳的疼痛讓她瞬間蜷縮起來!如同無法呼吸的蝦子!
她的臉被迫貼著冰冷粗糙的地面。視線向上方轉(zhuǎn)動!
就在她掙扎抬起眼睛的瞬間!
目光對上了!
對上了走廊拐角處、宿舍盥洗室大門側(cè)面墻上懸掛的那面長長的、布滿水漬印痕的公共穿衣鏡!
鏡面冰冷平滑。鏡中,映照出她此刻狼狽蜷縮在冰冷地板上、因恐懼而慘白扭曲的面孔。臉上沾滿了汗水和塵土,眼神因極度的驚恐而失去焦距、渙散失神。鏡面也映照出她身后那片幽綠色的走廊燈光。然而!
就在鏡中那幽綠色燈光籠罩的背景深處!
就在她倒映出來的身影背后!
在那條冰冷、空曠的走廊中間!
一個絕對不該出現(xiàn)的東西!正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后不到兩步之遙的慘綠光線里!
穿著一雙鞋!
一雙顏色如同凝固血液的、陳舊骯臟的……紅色布鞋!那紅色在幽綠燈光的映襯下,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作嘔的暗沉油光!
鞋尖微微朝內(nèi),鞋底似乎帶著冰冷粘稠的水跡!
不!不止!鏡中景象模糊晃動了一下!緊接著,鏡面倒影中映照出的那雙紅鞋的邊上!在緊挨著林晚倒影的后腳跟處的地面上!
一小灘正在逐漸擴散的、濃稠的、反著暗光的猩紅水漬!
“嗡——”林晚的腦袋徹底懵了!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極致的寒意幾乎凍僵了她的每一條神經(jīng)!她甚至忘記了呼吸,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死死扼??!她猛地扭轉(zhuǎn)脖子,帶動僵硬的脖頸發(fā)出骨節(jié)摩擦的微弱聲響,朝著自己的身后方——真實世界里的走廊看去!
慘綠色的應(yīng)急燈光如同流淌的冰冷毒液,覆蓋著寂靜空曠的走廊。水泥地面泛著冷硬光滑的光澤。
空空蕩蕩!
什么都沒有!
沒有紅鞋!沒有水滴!更沒有……那個穿著紅鞋的存在!只有地面上那張紙上的血跡……
她再次猛地將視線轉(zhuǎn)向鏡面!
鏡中,那雙詭異的紅布鞋依舊穩(wěn)穩(wěn)地、無聲地站在那里!如同地獄拓下的烙?。⌒吥菫┍湔吵淼?、在幽綠光線下反射暗光的猩紅水漬,比剛才更大了一點,如同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展開的、不斷生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暗紅花朵!
而那冰冷的、毫無音調(diào)起伏的計數(shù)聲,如同敲響地獄之門的喪鐘!帶著穿透靈魂的冷漠粘膩質(zhì)感,又一次在她意識最深處,或者說從這面充滿邪異的鏡子里,緩慢、清晰、一字一頓地響起:
“……嘀嗒……”
“四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