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得像一張死人臉上蒙著的裹尸布,灰黃厚重。老龍山北坡的亂葬崗子,就趴伏在這張無邊無際的爛布底下。這里墳頭擠著墳頭,歪斜斷裂的墓碑齜出牙一樣參差的棱角,深深扎進這片貧瘠得令人絕望的山坳。泥土終年帶著一種腐尸的腥濕,剛下過雨更是爛糟糟的,一腳下去,泥漿裹著腳踝直往骨頭縫里鉆冷氣,偶爾踩到些碎骨頭茬子,那細微的碎裂聲在死寂里像扎人的針。散落的白骨朽爛不堪,不知埋了多少年月,風吹雨淋日頭曬,被土地重新嚼碎吐了出來。
我們幾個倒霉催的巡山人——老王、李二娃、王麻子和我——每天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這黏膩的泥濘轉悠,說是防火防盜,防的只能是這滿坡不知多少年頭的爛棺材板子和底下的枯骨??諝庵锌傁衲⒉婚_的灰白色水汽,卷著墓碑縫隙里野艾蒿和腐爛苔蘚的腥苦,灌進喉嚨噎得人慌。王麻子走在我前頭,腳下一滑,“呸!”他吐出口泥沫,“這鬼地方,鞋又濕透了!”他那雙破膠鞋半個底子都陷在泥里,提起腳時帶起渾濁黏糊的泥漿。抱怨像帶著銹渣的鐵皮刮擦著死寂。
“省點力氣吧,麻子,”李二娃悶悶的聲音從側后方傳來,他正彎著腰,拿根枯樹枝努力扒拉著左腳的鞋底,“老地方,都一個樣。”他費了老勁,終于摳出鞋底縫里卡著的一小塊圓溜溜的小石頭。那石頭顏色有點怪,暗白里透著一層薄薄的綠苔,被他隨手扔進旁邊一叢枯草叢里。風掠過稀疏枯黃的蒿子稈,發(fā)出沙啦啦的響,像無數(shù)只藏在土里的手在搖鈴。
亂葬崗深處的溫度總比其他地方低一截,寒氣無孔不入,裹緊了單薄的皮肉。老王縮著脖子,衣領往上拽到耳朵根:“他娘的,骨頭縫里都滲水…等會兒下了值,都來我家,熱口姜湯灌下去,再搞點苞谷燒燙燙腸子?!彼炅舜甏植诘氖?,想攏一點熱氣,但呵出的白氣轉眼就被陰濕的冷風撕得粉碎。
王麻子咧嘴笑了笑:“那敢情…嗯?”他話沒說完,整個人忽然矮了一截似的,“哎喲!”左腳一個踉蹌,身體猛地歪斜,整個人結結實實摔趴在稀泥地里,濺起的冰冷泥點子甩了他一頭一臉?!拔也?!”他又驚又怒地掙扎,泥巴裹得他像只剛從泥塘里撈出的土狗。
“麻子哥,干啥呢?”李二娃趕緊過去拽他胳膊,“踩坑了?”
“放屁!”王麻子氣急敗壞地在稀泥里扒拉,摸索著陷得更深的那只左腳,“鞋沒了!真他娘的鞋沒了!”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剛才那一滑,左腳上那只濕漉漉沉甸甸的舊膠鞋,竟然莫名其妙地沒了蹤影!黏稠的爛泥覆蓋著光禿禿的腳面,只剩冰冷的泥漿包裹著他的小腿。周圍的濕冷泥土里,只有他剛剛掙扎蹬踏留下的混亂印跡,哪里還有那只破鞋的半點影子?就像是爛泥地突然張開嘴,一口把它吞了下去。
我們三個人都愣住了,圍在那片渾濁不堪的泥漿周圍。李二娃甚至拿起他那根方才摳鞋底的樹枝,不死心地在王麻子摔倒的泥水里攪了攪。除了帶起更多黑黃的泥漿和幾塊分不清是石頭還是碎骨的硬物,什么都沒有。
王麻子的臉色由漲紅變成慘白,額角的青筋繃得老高。他哆嗦著嘴唇,赤著那只泥糊糊的腳,另一只腳還套著剩下那只同樣濕透的破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每一步都顯得格外艱難和狼狽。那只沒了鞋的左腳赤裸地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里,腳底皮膚被碎石和不知什么硬物硌得生疼,冰寒像無數(shù)根細針,瞬間透過腳底板鉆進骨頭縫里。
“操……操!”他罵罵咧咧的,聲音卻虛飄起來,帶著點自己都沒覺察的顫抖,“真他娘邪門了……”冰冷的泥漿裹著他裸露的腳和小腿,那黏膩濕滑的觸感,還有無孔不入的刺骨寒氣,似乎正順著他的腳骨,一點點往上蔓延,凍得他心慌意亂。
老王皺著眉,粗糲的手抹了把胡子上的細泥點子:“嘖!老林子邊上……怪事多。麻子,你今兒先回去,換雙干爽的,濕腳泡一天準得爛瘡!余下的路我們轉?!?/p>
王麻子沒再嘴硬,嗯了一聲,一瘸一拐、極其狼狽地扭頭往回走。剩下我們仨互相看了看,誰也沒再提那莫名其妙丟了的一只鞋,只是腳步不自覺地踩得更重了些,像是要用腳底板砸碎腳底下那塊隨時可能張嘴的爛泥地。空氣中那種腐朽的味道似乎更濃了。
山坳里的風像個陰魂不散的婆子,不知疲倦地在歪斜的墓碑間擠來擠去,嗚嗚咽咽地低鳴,時而尖銳,時而低沉。
巡完最后一圈,我們三個在崗子邊上一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喘口氣。背靠著老槐樹龜裂、粗糙、如同無數(shù)死人干裂手爪的樹皮,能稍稍避開一些刺骨的風刀子。
“老王,”我點了根煙,煙頭紅點在灰暗里忽明忽暗,煙氣瞬間被風抽散,“這事……不是頭一回了吧?”
老王撩開沾著泥巴的褲腿,露出半截小腿。他點了點自己左小腿肚子上靠近腳踝處一道深紫色的、扭曲的疤。這疤形狀古怪,不像樹枝掛的,也不像銳石劃的,倒像是被誰擰住皮肉狠狠掐了一把,皮肉的紋路都朝那塊疤里擠進去?!笆迥昵埃彼ぷ友巯窨丝跐馓?,聲音沙啞粗糙,“就在南坡爛泥灣子邊上…鞋滑進泥窩,眨眼就沒了影。我去夠……”他頓了頓,眼神望向濃重得化不開的霧氣深處,“里頭像有東西死死拽著往下拖…要不是老吳就在前頭,聽見動靜死命把我往回拽……”他猛吸了口煙,煙霧從他鼻子里沉重地噴出來,“這只腳差點就凍廢了!后來燒了小半年…這塊皮肉跟著爛穿……喏,就留下這個?!彼畔卵澩?,又使勁搓了搓臉,像是要搓掉那段冰冷的回憶?!袄蠀呛髞碚恿耍俊崩疃尥皽惲税氩?,下意識地問。
“死了?!崩贤跬鲁鲆豢跓?,煙頭灰白的煙灰簌簌掉在枯草根上?!安胚^半年。就在這坡下面那片低洼的老松林邊兒上。找到人的時候……半個身子陷在爛泥坑里,摳都摳不出來。更邪乎的是…”老王的聲音不自覺壓得更低,幾乎貼著寒風飄進我們耳朵,“他那兩只耳朵……都沒了。像是…叫什么東西硬生生扯掉的!整張臉兩邊光禿禿、血糊淋漓的兩個大窟窿…人就那么干張著嘴,眼珠子瞪得滾圓…你猜他是啥表情?沒有丁點害怕,反而像是在笑…那嘴角…咧得老開!”
死寂。只有風吹過墳頭稀疏枯草的沙沙聲和遠處不知名夜鳥偶爾傳來的一兩聲凄涼啼鳴。那聲音像哭,又像是誰在墳塋深處冷笑。
“不是鬼迷……不是水鬼……”老王吸了口氣,帶著煙絲嗆人的味道,也帶著一股來自這亂葬崗子腐朽土壤深處的寒氣,“老輩說…是這地里埋的不安分東西…相中了你的…‘走腳’。”
“‘走腳’?”李二娃下意識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
“就是沾了人氣、裹著活人熱乎氣的鞋底子?!崩贤醯穆曇粝駨牡乜p里擠出來,“它們……想自己再走幾步路……”最后幾個字幾乎被風聲吞沒。一陣猛風掠過樹梢,老槐樹上枯死的細枝啪啪折斷掉落,砸在地上如同幾聲短促的敲擊。
濃重的濕氣像浸透水的破棉絮,從四面八方涌進那間低矮泥坯搭成的小小巡山棚子。一盞油污厚積的煤油燈在棚子中間方桌上掙扎,昏黃發(fā)暗的光暈只能勉強圈出方桌周圍幾尺之地,四壁角落的黑暗濃得像墨。王麻子坐在木凳子上,臉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凈,露出的那只光腳擱在一條小矮凳上。腳已經擦洗過了,但那滲入皮膚的泥色似乎洗不掉,尤其腳踝附近,一片詭異的青灰陰翳,像是凍傷的烏黑深入了皮肉紋理。盆里洗腳的渾濁泥水散發(fā)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陳舊腥氣。
“操他娘的……”他嘴唇哆嗦著,目光死死盯在自己那只冰冷的、帶著瘀痕的腳上。盆里剩下的泥水底子,能看到一絲絲細微的、暗紅色的絮狀物沉淀著,像腐爛的血管碎片。他試著屈伸了一下腳趾,感覺關節(jié)像是生了銹,又冷又木。
“老輩…管這叫‘鬼爪子’?!崩贤醯穆曇粲挠牡貜乃麑γ婺瞧瑹艄庹詹坏降慕锹潢幱袄飩鞒鰜怼K约捍蟀霃埬樢膊卦诎涤爸?,看不清表情,唯有一雙眼睛反射著跳動的微弱燈焰,渾濁而沉重。
“……真…真有說頭?”王麻子的聲音像卡殼的風箱。李二娃端著碗熱水湊過來,燈光晃動把他長長的影子投在糊著厚厚黃泥巴的土坯墻上,像個不安擺動的巨人剪影。
“說不準,”老王搖頭,陰影隨之晃動,“但都這么傳。被這爛泥地底下的東西摸過腳…它們就算是…‘踩住你的腳后跟’了。”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珠子在陰影里緩緩抬起,落到王麻子那只擱在小凳上、布滿泥痕青痕的腳,“麻子…這幾天,你那兩只耳朵后面…多留點神氣兒?!?/p>
夜里,山里風緊。風像是得了癔癥,在亂葬崗子的碑林間瘋狂地沖撞、尖嘯、旋轉,把墳頭上那些枯死卻異常堅韌的蒿草吹得如同一把把亂舞的破刷子,刷刷刷、刷刷刷…沒完沒了地摩擦著冰冷的空氣。巡山棚子靠山而建,那點單薄的泥墻根本擋不住寒氣,冰冷的濕氣從墻根、從門縫、從屋頂茅草的縫隙里像活物一樣鉆進來,繚繞在棚子里,煤油燈芯的火苗被這無形的寒流撞得來回飄搖不定,在四面墻壁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擺動的怪影。
李二娃睡在棚子靠門口的一張木板床上,墊了兩層厚厚的秫秸把子,裹著又沉又硬的棉被,卻依然擋不住從腳底心竄上來的涼氣,凍得他牙齒一陣陣地磕碰打顫。風在門外號得更急更尖利了,像無數(shù)個女人的手在扯著嗓子哭喊哀嚎,時斷時續(xù),又纏纏綿綿地鉆進耳朵眼。就在這狂風的撕扯聲和煤油燈芯噼啪的脆響里,夾雜著一種奇怪的、極細微的聲響。
沙…沙沙…
像是什么東西在細密的砂礫上被小心翼翼地拖動。聲音時斷時續(xù),若有若無,似乎就在門板外面極近的地方。
李二娃猛地屏住了呼吸。他側著耳朵,血都涼了。那聲音……沙沙…沙沙…它挪動了一下,變得更清晰了一點。
“麻子?”他試探著低聲喊了一聲,嗓子干澀。對面的角落傳來王麻子粗重的鼻息聲,間或有一兩聲含糊不清的夢囈,像是被什么壓著喉嚨在咕噥。
外面的沙沙聲停頓了一下。
李二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耳膜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風聲嗚嗚咽咽地滑過棚頂上稀薄的茅草。突然,那沙沙聲又響了起來!這次,似乎就在門口!
他全身僵住,像被凍進了冰砣子。棚子里除了王麻子粗重的呼吸,只剩下那沙沙的摩擦聲。
極其詭異的聲音從門縫底下滲了進來!像是……一只濕漉漉的、沾滿了冰冷泥漿的破布口袋被拖曳著蹭過粗糙的門檻木框!
沙…拉……沙拉……
緩慢、滯澀、粘膩。每一次拖蹭都帶著令人牙酸的阻力感和濕答答的回音。那聲音在死寂的夜色里被異常地放大,一絲一縷地鉆進李二娃的耳蝸深處,帶著淤泥腐敗腥氣的寒意針尖一樣刺進他的腦子!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摳進臉頰的肉里,連滾帶爬地撲到王麻子睡的那鋪炕前。冰冷刺骨的寒氣猛地包裹住他半身,王麻子那條破舊散發(fā)著汗味的棉被此刻竟凍得如同鐵板!他一狠心,咬牙狠狠推了推王麻子埋在陰影里的肩膀。
“麻子!麻子哥!醒醒!外面!外面……”他幾乎是貼著王麻子的耳朵眼喊叫,聲音抖成了篩子。
王麻子猛地吸溜一口氣,像是從水底陡然浮起般驚坐起來!動作扯動了他那條沒穿鞋、只裹著破布包的左腳,“嘶——!”劇痛讓他額頭瞬間暴起青筋。黑暗中,他布滿血絲的眼珠泛著駭人的光,直勾勾地盯著李二娃。
“拉……”一個極其嘶啞的氣音從王麻子扭曲的喉嚨里擠出來,“在…拉……”他喉嚨上下劇烈滾動,如同被人掐住脖子拼命掙扎,卻只能發(fā)出更怪異的氣音。
“啥?!”李二娃渾身汗毛倒豎。
“……鞋…拖…在地上……”王麻子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每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凍裂的傷口里擠出來的血珠子。他猛地抬起那只沒受傷的右手指向門外,“聽…它…在拖……我的鞋……”
棚子里死一般的沉寂。門外風聲嗚咽如同鬼號,煤油燈心啪啦跳動一下,火焰倏地矮下去小半截,光暈猛地一暗。就在這片死寂中,隔著那扇單薄搖搖欲墜的木門板,門外那濕重粘膩的拖拽聲,沙…拉……沙拉……再一次清晰地響了起來!冰冷滑膩的聲音如有實質,緊緊貼在了門板上!每一次拖蹭,都像是冰碴子在彼此摩擦。
棚子里的溫度驟然又降了幾度。李二娃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凍住了。王麻子僵硬地坐在床邊暗影里,大口吸著氣,那動靜像快要溺斃的人拼命吞咽渾濁冰冷的河水,每一口都抽得胸腔生疼。他用那只裹著布的光腳點著地,似乎想下來,腳一沾冰涼潮濕的泥地,臉上肌肉就痛苦地扭曲起來,豆大的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流。
“別動!”老王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炸開,人也如同鬼影般無聲無息地從角落里最深的黑暗中站起。他不知何時早已穿戴整齊,粗糙的大手緊握著一把巡山人常年不離手、用來劈荊棘的舊柴刀,刀刃在昏暗搖曳的油燈光下閃過一抹幽冷的寒光。他那雙渾濁老眼死瞪著門板下方那條漏進絲絲死寂夜色的門縫。
門外,那濕冷的拖曳聲還在繼續(xù)——沙啦……沙啦……它貼著門板挪動著,像一只裹在濕泥里的巨大蝸牛在艱難前行,聲音摩擦著李二娃瀕臨崩潰的神經。但這令人窒息的拖曳中,似乎還夾雜著另一種更為微弱的聲響。一種……極其輕微的、“咯噠……咯噠……”如同枯骨關節(jié)碰撞發(fā)出的脆響。
突然!門板下方那道漆黑的縫隙里,光線猛地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小片!
門縫底下,無聲無息地滲進來幾縷粘稠濃黑、帶著腐泥腥氣的液體,沿著門檻內側冰冷骯臟的泥地緩慢地向前滲透,像幾條突然活過來的黑色細蛇。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如同浸過無數(shù)尸棺的泥漿腥腐氣息,猛地沖開了棚子單薄的門戶防御,撲面而來,冰冷且?guī)е牢?!李二娃胃里一陣翻攪,一股酸水直沖喉頭,險些嘔出來。老王喉嚨深處滾動起一聲野獸受驚般的低沉咆哮,攥著柴刀的手指關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
門縫外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墨汁。滲進來的泥水在棚內泥地上蜿蜒爬行,似乎……形成了一些極其模糊、不斷暈開的印記……依稀……像是個沾滿污泥的、濕漉漉的……腳印輪廓?只有半個腳掌和前趾部分,腳跟卻拖出長長一道拖沓的污痕。
就在這死一般的對峙中,一聲極其微弱的、如同蟲鳴般的低語,像是被夜風吹散的一縷嘆息,竟穿透了老舊松垮的門板木料的細微孔洞,飄飄忽忽地鉆了進來。那聲音無法分辨男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穿了喉嚨,破碎又遙遠:
“……麻……子的……鞋……”
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如同細小的冰錐,狠狠鑿進王麻子的耳膜!
王麻子全身劇震!口中發(fā)出“嗬嗬”的倒氣聲,喉頭劇烈上下滾動,整張臉徹底扭曲猙獰,如同鬼怪。他左腿猛地下意識地痙攣抽動,光腳狠狠踩上冰冷泥地,瞬間爆發(fā)出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慘叫被喉嚨里一股粘稠腥甜的鐵銹味死死堵住。
老王一步橫跨,魁梧的身軀擋在王麻子和那扇門之間,柴刀猛地舉起,刀刃指向門縫滲進的黑暗!“滾——!”他那一聲咆哮炸裂在狹窄的棚子里,帶著孤狼般瀕死的兇厲和山石崩裂般的震蕩!
門外,所有聲音——拖曳聲、低語聲、骨骼摩擦聲——瞬間消失了!風猛地撞在門板上,發(fā)出沉悶的一響,像有人不甘心似的撞了最后一次肩膀。棚子里只剩下我們粗重的喘息和煤油燈芯嘶啦嘶啦燃燒的絕望呻吟。門縫里緩慢流淌的粘稠泥水也似乎凝滯了,那股濃烈得化不開的腐泥腥氣在空氣中凝滯了片刻,才隨著鉆進來的寒風開始一點點緩慢地散去,卻留下更深更冷的死寂和恐懼。
老王保持著那個姿勢站了足有半袋煙的工夫,渾身緊繃得像塊浸透了冰水的花崗巖,刀鋒對準那扇死寂無聲的門板,連呼吸都粗重得像拉風箱。
李二娃蜷縮在板床角落,牙齒磕碰得像縫紉機在響。王麻子癱在床邊,像一灘被抽了骨頭的泥,那只赤著的左腳軟綿綿地擱在泥地上,腳踝那團青灰的陰翳在昏燈下顯得越發(fā)烏沉發(fā)黑,仿佛死肉。整個棚子只剩下油燈燃燒時發(fā)出的、如同垂死之人喉嚨漏氣的嘶啦聲。老王終于緩緩垂下了舉著柴刀的手臂,那只肌肉虬結的手臂竟然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他臉上的皺紋更深地扭結在一起,渾濁的眼珠里仿佛沉了兩塊冰坨子。他沒有看我們任何人,目光死死定在門縫下那些還未干透、散發(fā)濃腥的泥水痕跡上。棚內徹骨的寒意已深入骨髓。
“熬著……”老王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干澀的字,像嚼著滿口冰碴,“天快亮了……天亮前…都別閉眼!”
后半夜,棚子里沒有人再發(fā)出一點聲音。風聲似乎小了下去,成了遠處山林模糊的嗚咽。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之前的鬼哭和拖曳更磨人。寒冷和恐懼像兩座大山壓在每個人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鈍痛。我緊緊靠著冰冷潮濕的泥坯墻,聽著旁邊老王那沉重得如同石錘砸地的呼吸,李二娃那壓抑到了極點、偶爾還泄出一兩聲微不可聞驚悸抽泣的鼻音,以及王麻子…他癱坐在陰影里,身體僵硬,像一個堆在角落里的破麻袋,只剩下極度壓抑時喉嚨深處發(fā)出的“呵…呵…”的斷續(xù)氣聲。沒人敢睡,也沒人敢動彈一下,空氣凝結成了冰冷的、帶著濃烈泥土腐腥味的固體。
天剛蒙蒙亮,東邊山尖上才透出一點慘白慘白、混濁得像淘米水似的光暈。老王幾乎是砸開了那扇薄得發(fā)顫的木門。冰冷的山風像刀子一樣灌進來,裹挾著墳塋地特有的、濕漉漉的腐朽草木氣息。門外冰冷的泥地上留著清晰的拖痕——一道深陷的、濕黏的滑槽,從門板底下一直歪歪斜斜地向亂葬崗深處延伸,滑槽兩旁,印著極其模糊、邊緣不斷被泥濘暈開的腳印輪廓,只有腳掌前半部分清晰一點,而后腳跟卻留下一個深長光滑的拖拽凹陷,一直向亂葬崗深處延伸。那痕跡,如同一個跛了腳的人,拖著一條沉重的麻袋,在泥地里艱難跋涉留下的。
最扎眼的是泥濘深處幾點暗紅色的印子,像凝固腐敗的血塊,在灰黃的泥地里異常刺目。老王蹲下去,伸出粗糙結繭的手指沾了一點那暗紅色的濕泥,湊到鼻尖。一股濃烈的血腥混雜著生鐵銹的腥氣直沖鼻腔。他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拖起癱在棚子角落,眼神發(fā)直、身體冰冷僵硬、幾乎不成人樣的王麻子,如同拖著一捆浸水的稻草?!白撸』卮?!”王麻子那只沒受傷的右腳虛軟地點著地,每走一步都牽扯著昨夜被拖累劇痛不堪的左腳和渾身僵硬的骨頭,臉上的肌肉神經質地抽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如同一個被線扯動的木偶。
李二娃深一腳淺一腳跟在后面,臉上掛著兩條在寒風中風干發(fā)緊的黑眼圈。沒人說話。村口那幾棵老槐樹如同幾個披著破蓑衣的鬼影,在灰白的天光中沉默佇立,樹枝間殘留的幾片枯葉在冷風里抖索,發(fā)出類似骨片碰撞的干澀聲音。
還沒進村,就聽見村東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是王麻子他婆娘那變了調的尖利嗓門!
“我的麻子啊!你咋弄成這個樣子了?!”婦人癱坐在自家院門口沾滿露水和泥漬的冰涼泥地上,兩只手死死捂著臉,干瘦的肩膀劇烈地聳動抽噎,“…腳爛了…鞋丟了…耳朵……耳朵后面……全黑了呀!又腫又冷!…摸都不敢摸!”
旁邊圍著幾個起早的婆娘,縮著脖子凍得嘴唇發(fā)紫,七嘴八舌地說昨夜聽見王麻子家有怪動靜,不像人聲,倒像是……
“像是隔壁張婆家的老母雞在棚子里下蛋,咯咯咯地叫……”一個瘦長臉婆娘遲疑著開口。
“不對!”旁邊一個扁臉婆娘立刻壓著嗓子反駁,眼角驚慌地瞟向不遠處的墳山方向,“那聲兒…像咱村后河溝子里快淹死的鴨子才有的動靜!嘎嘎嘎…又像…像喉嚨被掐住,憋著股氣兒!又悶…又黏糊!”這話一出,圍著的幾個婆娘齊齊打了個寒噤,臉色煞白如紙,連勸王麻子婆娘的膽氣都泄了大半,只敢縮著肩膀互相推搡。
老王根本顧不上聽她們嚼舌根,粗壯的胳膊死死架住王麻子發(fā)軟往下溜的身體,硬把他拖向村里唯一能指望的方向——村南頭半山坡那座孤零零小院里住著的四爺爺家。四爺爺是方圓幾十里最后一個老山客,通草頭方、識蟲蛇獸跡,更懂得些…避禍的法子。村里年輕一輩不信,可一旦遇到解釋不了的邪乎事,總有人在天亮后紅著眼圈敲開他那扇永遠散發(fā)著濃郁艾蒿和草藥苦澀氣味的破柴門。李二娃攙著王麻子的另一條胳膊,只覺得那條胳膊沉得如同灌了鉛,冰涼僵硬。
四爺爺?shù)纳轿輼O其簡陋低矮,厚厚的茅草屋頂壓得房檐幾乎觸手可及。土墻常年被屋內熬煮草藥散發(fā)出的濃重蒸氣和濕氣浸潤著,變成一種污糟糟的深褐色,上面爬滿了蛛網(wǎng)。我們一行人撞開那扇松垮木門時,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中草藥味混合著陳年朽木和土腥氣撲面而來,嗆得人直想咳嗽,卻在這濃烈的氣息里,壓不住心底那股寒意。
四爺爺就蜷縮在屋角火塘邊一張低矮的舊藤椅上?;鹛晾镏挥袔讐K炭,半死不活地煨著。光線極其昏暗,只隱約勾勒出一個瘦小干枯的輪廓。他似乎早已料到我們的到來,藤椅慢悠悠地吱嘎轉了過來,一張皺紋深得如同刀劈斧鑿、干癟得沒有一絲水分的老人臉面向了我們,稀疏的花白胡子微微抖動,眼皮沉沉耷拉著,似乎懶得完全張開。
他沒看老王和李二娃,那雙渾濁得幾乎分不清眼白眼黑的眸子,定定地落在被攙扶的王麻子那條腫得不正常的左腳上。更準確地說,是落在了腳踝往上、已經蔓延過腳脖子、小腿上那幾道深紫色、邊緣如同樹根脈絡般蔓延糾纏的瘢痕處。那青紫不像尋常凍瘡的浮腫青紅,而是一種死人臉上才會凝結的深淤,隱隱發(fā)黑,皮膚繃緊發(fā)亮,如同凍僵的死豬肉皮!
王麻子像是被那目光燙了一下,身體猛地一哆嗦。
“……幾時丟的鞋?” 四爺爺?shù)穆曇羲粏〉孟褚粡埱Н彴倏椎钠婆Fぜ堅谀Σ粒恳粋€字都滲著一種腐朽的氣息,讓人聯(lián)想到陰濕墓穴深處淤泥翻騰的響動。
“就…就昨天,在…北坡坳子……”王麻子喉嚨發(fā)緊,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掉…掉泥窩里,一眨眼…就沒了…沒影了……”
“……誰撿了?”那干癟枯萎的嘴角紋路極其輕微地向下拉扯了一下,形成一個幾乎不存在的、令人心底發(fā)寒的弧度。
王麻子愣住了,臉色由青白轉向死灰。棚子門口那條拖痕又無比清晰地撞入腦海,混合著那濕重冰冷的沙沙聲,還有破碎詭異的低語……
“誰……撿了你的鞋?”四爺爺極其緩慢地重復,聲音里那股腐朽濕泥的味道更濃了。
“……”王麻子嘴唇哆嗦著,喉嚨里像塞滿了滾燙的沙礫,“……沒……沒人撿……是……是……”他瞳孔深處似乎映出昨夜門縫下那緩慢爬行的泥水印記,那半個拖沓的腳型輪廓……“是……爛泥坑里有……有東西……把它……拖走了……”
“……找回來了沒有?”
王麻子僵硬地搖頭,像生了銹的傀儡關節(jié)在扭轉。
四爺爺干枯如樹皮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極其緩慢地敲擊了兩下,發(fā)出沉悶微弱的扣響。他的眼皮依舊半闔著,似乎沉入了某種極深遠的思緒里。
“北坡爛葬崗……那片土……喝過幾百年的血…熬壞了…浸透了不甘心吶……”聲音低沉渾濁,字字都像沾滿了墓底深處的淤泥,“沒了主兒的尸骨…朽得發(fā)酥…卻總惦記著……穿上活人踩熱乎的鞋底子…再走幾步……”老山客那雙渾濁的眼珠在厚眼臉縫中緩緩轉動,渾濁的眼白微微向上翻起一點,仿佛在穿透低矮黑暗的泥坯屋頂,凝視著籠罩整座墳山的不祥氣息?!八⑸夏懔?。”這話不是疑問,而是冰冷的陳述?!八米吣愕淖吣_?!?/p>
棚子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火塘里炭塊偶爾細微的爆裂聲,像是垂死之人斷裂的骨頭。
“……那…那怎么辦?”老王的聲音干澀得像是沙礫在摩擦喉嚨。
四爺爺那深嵌的眼窩終于抬了起來,渾濁的眼珠如同蒙著尸水的玻璃珠,緩緩轉動,落在了王麻子那張因恐懼和寒冷而扭曲顫抖的臉上。
“躲不了?!蹦撬粏〉统恋穆曇裟ブ?,每一個字都冰冷凝滯如冬日河面的凍渣?!凹仁撬鼇怼蔷汀o它?!?/p>
李二娃猛抽一口涼氣:“給?!怎么給?那鬼東西在哪兒都不知道!”
四爺爺?shù)淖旖窃俅螛O其詭異地向下扯動了一下,仿佛一個凝固的嘲弄笑容。他從藤椅旁一只被煙熏火燎得烏黑的舊藤筐里,摸索出一樣東西。
——竟是一雙嶄新的、鞋底厚實的大紅色硬底布鞋!布料是粗劣的土布,染成一種刺眼俗氣的、如同凝固鮮血般的猩紅!那紅色濃郁得近乎發(fā)黑,在昏沉的光線下異常扎眼,帶著一股生硬刺鼻的劣質顏料和劣質桐油糅合的古怪氣味!
“去!”那雙老樹枯枝般的手將那血紅的布鞋遞向王麻子,粗糙的紅布摩擦著王麻子冰涼發(fā)僵的手指皮膚,“趁著日頭剛落…人眼還沒合……”四爺爺干枯的喉結上下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那渾濁的眼珠深處仿佛沉入一片絕望的死水,聲音飄忽得像風中游絲,“捧著它…去…找你的鞋……”
“找?!”王麻子臉如死灰,指尖觸碰到冰涼硬滑的鞋底,像碰到兩塊剛從冰河里撈出來的墓碑碎片。
“去哪找?!”李二娃驚恐的聲音幾乎變了調。
老山客耷拉著的眼皮微微撩起一絲縫隙,渾濁的瞳仁定定地望向棚子門外,指向北坡亂葬崗那片被灰白天光襯得更加陰森的方向。
“它的‘新家’……不會太遠……”他那枯澀嘶啞的聲音像冰冷的鐵鉤,狠狠鉤入我們的腦海,“就在你……丟鞋那塊爛泥地的……某個墳頭邊……必定坐著它……”
棚子里死寂一片,老王僵立在那兒,柴刀的刀柄幾乎被他攥進木屑里去。李二娃面無血色,牙齒磕碰出細碎的聲響。王麻子像失了魂的木偶,任由那雙冰冷刺眼的猩紅布鞋沉甸甸地塞在他手里。
“‘它’?”我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了一下,干裂得快要滲出血,“誰?坐…在墳頭?”喉嚨深處像是卡了一團帶刺的冰塊。
四爺爺那干癟的喉結又極其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口腥冷的淤泥:
“……它穿著…舊主兒的鞋……”那雙渾濁得如同淤積了百年污濁河水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目光似有無形重量,沉沉地壓在王麻子臉上,“現(xiàn)在……它更想要你手里……這一雙新的……紅的……”
王麻子下意識地想把那雙冰冷的紅鞋甩開,可那雙粗糙冰冷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沉甸甸地掛在他痙攣僵硬的手指上。
“……去了……就照我說的做……”四爺爺?shù)穆曇舳溉话胃吡艘唤z尖利,像枯枝在寒風中猝然折斷發(fā)出的脆響,“把鞋……擺在它……腳尖前頭……”
他那稀疏的白胡子隨之猛地一抖,渾濁的眼珠驟然翻抬向上,幾乎只剩渾濁不堪的眼白!
“記住——!”那枯瘦的身軀竟爆發(fā)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放下鞋!立刻跪下磕頭!磕到頭碰爛地上的石頭!然后馬上起身往回跑!”
嘶啞尖利的聲音撞擊著低矮泥屋的土墻:
“千萬別看!千萬別回頭!”
“……要是……它開了口……”
“……問你是誰……”
“……報上你自己的名字……”
“……在墳頭刻下你的名兒……”
“……它就不會……再跟來了……”
棚子里只剩下炭灰最后湮滅的微弱聲響和粗重如同拉鋸的呼吸。四爺爺癱回那張吱嘎作響的藤椅,整個身體陷在那團陰影里,只剩下胡須隨著呼吸極其細微地顫抖,如同一個剛剛耗盡最后一絲生氣的枯木樁。
老王二話沒說,一把拽起癱軟得幾乎就要爛在冰冷泥地上的王麻子,另一只鐵鉗般的手拖住李二娃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胳膊。王麻子那只冰冷的左腳腳踝腫得發(fā)亮,被勉強塞進一只老棉鞋,另一只腳就套著王麻子家婆娘慌亂找出的另一只破鞋墊著,一步一踉蹌。那只扎眼的猩紅新布鞋,被他死死地攥在懷里,硬挺冰冷的布料幾乎要被他摳破。李二娃另一只胳膊被我拖住,我倆像拖著一袋隨時會散架的潮濕爛泥,被老王死命地拽著向村外走去。
我們幾乎是架著王麻子一路跌撞拖行,把他半拖半扔到老王家那輛唯一的破木板車后廂板上。木板冰涼刺骨,車板上常年堆著柴禾,粗糙的木刺扎著王麻子冰冷僵硬的皮肉。老王猛吸一口氣,渾濁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布滿粗繭的老手死死抓住車把。我和李二娃如同從泥沼里拔出來兩個沾滿泥漿的木樁,一左一右死死撐住隨時要垮塌的車身。老王咬緊了牙關,額角青筋暴凸,骨節(jié)在發(fā)力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板車老舊的車輪發(fā)出巨大而刺耳的摩擦聲,嘎吱…嘎吱…在這灰白死寂的黎明前空氣中碾過,像是這輛破舊不堪的老車和老王粗重的喘息一起,在抗拒著某種無形的巨大拖拽。
板車碾壓著坑洼不平的黃泥小道,每一次顛簸都像要把王麻子渾身骨頭顛散架。他那半懸在車廂邊緣的腫腳踝蹭到冰冷粗糙的車板,帶起一串劇痛。他臉上青灰的死氣更濃了,嘴唇咬出了血絲,卻一點聲都發(fā)不出。路旁的老槐樹枝丫伸展開來,嶙峋如鬼爪,在越來越昏暗慘淡的天色下猙獰地晃動。日頭正沉入西山,天色飛快地由慘白轉為鐵灰,很快又被濃得化不開的鉛灰取代,像是山坳里那只垂死的巨獸張開了它吞噬一切的巨口。一股砭人骨縫的寒氣,順著腳底板直竄到頭頂。
嘎吱…嘎吱…車輪碾過泥巴地,聲音單調而沉重。山路陡峭難行,輪子碾過嶙峋碎石帶起更刺耳的刮擦聲。李二娃牙關打顫的聲音清晰可聞。板車終于在一個陡坡下猛地頓住,再也拖不動一步。
“就這兒了……”老王粗糲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鐵器,壓得極低。他丟下車把,渾身的力氣仿佛都在剛才那一路死命的拖拽中耗盡了,背靠著一塊巨大的青黑色山巖大口喘息,汗水如同融化的雪水混合著泥污淌過他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頰。他示意我和李二娃把王麻子弄下車。
王麻子的腳剛沾上冰冷濕滑的坡地泥土,膝蓋就是一軟。老王猛吸一口氣,似乎把五臟六腑的最后一點力氣都壓榨了出來,一把揪住王麻子破爛單薄的衣襟,幾乎是用拖的,把他往坡上那片被暮色侵吞、密密麻麻堆滿大小亂墳的陰慘區(qū)域死命頂去!我和李二娃如同他的影子,僵硬、冰冷、恐懼得快要痙攣的四肢卻拼命在泥濘和碎石間尋著支點,推著王麻子沉重的軀體往上拱。
這片墳塋地的死氣沉得如同鉛汞,壓得人喘不過氣。風停了,空氣像凝固的、渾濁的冰水。腐爛的泥土、苔蘚、不知名野草的苦味和被雨水沖刷出的棺木朽爛氣味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地底”的呼吸,冰冷地鉆進鼻腔。慘白的天光僅存的最后幾縷殘喘迅速向四野沉沒的黑暗深處收縮。無數(shù)灰暗扭曲的墓碑矗立著,如同密密麻麻豎起的冰冷獠牙。
老王猛地站定了腳。
“前頭……”他那低沉的、磨砂般的聲音像是被凍住了一般,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來。他抬起手臂指向坡地更前方偏南一點、靠近一片光禿怪石和稀疏矮松的坡坎下?!澳沁叀嵌牙蠅炄ψ舆吷稀摹巧??”
我的目光順著老王的手指方向艱難地移過去。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
就在那邊荒坡怪石旁,一個孤零零的、低矮得快要被荒草淹沒的墳堆邊緣,暮色和黑暗糾纏的最深處,一個灰白模糊的影子斜倚在坍塌了小半的墓碑基座上。
影影綽綽,只能勉強辨出那是個人形輪廓。
它……像是坐著的?
就在那灰白輪廓的腳部位置……在濃重的、已經無法分清是暮色還是樹影的陰翳之下……
兩只鞋的輪廓,微微泛著一點……不自然的暗紅?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老山客那雙猩紅布鞋的形象如同烙鐵般燙在眼底!可眼前……那……是暗紅?
不!
不是布鞋!
那是一雙殘破、沾滿淤泥、顏色臟污不堪褪色發(fā)暗的舊布鞋!
王麻子渾身一震,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穿了脊椎!他僵硬的手指幾乎要摳進懷里那雙嶄新冰冷刺眼的猩紅布鞋的鞋底里去!那雙暗紅的舊鞋……分明……分明像是他昨天……陷進爛泥里消失不見的那一只……和另一只腳的搭配?
它……坐在那里?
穿著他的舊鞋?
王麻子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怪異的咕嚕聲,像是絕望溺水者喉嚨里的最后一口濁浪翻滾。老王猛地從背后狠狠一推他!
“去——!把鞋放下!按老山客說的做!”那吼聲在死寂得如同墳墓的墳崗子上炸開,撕裂了凝固的恐懼,也驚得遠處山林里幾聲夜鳥凄厲飛竄!
王麻子被這一推搡,踉蹌著向前猛沖了幾步,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狼狽不堪地撲爬在冰冷泥濘、碎石嶙峋的坡地上。懷里那雙嶄新的、艷紅如血的布鞋卻仿佛被施了咒,死死地緊貼在他抽搐的懷抱里,如同兩塊燒紅的烙鐵!
他掙扎著、哆嗦著爬起上半身,借著最后一點點從西天落盡處反射的慘淡微光,驚恐萬狀地望向前方那個倚靠在低矮墳頭的灰白輪廓。
那影子……
它動了。
極其輕微的、如同枯枝斷裂般的吱嘎聲傳來。那個灰白的人形輪廓,仿佛在一點點地……一點點地……極其艱難地扭轉它的……頭?
王麻子的視線下意識地、被無形的絲線牽動著,模糊昏暗中努力聚焦到那片應該是面孔所在的方向。
慘白……
一片沒有任何五官痕跡、沒有任何凹凸起伏的慘白!如同一張剛剛刮去所有內容物、抹得過于敷衍的、死透的石膏臉!
就在那一片死寂冰冷的慘白平面的下半部分……
一道……口子?
一道裂口……在那片荒誕突兀的慘白平面上緩緩地……咧開?
無聲地、緩緩地向上扯動著……向上延伸到看不見的黑暗邊緣……
它在……笑?
一個無聲無息、沒有任何情緒的、如同面具般凝固的詭笑!
那雙顏色暗淡破舊的布鞋!一只還勉強穿著,另一只松垮地吊在腳面上,沾滿了黑黃色的濕泥!那雙鞋……那雙鞋……
王麻子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手死死攥住、用力擠壓!肺里的空氣瞬間被抽空!他發(fā)出“嗬……”的一聲短促倒氣,身體猛地向前撲倒!懷里那雙嶄新冰冷的猩紅布鞋被他死死按在冰冷的泥土碎石中!他僵硬的手指拼盡全力,把那雙鞋胡亂地朝前方那個模糊的灰白輪廓的腳部位置推了過去!
冰涼堅硬、沾著濕泥和碎石棱角的觸感瘋狂刺激著他膝蓋的神經。他全身的骨頭和關節(jié)都在劇痛和驚駭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幾乎用盡了最后所有的力量,腦袋狠狠撞在冰冷濕滑、沾著苔蘚的碎石地面上!嘭!一股滾燙的腥甜液體猛地涌過鼻腔!眼前炸開一片金星亂爆的黑色!
跑!
腦子里只剩下一個被血色染紅的驚雷在炸響!他用額頭抵著沾滿自己熱血和冰冷濕泥的地面,以一種連滾帶爬、如同被斬斷了一半肢體的野獸般的姿勢,手腳并用地向后撲騰!碎石和草根狠狠扎進手掌膝蓋的皮肉!求生的本能壓過了腳踝撕裂的劇痛!他像一根被巨大的力量猛然彈開的朽爛皮筋,以從未有過的恐怖速度,手腳并用、不顧一切地向后撲倒扭動!
快跑!離開那里!
他的身體在地上扭動拖出一道泥濘的長痕,翻滾著撞回老王他們隱蔽的山巖背后!王麻子趴在地上,沾滿泥污的頭死死抵著冰冷粗糙的地面,全身篩糠般劇烈地抖動,像一條剛從冰河里掙扎上岸、垂死的魚,嘴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和瀕死的嘶鳴。
老王猛地蹲下,粗糲的手掌如同鐵鉗般狠狠扣住王麻子的肩膀,把他癱軟如泥的身體死命提起來!另一只胳膊架住他發(fā)軟的身體。
“跑!”老王從牙縫里擠出的這一個字,如同瀕死野獸最后的咆哮!他死命架起王麻子,沉重的腳步蹬踹著濕滑泥濘的山坡向坡下猛沖!李二娃跟在我身后,牙齒在奔跑的顛簸碰撞中咯咯作響,像隨時會碎裂??謶趾秃渥屛业姆蜗癖粌龀闪吮纾看挝鼩舛紟С隼L箱似的破響。我們連滾帶爬地沖下那個布滿碎石泥濘的陡坡,向著停在不遠處老槐樹陰影下的破板車死命狂奔!
一路狂奔!風聲在耳邊呼嘯尖叫,像無數(shù)凄厲的鬼手在背后撕扯!板車被我們撞得砰砰作響。我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把如同爛泥般癱倒的王麻子胡亂塞進車斗,自己攀著冰冷的車板邊緣翻上去。老王一腳狠狠踹開了支撐車輪的一塊石頭,沉重的板車在巨大的慣性下沿著斜坡朝下方瘋狂滑行!破舊的木頭車身發(fā)出恐怖的吱嘎呻吟,像隨時要散架!
王麻子歪倒在冰冷粗糙的車板角落里,渾身裹著爛泥和血跡,劇烈地顫抖、抽搐。每一次劇烈的顛簸,他都像壞掉的木偶般彈跳一下。他死死抱著自己的頭顱,蜷縮起來,喉嚨里發(fā)出模糊不清、類似困獸嗚咽的哽咽。
老王死死抓著冰冷刺骨的車把,全身緊繃得像開滿的弓弦。破板車在崎嶇的下坡路上瘋狂顛簸滑行,每一次劇烈的震蕩都似乎能震碎我們的骨頭!板車沖過了那段陡坡,沖上相對平直些的泥巴路。老王劇烈地喘息著,汗水和泥水在他臉上糊成一團。就在老王正要緩一口氣的剎那——
身后那片冰冷沉寂的、彌漫著濃重腐朽氣味的黑暗山坡上,沒有風。但一個異常清晰、極其緩慢的聲音,像是一把銹蝕的鋸子在緩緩鋸開一塊早已腐爛的枯木,清晰地穿透了寂靜冰冷的空氣,順著夜風灌入了我們的耳膜。
“咦……”
那聲音……
無法形容的尖細……
如同指甲在冰冷的玻璃上刮擦……
又帶著一種扭曲的甜膩……
分明……
是王麻子自己的聲音!
“咦……我的新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