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找替身
河里無風(fēng),水面卻碎了。傍晚的陽光在河面抖開千萬塊破碎的鏡子,晃得人眼暈。河水底下粘稠的墨綠濃得化不開,淤滿積攢的腐爛枝葉,散發(fā)出一股嗆人的河腥氣。水草像溺死者的頭發(fā),纏成一縷縷的絮狀物在水流里緩緩蠕動。岸邊細(xì)小的野草瘋長,卻蓋不住泥灘上那些濕漉漉、陷得極深的腳印,有的新鮮模糊,有的已成空殼,泛著泥土里沁出的黑水。
石頭上坐著個人影。隔著不近的距離,黃昏的光線有些迷離。他佝僂著,像一塊生了霉斑的石頭融在岸邊。身上衣服顏色都灰了,灰得近乎慘白,緊貼在嶙峋的骨架上。
我們這邊老人都知道,近黃昏時就別再靠近那條河。水流深處纏著舊事,淤泥會記下東西。李阿水提著空魚簍往村口走,恰好和那石頭上的人擦了個邊。他步子邁得大,帶起一陣風(fēng)。
那石頭上的人影被他掠過的風(fēng)帶得一晃。很輕,像一個影子被風(fēng)撲散的微弱動搖。李阿水沒回頭。他正為一天近乎空手而歸煩躁,眼珠發(fā)紅地盯著遠(yuǎn)處最后一點陽光,只顧著埋頭趕路。
那影子抬起了臉。半張臉壓在膝蓋上,只露出的半面浸在灰蒙蒙的光線里。輪廓是灰的,眼睛底下淤積的陰影也是灰的,唯有一只眼珠渾濁黯淡,如同覆著一層河底的淤泥。那只眼睛越過李阿水的背影,一直追著他踏上回村的小路,盯得很死,渾濁里沒有半分活氣。
“阿水叔,這么晚回?。俊贝蹇诘亩]子蹲在石碾上,看見李阿水就咧嘴笑。李阿水沉著臉,煩躁地應(yīng)了一聲。他的腳步聲在村口那塊青石板上頓了一下。
“嗯?!彼麘?yīng)得極低,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悶氣,像是在用鼻息說話。他低著頭擦過二癩子身邊,頭也不回地往村里走。他腳下沾的河泥在青石板上留下幾個潮濕的印子,像小小的、潰爛的傷口。那淤滿腥氣的泥濘仿佛順著腳印一路追到了腳后跟。
“嘁,”二癩子對著他背影嗤笑,“又輸?shù)脹]臉皮嘍?!?/p>
月光冷清,慘白地涂抹在李阿水院子的泥地上??諝饫锬环N不安的死寂,蛙鳴蟲叫全都消停了。他躺下了,耳朵里卻灌滿了水聲。
咕嘟……咕嘟……
是氣泡,在水底深泥里破裂的聲音。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是困的。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從耳朵眼鉆進(jìn)去,直震著后腦的骨頭。粘稠的水流帶著河底沉積千年的腐爛氣息纏了上來,冰涼滑膩,裹住他的腳踝、爬上他的小腿,沉重地往下拖拽。淤泥沒過了腰間,冰冷的窒息感扼住喉嚨。他劇烈掙扎,床板發(fā)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呻吟。
他猛地坐起。汗透了一層又一層,粗布衫緊貼著脊背,涼得瘆人。屋里什么也沒有,只有慘淡的月光順著窗戶紙?zhí)蔬M(jìn)來??赡潜鶝龌伒挠|感真實得可怕,纏在腳脖子上,寒氣絲絲地往上爬。
白天,那條河邊擠滿了村里的女人們,木槌敲打衣物的聲音混成一片嘈雜。李阿水今天特意尋了個離眾人十幾米遠(yuǎn)的水洼。他狠狠地把魚鉤甩進(jìn)水里,魚漂在水面點了點,浮出,又沉下。
眼角余光里瞥見了那件灰白衣服。它又出現(xiàn)在昨天那塊石頭上。這次坐得更遠(yuǎn)些,整個身子縮進(jìn)一堆干枯的蘆葦叢的暗影里,只露出一點模糊的灰白色輪廓,和那頂破舊得變了形的舊斗笠的邊緣。蘆葦叢在風(fēng)里擺動,那團灰白影子就隨著蘆葦?shù)年幱叭綦[若現(xiàn),像河灘上水漬洇開的痕跡,并不分明,卻頑固地存在著。沒有人走近它,甚至沒人多看一眼。河岸敲打衣服的聲音依舊,只有李阿水捏著釣竿的手心沁出黏膩的冷汗。
魚竿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拉力從深水里猝然爆發(fā),帶著一股要把人扯入河底的兇狠蠻勁。李阿水猝不及防,被拽得一個趔趄,半個身子前傾栽向水面。渾濁的水底暗流翻涌,似乎有一大片濃密的深綠夾雜著腐爛根須在攪動。
他慌忙丟了魚竿,一屁股摔坐在泥濘的灘涂上,大口喘氣。魚竿打著圈沉入水底,只泛起一串混著淤泥的渾濁氣泡,緩慢地破裂在水面。他掙扎著爬起來,驚魂未定地看向那塊石頭——蘆葦影子里空蕩蕩的,石頭上只剩下水痕的印記。
那頂破斗笠滾落在泥水里。
夜深了,那水聲的節(jié)奏變了。不再是無聲的拖拽和纏裹,變成了一個單調(diào)而執(zhí)拗的聲音——
啪嗒……啪嗒……
濕透的什么東西沉重踏在積水地里的悶響。
李阿水蜷在稻草堆上,身體繃得像拉到極致的弓弦,眼睛死死盯著那扇薄薄的、插著木閂的破木門。每一寸緊繃的筋肉都在劇烈地顫抖。他熬了大半夜,眼珠上爬滿了紅血絲,每一根神經(jīng)都被那執(zhí)拗的拍門聲鋸得鮮血淋漓。最終,疲憊的潮水沖垮了恐懼的堤壩,意識昏沉過去。
黏膩感再次包裹住腳踝。這次不再是錯覺,那東西在黑暗無聲中探了進(jìn)來。冰冷、滑膩如水蛇的死物緊貼皮膚蜿蜒爬升,一路裹上膝蓋、大腿,寒氣如刀剮骨。淤泥沉墜如同墳土,冰冷沒過了胸膛,深綠色的腐臭水草發(fā)絲般從四面八方聚攏纏繞上脖頸。
呼吸變成了絕望的掙扎,一張嘴,帶著腥味的冰水就瘋狂涌入,灌進(jìn)喉嚨深處。
……嗬!
李阿水從瀕死的窒息感中彈坐起來,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粗糲的吸氣聲。黑暗濃稠,窗外灰蒙蒙的,是冷得要結(jié)霜的殘夜寒氣。
他低頭去看自己的腳踝。
左腳踝外側(cè),清晰地印著一個青紫色的手印。指痕冰冷淤陷,邊緣模糊如同河水的浸染。那股寒意早已穿透皮肉,滲入了骨頭深處,從里到外透出死人般的僵冷麻意。這不是他的腿腳了,他只覺得左腳已經(jīng)埋入了刺骨冰冷的淤泥深處。
門外沒有任何離去的腳步聲,寂靜無聲。
天還未亮透,一層薄薄的魚肚白掙扎在東面的山坳上。李阿水拖著一條冰涼麻木的左腿,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到河沿。薄霧貼著渾濁發(fā)綠的水面浮動。
“出來!”他用盡全力嘶吼,聲音在死寂的岸邊撞出一片回響,反而襯得整個河灘更加死氣沉沉。只有遠(yuǎn)處枯干的蘆葦梢頭掛著零星幾片枯葉,在寒風(fēng)里抖索。
他沖過去,腳步踉蹌地踏在潮濕的泥灘上。“噗”一聲悶響,陷下去將近半尺深,濕冷的河泥幾乎吸掉了他的破鞋。他不管不顧,踩著爛泥,雙手沒命地去攪動岸邊冰冷的河水,攪起一股濃稠的腥臭。渾濁的水花里漂浮著爛葉子與黑色的浮沫,像是河里沉淀的所有穢物。
他像個瘋子一樣挖著泥巴,指甲刮進(jìn)冰冷的泥沙里:“出來!來啊!”他的指甲縫里塞滿污黑的爛泥,連帶著指頭凍得通紅發(fā)紫。渾濁的河水濺起,潑了他一頭一臉,冰冷的泥水順著臉頰往下淌,像無數(shù)條扭曲的蛞蝓在爬行。
河邊的淺灘被他挖開一個渾濁的水坑。渾濁的水花翻滾著,然后慢慢沉淀下去。水又清了,倒映出他扭曲變形的臉和血紅得快要崩裂的眼珠。他喘著粗氣,死死盯著那灘污濁的泥水水面倒影。
水里倒映出的那張臉?biāo)坪踹珠_了嘴,一絲極其怪異的弧度掛在臉上,眼睛卻泛著一層青灰色的死光。那張臉緩緩抬起眼睛,眼神穿過污濁的水面,直勾勾、森寒地刺向他的瞳孔深處。
幾乎在同一瞬,左腳踝深處,那冰碴般陰寒的麻痹感驟然爆開!化作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從骨頭縫里猛地扎出來!整條腿如同被無數(shù)條冰封萬年的水草纏繞勒緊,狠狠往下一拽!
他整個人猝不及防地前傾,泥滑的灘涂根本不著力,他像一個沉重的口袋,被那股看不見的力量兇狠地拖倒。
噗通——
一聲悶濁巨大的落水聲響徹河灘。墨綠的河水瞬間吞沒了李阿水半個身子,冰冷的河水猛地灌入口鼻,帶著濃烈的淤泥腥氣直沖喉嚨深處。激起的渾濁水花翻滾著,帶著無數(shù)粘纏的水草浮起又沉下,裹挾著掙扎的人影。
河中心咕嘟咕嘟冒起一串巨大的水泡。水泡密集破裂,在渾濁水面下翻攪出一條深色的軌跡,緩慢地向更沉的河心淤泥深處移動、消失。
岸邊的泥灘上,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踩踏痕跡、翻開的黑泥、一個深陷的坑,坑底渾濁的積水像只潰爛的眼。
岸邊那塊生滿霉斑的石頭上,不知何時又靜靜坐著那個灰白色的影子,頭上戴著頂破斗笠。
水面殘留的漣漪終于完全平息。
那片渾濁的河水下面深處,緩緩浮上來一小片深色的東西。起初分辨不明,如同尋常的水草或者漂浮的破布。然后,輪廓一點點清晰——一個人頭大小的模糊暗影漂在水面中央。
那東西沉沉地浮沉著,既不徹底沉沒,也不隨波而去。它仿佛被看不見的絲線懸吊在墨綠的水皮下方,隨著水波微微晃動、起伏。在渾濁的水下,似乎有另一層倒影與之晃動重疊,模糊而僵硬地鋪展在水影深處。
離得足夠近了,岸邊最眼尖的孩子指著那模糊浮沉的暗影尖叫起來:
“臉……水里漂著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