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樓板,半夜三更發(fā)出了清晰的敲擊聲,“咚……咚咚……”,這聲音從頭頂上方彌漫下來,絲絲縷縷透入耳中。這聲音仿佛古老時鐘的敲擊,一下,兩下,擊打著我的骨縫。我悚然而醒,猛地望向頭頂?shù)哪举|(zhì)天花板——月光滲過天花板的窄小縫隙,細(xì)密慘白的光線勾勒出幾道不規(guī)則陰影,宛如一只懸浮在黑暗中的蒼白手掌,無聲伸展著。樓板聲分明靜止了,但陰冷的氣息卻悄然鉆入被角,緩慢貼著我的皮膚爬行。
我屏息凝神之際,樓下卻傳來了敲門聲。輕且緩,聲音篤定但帶著一份不可言說的虛弱,一下,又一下,分明有節(jié)奏地響起,仿佛是催我開門的呼喚,固執(zhí)卻又不依不饒。
開門那一刻,鄰居趙伯的臉在樓道昏黃燈光下顯得紙一樣煞白,額上沁出的汗珠在幽微的光線中似淚亦似油。他渾濁的眼睛定定地盯著我,聲音低啞,帶著不容懷疑的恐怖意味:“小點聲睡,它……出來了。千萬記住,別睜眼!別開燈!假裝睡著!就當(dāng)無事發(fā)生……”
“誰?”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聲音不覺變得干澀。
他眼神閃爍,極力避開我的目光,卻又湊得極近,嘴唇幾乎要貼在我耳邊:“是去年的租客,是個年輕女人……去年……”他頓了頓,似乎被什么卡住了喉嚨,聲音越發(fā)低沉飄忽,幾乎化成了一縷寒氣鉆進(jìn)我的耳朵,“她……早就沒了……”
這一晚,樓板深處那“咚……咚咚……”再次響起,比昨夜更加清晰固執(zhí),恍如喪鐘在敲擊,直把床板震得微微晃動。我心臟猛烈跳動,幾乎要把胸腔撞裂。我竭力將自己裹入被中,死死捂住耳朵,屏息忍耐,黑暗中只有自己身體微微發(fā)顫的聲音。
“吱呀——”
輕響入耳,那是我臥室門軸發(fā)出的呻吟!刺耳的“吱呀”聲撕破了凝固的寂靜,門扉被無形之物悄然推開一條縫隙——黑暗仿佛有了實質(zhì),順著門縫沉重地滑了進(jìn)來。我雙眼緊閉,冷汗濡濕額角,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瘋狂地尖叫:走開!快走開!寒意緊貼皮膚漫溢,似一條冰冷黏滑的蛇悄然盤繞上來,從腳尖纏至脖頸。有個沉重的實體,緩慢地、不容抗拒地坐在了我的床沿。
床墊陷下的弧度讓我頭皮炸開,那近在咫尺的吐息吹在我臉頰上——毫無活人氣息,帶著濃重的朽木和泥土的沉濁味道。
一根冰冷僵直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眼瞼。
一個無法抗拒的低語鉆進(jìn)耳蝸深處,像條冰冷的蟲子:“起來……穿……新衣服……”
那森冷而執(zhí)拗的低語如同裹在寒冰里的針,扎穿了我所有的意志。身體早已不在聽從內(nèi)心的吶喊,只遵從于一種源于靈魂深處的寒顫。雙腿如木偶般支起,眼瞼沉甸甸如同被鉛水焊死,唯有僵硬的頸椎生澀地慢慢扭動,頭顱如提線木偶一般朝床沿那沉重下陷的方向機(jī)械地轉(zhuǎn)去——眼皮之下,仿佛已經(jīng)感到某種無形之物在黑暗中正屏息凝視著我。
黑暗粘稠如漿,可指尖觸碰到的衣料卻散發(fā)著幽幽冷涼的氣息,質(zhì)感滑膩奇異至極,如同觸碰千年蛇蛻下的舊皮。我雙手摸索著套進(jìn)袖管,感覺冰涼的觸感像一層薄冰緊貼在皮膚上蔓延。手指顫抖著撫過衣襟邊緣,指尖觸到一片密集凸起的刺繡暗紋,冰冷堅硬的觸感——那是密密匝匝的冰冷銅錢圖案!壽衣特有的銅錢,正隔著薄薄的衣料,烙鐵般緊貼我胸口劇烈跳動的心臟。
冰冷衣料似冰殼箍緊身體的那一刻,大腦仿佛遭了雷殛,某個可怕的開關(guān)被重重砸下。失控感如洶涌的黑色潮水,瞬間將我僅存的意志堡壘徹底淹沒、擊垮。
——別睜眼!
腦海中趙伯焦灼慘白的臉孔電光火石般閃過。
——別開燈!
眼睛在此時猝然睜開,黑暗如同潑墨炸裂,視線模糊地捕捉到床邊一抹濃得化不開的影——似坐著一個形態(tài)詭異的人形,那輪廓邊緣不斷蠕動,似乎下一刻就要從粘稠黑暗中溶化出來!
恐懼本能地操控了身體,我嘶喊著扭身撲打過去——“啪”!燈繩被慌亂中撕扯開,燈光刺穿黑暗的囚籠猛地炸開。
那破舊的燈管發(fā)出嗡嗡哀鳴,慘白的光線劇烈搖晃,光影在墻上扭曲狂舞,如同無數(shù)驚惶鬼影試圖掙脫束縛。明滅跳動間,燈光艱難穩(wěn)住時,我僵立在屋子中央,心臟在肋骨間狂跳。
屋內(nèi)什么也沒有。只有燈光映照出的空蕩蕩的屋子,床鋪上凹陷的痕跡清晰得刺眼,而空氣中那股朽木混合著泥土的沉腐氣息,濃得令人窒息。我的手正僵持在半空中,還捏著那根冰涼的燈繩。
光暈顫巍著移向角落的立鏡。鏡面映出我此刻的樣子:
穿著一件紙般脆白的貼身褂子,邊緣繡著無數(shù)暗沉沉如血凝固的紋樣,大小不一的銅錢紋跡布滿前襟和領(lǐng)口。那分明是件嶄新卻又浸透著死亡氣息的……壽衣。
可這并非盡頭。鏡中那張臉,赫然被抹得慘白如死人敷粉,猩紅的嘴唇咧得極開,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詭譎笑意。最令人崩潰的是那雙眼睛——鏡中的“我”,正用那描畫得濃黑而猙獰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自己,那眼神似嘲弄,似期待,更深不見底的是無邊的死意。
——那是我的臉!那是我的眼睛!
“咯噔……”
銅錢落地的細(xì)微脆響,在死寂里卻如驚雷炸響。我驚弓之鳥般猛地扭過頭去——
臥房門不知何時已經(jīng)完全洞開。樓道深處更加濃稠的黑暗里,傳來一陣清晰的腳步聲——踢踏……踢踏……啪嗒……拖著難以言喻的滯澀感,一步重似一步,緩慢而毫不遲疑地,向著我這狹小囚籠踏來。更令人魂飛魄散的是,其中夾雜著一個細(xì)若游絲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像被寒冷凍裂的薄冰:
“換……下一……身……”
那聲音如同垂死的嘆息里漏著風(fēng),每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掉落在地上,都結(jié)出鋒利的冰碴。光映照下的老舊鏡面此刻竟似一汪動蕩的死水,光線在其中扭曲盤繞。鏡中的“我”,臉上描摹著的猙獰油彩凝固如生者皮膚之下的冰層,嘴角裂開那無法理解的非人弧度正在徐徐加深,它緩緩抬起一只枯槁般的手——
那不是我的手勢!
那鏡中之影的手赫然已探出了鏡框!
指尖泛著青白僵硬的色澤,它如同摸索獵物般摸索著真實世界邊緣冰冷平滑的玻璃鏡面,指骨在燈光下閃著濕滑的光,眼看就要觸碰到懸吊在半空中的燈繩。
——燈光垂危般,最后瘋狂搖曳了一下。
鏡面陡然如水痕般無聲震蕩開一圈漣漪,波紋中央泛起的微光如沉溺水泡浮起。漣漪漸次平復(fù)凝固,凝固成一片再也無法看穿的深邃幽黑——仿佛是鏡中人身后那道洞開的房門被復(fù)制并無限放大,正沉默地敞開,通向目之所不能及的寒淵深處。
那里,正源源不絕地滲出比人間子夜更為稠密的死寂與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