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熒光燈管在頭頂發(fā)出細(xì)微的電流嗡鳴,將貨架上的商品照得一片慘白,也照得陳浚銘臉上最后一點血色褪得干干凈凈。他半蹲在冰冷的貨架前,手里還捏著那個冰冷的飯團,像一尊被突然定格的雕像,只有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瘋狂地、失控地擂動,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張涵瑞就站在收銀臺前,背影挺拔而松弛,仿佛只是深夜路過,隨手買瓶水的普通客人。他甚至沒有再多看陳浚銘一眼。
時間被拉長,每一秒都像在粘稠的膠水里艱難跋涉。陳浚銘幾乎是憑借著一股本能,僵硬地站起身,雙腿因為久蹲而有些發(fā)麻。他挪到收銀臺后,指尖冰涼地拿起那瓶礦泉水,掃描條形碼。嘀的一聲輕響,在過分安靜的店里顯得格外刺耳。
“四塊五。”他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張涵瑞從褲袋里掏出錢包,抽出一張十元紙幣,遞過來。他的手指修長干凈,指甲修剪得整齊,與陳浚銘沾著些許紙箱灰痕、指節(jié)因為訓(xùn)練和搬運而有些粗糙的手形成了鮮明對比。
陳浚銘看著那張紙幣,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fù)u頭:“不用…師兄,不用給錢?!?/p>
張涵瑞遞錢的手頓在半空,終于抬眸看他。那眼神很深,沒什么情緒,卻像能穿透一切偽裝。“便利店是你開的?”他問,語氣平淡,聽不出是調(diào)侃還是別的什么。
“不是…但…”陳浚銘喉嚨發(fā)緊,一種強烈的、想要做點什么的沖動攫住了他。他幾乎是搶一般地從旁邊的貨架上拿過另一瓶更貴的功能性飲料,和自己手里那瓶水一起,飛快地塞進(jìn)一個塑料袋里,遞過去,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這個…算我請你?!?/p>
他說完,不敢看張涵瑞的眼睛,飛快地從自己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幾張零錢,那是他今晚剛剛收到的找零,還帶著體溫,一股腦塞進(jìn)收銀機里,補齊了飲料的差價。動作快得近乎慌亂。
張涵瑞看著他這一連串的動作,看著他低垂的、睫毛劇烈顫抖的眼瞼,和那緊緊抿著、透出一股執(zhí)拗勁兒的嘴唇。他沒有立刻去接那個袋子。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他伸出手,接過了塑料袋。塑料提手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謝了?!彼曇粢琅f沒什么起伏,聽不出是接受還是客氣。
他轉(zhuǎn)身推開玻璃門,夜風(fēng)瞬間灌入,吹得門口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店門外幾步遠(yuǎn)的地方,從塑料袋里拿出那瓶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口。側(cè)影在便利店白熾燈和路邊昏黃路燈的交錯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陳浚銘站在原地,手腳冰涼,大腦一片混亂。他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他只是眼睜睜看著張涵瑞站在那兒,沒有走。
鬼使神差地,他脫掉了身上那件藍(lán)色的便利店制服外套,胡亂疊了一下塞到柜臺下,然后也推門走了出去。
夜風(fēng)比想象中更涼,吹在他被汗水微微濡濕的后背上,激起一陣寒顫。他走到張涵瑞身邊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不敢靠得太近,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衣角。
張涵瑞沒有回頭,依舊看著遠(yuǎn)處空蕩的街道,又喝了一口水。喉結(jié)在夜色中滾動了一下。
“兼職到幾點?”他忽然開口,聲音被夜風(fēng)吹得有些散。
“一點。”陳浚銘老實地回答,聲音很小。
“然后走回去?”
“嗯。”
又是一陣沉默。只有風(fēng)聲穿過街道。
“為什么?”張涵瑞的問題很簡短,甚至沒說明白問的是什么。是為什么兼職?還是為什么請他喝水?
陳浚銘卻聽懂了。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下磨損的鞋尖?!啊肟禳c攢錢?!彼D了頓,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笨拙,“…還你?!?/p>
夜風(fēng)拂過,帶來遠(yuǎn)處隱約的車流聲。張涵瑞沒說話,只是將瓶蓋慢慢擰上。塑料摩擦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師兄…”陳浚銘鼓起勇氣,抬起頭,看向張涵瑞在月光下顯得有些疏冷的側(cè)臉輪廓,“那三十萬…我…我會盡快…”
“我沒催你?!睆埡鸫驍嗨?,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情緒。
“我知道…”陳浚銘急切地接話,像是怕他誤會,“是我自己…我想…我想能早點…”他越說越亂,詞匯匱乏,無法準(zhǔn)確表達(dá)內(nèi)心那種焦灼的、混合著感恩與負(fù)罪的迫切。
他忽然向前邁了一小步,距離被拉近,能更清晰地看到張涵瑞垂下的眼睫和沒什么表情的臉。
“師兄,”他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種孤注一擲的懇求,甚至忘了這是在大街上,“你…你之前說的…用舞臺還…我一直在練!我真的有在拼命練!你能不能…能不能也…”
他哽住了,臉頰在月光下燒得滾燙,后面的話幾乎難以啟齒,卻又被一種巨大的、想要證明自己并非毫無價值的沖動驅(qū)使著,顫抖地說了出來:“…也看看別的?我…我還是…還是干凈的…只給你…真的…”
他說著,那只白天搬運貨物時被劃傷的手,下意識地又抓住了自己T恤的下擺,布料被攥得死緊。這一次,動作里少了上次的決絕,多了更多惶惑不安的顫抖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獻(xiàn)祭感。仿佛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唯一能想到的、最快最直接的“報答”方式。
夜風(fēng)吹起他額前柔軟的碎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因為緊張和羞恥而水光瀲滟的眼睛。他就這樣仰著臉,像一個交不出足夠功課、只好把自己抵押出去的學(xué)生,固執(zhí)又可憐地望著眼前唯一能評判他價值的人。
張涵瑞終于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他緊緊抓著衣擺的手上,然后又緩緩上移,對上他那雙執(zhí)拗又驚慌的眼睛。他的眼神在月色下深不見底,像是蘊藏著一場無聲的風(fēng)暴。
他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陳浚銘的手臂因為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而開始發(fā)酸顫抖,久到他眼底的水汽越聚越多,幾乎要承受不住這漫長的沉默而潰堤。
然后,張涵瑞極輕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吁了一口氣。那口氣息融進(jìn)夜風(fēng)里,消失無蹤。
他沒有說話,只是朝著旁邊那條更暗的、通往宿舍樓后巷的小路,偏了一下頭。然后,率先邁步走了過去。
陳浚銘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愣了一秒,隨即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慌忙跟了上去,腳步因為緊張而有些踉蹌。
后巷沒有路燈,只有月光透過稀疏的樹枝,投下斑駁破碎的光影??諝庵袕浡某睗衲嗤梁屠涞奈兜馈?/p>
張涵瑞在巷子深處一面相對干凈的墻邊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他整個人幾乎隱在陰影里,只有眼眸深處反射著一點微弱的月光,亮得驚人。
他依舊沒說話,只是看著跟過來的陳浚銘。
陳浚銘停在他面前,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他的呼吸徹底亂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朝著頭頂和被抓著的衣擺那塊涌去。他閉上眼睛,濃密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抖著,手下猛地用力——
冰涼的夜風(fēng)瞬間拂過他暴露在外的腰腹皮膚,激起一層細(xì)密的疙瘩。月光吝嗇地灑落,在他緊繃的、因為持續(xù)高強度訓(xùn)練而輪廓越發(fā)清晰深刻的腹肌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肌膚在微弱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細(xì)膩的瓷白色,隨著他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他緊張得腳趾在鞋子里死死蜷縮起來,等待著預(yù)想中的觸碰,或又是上一次那樣冰冷的、帶著懲戒意味的拒絕。
陰影籠罩下來。
張涵瑞靠近了一步。他沒有像上次那樣隔著什么,也沒有用任何東西。他直接伸出了手。
微涼的、帶著夜間寒氣的指尖,毫無阻隔地、輕輕地落在了陳浚銘緊繃的小腹上。
觸碰發(fā)生的瞬間,陳浚銘猛地抽了一口氣,整個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那觸感比他想象中更輕,卻更真實,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緩慢。
張涵瑞的指尖很涼,和他滾燙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那手指并沒有用力,只是沿著肌肉緊繃的溝壑,緩慢地、若有所思地移動。指腹帶著一點訓(xùn)練的薄繭,擦過柔韌而敏感的皮膚,帶來一陣陣無法抑制的、細(xì)微的戰(zhàn)栗。
陳浚銘死死咬著下唇,才能不讓自己發(fā)出奇怪的聲音。羞恥感和一種奇異的、被認(rèn)可的酸楚感瘋狂交織,沖撞著他的神經(jīng)。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指尖的移動軌跡,每一次輕微的劃過,都像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撥弄了一下。
那只手在他腹部停留了似乎有一個世紀(jì)那么久,丈量著每一塊肌肉的輪廓,感受著其下蘊藏的、年輕的生命力和因為緊張而不停息的細(xì)微顫抖。
然后,那只手緩緩向上,指節(jié)蹭過他胸廓的下緣,帶來一陣更強烈的癢意和收縮。最后,停在了他左側(cè)胸口下方,肋骨的位置。
指尖下的心跳,瘋狂地、失序地撞擊著,透過薄薄的皮肉和骨骼,清晰地傳遞到張涵瑞的指尖。
咚、咚、咚——
急促,慌亂,卻又充滿了鮮活的、掙扎的力量。
張涵瑞的手指就那樣靜靜地按在那里,感受著那失控的心跳。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手指停留的地方,眸色深沉如夜。
許久。
他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低得幾乎聽不見,混在夜風(fēng)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意味。
然后,他收回了手。
指尖離開皮膚的那一刻,冰冷的空氣重新覆上那一片被觸摸得有些發(fā)熱的區(qū)域,陳浚銘猛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放下了衣擺,布料摩擦過皮膚,帶來一陣異樣的感覺。
他慌亂地睜開眼,對上張涵瑞在陰影中看不分明的臉。
“心跳這么快,”張涵瑞的聲音低啞,融在夜色里,幾乎成了氣音,“還怎么跳舞?”
陳浚銘怔怔地看著他,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張涵瑞卻不再看他,轉(zhuǎn)身朝著巷子口走去。
“走了?!彼穆曇艋謴?fù)了些許平常的語調(diào),卻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記得鎖店門?!?/p>
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拐角,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
陳浚銘?yīng)氉钥吭诒涞膲Ρ谏希p腿發(fā)軟,緩緩滑坐到地上。夜風(fēng)吹著他尚未完全平復(fù)的、劇烈起伏的胸膛,拂過剛才被觸碰過的每一寸皮膚。
那里,還殘留著指尖微涼的觸感,和那最后停留在肋骨上、感知著他瘋狂心跳的、沉重的溫度。
他抬起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按在自己左胸下方。
咚、咚、咚——
心跳依舊快得嚇人。
他好像…終于被“接受”了點什么。
卻又好像,陷入了更深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