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院外的灑掃，確實(shí)比漿洗房輕松了許多。
不必再終日浸泡在冰冷的堿水里，不必搓洗那堆積如山的污衣。工作只是在清晨和傍晚，負(fù)責(zé)清掃院落里的落葉和浮塵，保持廊廡的潔凈。
然而，蘇晚卻覺得，這里的每一口空氣，都比漿洗房更令人窒息。
這里離蕭煜太近了。
近得能時(shí)常聽到書房里隱約傳來的議事聲，近得能看見他偶爾在院中踱步沉思的身影，近得能感受到那股無處不在的、屬于他的冰冷威壓。
她像一個驚弓之鳥，每一次聽到他的腳步聲，每一次瞥見那抹玄色衣角，都會渾身僵硬，下意識地將頭埋到最低，恨不得能縮進(jìn)地縫里。她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掃地的動作輕得不能再輕，呼吸都刻意放緩。
可那道冰冷的視線，卻總是不期而至。
她能感覺到，蕭煜的目光時(shí)常會落在她身上。不是審視，不是好奇，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帶著某種偏執(zhí)探究的凝視。仿佛要在她這具卑微的軀殼上，硬生生剜出另一個靈魂的影子。
這目光讓她如芒在背，夜不能寐。
她只能更緊地抱住小寶——孩子被允許跟她一起住在分配給灑掃丫鬟的、比漿洗房稍好一些的狹窄耳房里。這是她唯一的熱源和慰藉。
這日清晨，天色陰霾，似乎又一場雪將至。蘇晚正拿著比她人還高的掃帚，小心翼翼地清掃著廊下的塵埃。
忽然，一陣香風(fēng)襲來。那香氣清雅矜貴，卻帶著一種刻意雕琢的柔弱感，與她記憶中某種令人作嘔的味道隱隱重合。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握著掃帚的手瞬間收緊，指節(jié)泛白。
她僵硬地抬起頭。
只見回廊盡頭，幾個丫鬟嬤嬤簇?fù)碇粋€窈窕身影，正迤邐而來。
那女子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銀狐斗篷，襯得一張小臉瑩白如玉，眉眼精致，楚楚動人。她步履輕盈，弱柳扶風(fēng)，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正是那“病體初愈”、如今王府上下默認(rèn)的未來女主子，現(xiàn)在還是側(cè)妃的—柳如煙。
蘇晚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jié)，前世被毒酒灼燒五臟六腑的劇痛，和眼睜睜看著家族覆滅卻無能為力的絕望，如同毒蛇般再次噬咬上她的心臟！
恨意！滔天的恨意幾乎要沖垮她的理智！
她死死咬住牙關(guān)，口腔里再次彌漫開血腥味，才勉強(qiáng)壓下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詛咒和顫抖。她迅速低下頭，退到廊柱最陰暗的角落，恨不得自己能隱形。
然而，柳如煙卻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她。
或者說，柳如煙今日過來，本就是沖著“書房院外新來的灑掃丫鬟”這個消息來的。蕭煜將一個低賤漿洗婦調(diào)來近前伺候，這反常的舉動，早已在王府下人間傳開，自然也傳到了她的耳中。
柳如煙的腳步，在蘇晚面前停了下來。
香風(fēng)更濃了些，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抬起頭來?！币坏廊嵬駝勇牐瑓s隱含命令的聲音響起。
蘇晚渾身一僵，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強(qiáng)迫自己抬起頭，目光卻只敢落在柳如煙繡著繁復(fù)花紋的裙擺上，做出十足恭順卑微的模樣。
柳如煙那雙看似溫柔如水的美目，如同冰冷的探針，在她臉上細(xì)細(xì)刮過。尤其是在她那雙與林微有幾分相似的眼睛和輪廓上，停留了格外久的時(shí)間。
一絲極快極淡的嫉恨和陰鷙，從柳如煙眼底掠過，快得無人察覺。
隨即，她臉上綻開一個無比溫柔、甚至帶著幾分憐憫和惋惜的笑容，聲音也放得更柔：“你便是蘇晚？瞧著倒是……有幾分面善?！?/p>
她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傷心事，拿出繡著并蒂蓮的絲帕，輕輕按了按毫無濕意的眼角，嘆息道：“唉，看到你，倒讓本王妃想起從前那位姐姐了……便是已故的林微王妃。”
“林微”這個名字從她口中吐出，帶著一種令人齒冷的虛偽。
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痙攣。她只能將頭垂得更低，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柳如煙卻仿佛陷入了“回憶”，聲音愈發(fā)哀戚動人，字字句句卻如同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地扎向蘇晚血淋淋的傷口：
“說起來，林微姐姐……當(dāng)真是福薄。那般好的家世容貌，偏偏……唉，性子太過要強(qiáng)執(zhí)拗了些，又總是疑心重，惹得王爺厭煩……”
蘇晚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厭煩？是啊，他厭煩到要她的命！
“其實(shí)王爺待她，起初也是極好的。”柳如煙語氣一轉(zhuǎn)，帶上幾分似是而非的羨慕和委屈，“只是她自己不知惜福，總是忤逆王爺，甚至……甚至還因妒生恨，想要害我……”
她像是害怕極了，微微顫抖了一下，身旁的嬤嬤立刻上前扶住她，配合地投去譴責(zé)的目光。
“若不是王爺明察秋毫，護(hù)我周全，只怕我早已……”柳如煙眼圈微紅，說得情真意切，仿佛自己才是那個受了天大委屈的人，“可憐王爺，一片真心被她辜負(fù)踐踏，最后她還……還那般想不開，竟選擇了自盡，徒留王爺傷心愧疚……”
自盡？！
蘇晚猛地抬起頭，眼中是無法置信的震驚和滔天的怒火！
她明明是是被他們聯(lián)手害死的！被灌下毒酒，含冤而亡！到了柳如煙嘴里，竟成了因妒自盡？！
她竟敢如此顛倒黑白，污她身后之名！
那瞬間爆發(fā)的恨意和屈辱，幾乎沖垮了蘇晚所有的偽裝。她的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住柳如煙那張?zhí)搨巫鲎鞯哪槪?/p>
柳如煙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恨意和厲色的眼神看得心頭一悸，竟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這眼神……太像了！像極了林微最后看她那一眼！
但隨即，柳如煙便鎮(zhèn)定了下來，心底冷笑更甚。果然有古怪！一個低賤奴婢，怎會有如此眼神？
她面上卻露出受驚的神情，用絲帕掩住口，嬌弱地輕呼：“你……你這奴婢，為何用這般眼神看本王妃？難道本王妃說錯了什么嗎？”
旁邊的管事嬤嬤立刻上前，厲聲呵斥蘇晚：“大膽賤婢！竟敢直視王妃！還不跪下請罪！”
蘇晚猛地回過神，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她這是在做什么？！險(xiǎn)些就暴露了！
她慌忙重新低下頭，“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堅(jiān)硬的青石地上，將眼底所有翻騰的情緒死死壓下，聲音顫抖而卑微：“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只是聽聞王妃娘娘提及舊事，心中……心中感念王爺王妃仁厚，一時(shí)失態(tài)，請王妃恕罪！”
她將額頭緊緊貼在地面上，冰冷的觸感讓她混亂的頭腦稍微清醒。
不能沖動！絕不能沖動！小不忍則亂大謀！
柳如煙看著她卑微跪伏的樣子，眼底掠過一絲得意和輕蔑。就算有幾分像又如何？終究是個螻蟻般的賤婢！
她恢復(fù)了那副溫柔大度的模樣，柔聲道：“罷了，起來吧。也是本王妃不好，無故提起這些傷心事，嚇著你了?！?/p>
她說著，目光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蘇晚粗糙紅腫的雙手和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語氣帶著施舍般的憐憫：“看你過得清苦，也是不易。以后在這院里好好當(dāng)差，安分守己，王爺和本王妃自然不會虧待你?！?/p>
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蘇晚血淋淋的傷口上撒鹽。
安分守己？不要像林微一樣“想不開”？
蘇晚死死咬著唇，嘗到了更濃郁的血腥味。她重新站起來，垂手侍立，聲音麻木：“謝王妃娘娘教誨?！?/p>
柳如煙滿意地看著她這副“馴服”的樣子，又故作姿態(tài)地叮囑了管事嬤嬤幾句“好生照看”，這才扶著嬤嬤的手，儀態(tài)萬方地轉(zhuǎn)身離去，那月白色的背影，純潔得像一朵白蓮，卻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
香風(fēng)漸漸遠(yuǎn)去。
蘇晚卻依舊僵硬地站在原地，低著頭，仿佛變成了一尊石像。
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發(fā)出簌簌的聲響。
直到再也聽不見任何腳步聲，她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唯有那雙垂在身側(cè)、緊緊握成拳頭的手，因?yàn)檫^度用力，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的皮肉之中，鮮血順著指縫，一滴、一滴，無聲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暗紅的痕跡。
恨嗎？
怎能不恨。
可這恨，此刻只能和著血淚，死死咽回肚子里。
她轉(zhuǎn)過身，重新拿起那把她幾乎握不住的掃帚，一下，一下，機(jī)械地掃著地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
背影單薄而倔強(qiáng)，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風(fēng)吹折，卻又頑強(qiáng)地立著。
這吃人的王府，這虛偽的毒婦，這冷酷的男人……
她一定要活下去。
帶著小寶，活下去。
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蛘撸钡剿苷嬲与x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