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窗外一寸一寸塌下來。 我躺在我哥家的小客臥里,天花板有一道細細的裂紋,從燈座往墻角爬??照{(diào)出風口的噪音像一條細線,拉著我的神經(jīng)一刻不停。
閉上眼,就是那張床,那圈散開的玫瑰。再睜開眼,是手機屏幕上那句陌生而堅定的話:“真正骯臟的,不是你。” 我一次次點開、又一次次鎖屏,像抓著一根來路不明的救命繩??墒中倪€是空的,心也空。
我不知道蘇棠此刻在做什么。 她有沒有睡?她會不會躺在我給她選的那張乳膠床墊上,側(cè)身、把膝蓋蜷起來、把被子拉到下巴?她會不會看一眼床尾的婚鞋,忽然就紅了眼? 我從床上坐起來,給她寫了一條又一條消息——“對不起”“給我時間”“我一定……”每一條都像一面沒舉穩(wěn)的旗,剛把詞打完,我就全刪了。 我不敢再把任何壓力丟給她。哪怕那些話,是我心口發(fā)燙的唯一出口。
洗手間里傳來水聲。我哥江瀾出來的時候,手里端了兩杯溫水,指了指桌角:“喝,別裝硬漢?!?我接過,杯壁的熱穿過掌心,像冬天里一個尚可挨近的火源。 “我知道你信我?!蔽艺f。 “我信你。”他回得很平,“可這事兒不是我信不信,是她們看不看證據(jù)?!?/p>
“證據(jù)?!蔽铱嘈α艘幌?,“這兩個字,比愛還冷?!?/p>
“冷也得找?!彼诖参玻瑔问滞兄掳?,“明早我去酒店找樓層監(jiān)控。你先睡。明天晚上——”他看了看我剛剛放在枕邊的手機,“你真的要去那個老地方?”
“嗯?!蔽野咽謾C按滅,“那條短信像是她,也像不是她。”
“她?” “大學后門那個奶茶店,‘老地方’只有一個人會這么說?!蔽彝A送?,“陳緒?!?/p>
江瀾“哦”了一聲,沒再問。他拍了拍我肩:“睡吧。別想壞的,先把今天翻過去?!?/p>
門合上,世界像被拉了簾。 我把手臂搭在眼睛上,呼吸在袖口里回響。很久,很久,記憶像潮水,從指縫和衣領(lǐng)里倒灌進來——
那年冬天,學校操場邊,雪把塑膠跑道壓成一條條紅色的脊。陳緒把圍巾分我一半,說:“江嶼,你笑起來有一顆小虎牙,挺不講理的?!?我問哪兒不講理,她說:“像什么都能翻過去?!?后來我和蘇棠在一起,陳緒就退到遠遠的地方。我們的朋友圈里,她總是點個贊就走。畢業(yè)那天,她沒來送我,給我發(fā)了一杯奶茶券,上面寫著:“人要幸福。”
幸福。 這個詞從今天起,像被誰在中間攔腰折斷,變成上下兩截,再也拼不回去。
我翻身,把臉朝向墻。墻上掛著一張我哥跑馬拉松的紀念照,他舉著獎牌,笑得很真。我伸手去擰臺燈,燈滅的一瞬間,我看見自己指尖在抖。 我很少怕。 可這一刻,怕得像小時候做錯題被老師點名——怕得不是懲罰,怕的是辜負。
凌晨三點,我終于迷迷糊糊睡過去。夢里,我追著一束光跑,跑過紅毯、跑過花門,跑過所有人微笑的臉,最后停在一扇門前。門后是水聲,像有人在洗去什么——洗不掉,于是水越放越大,聲音沖得我耳膜生疼。 我伸手去擰門,卻發(fā)現(xiàn)手里握著的,是那份婚前協(xié)議。紙很薄,薄到只要再用一點力,就會被我自己撕開。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被手機震醒。 我以為是蘇棠。 不是。是酒店前臺的未接來電。緊接著,是我哥發(fā)來的消息:“我在酒店樓下。你來?!?/p>
我抓起外套沖出門。風透骨。街邊早餐攤的油鍋“嘩”地響起來,豆?jié){的白霧蒸騰在晨光里,幾乎叫人有一種“生活還在正常往前走”的錯覺。 我不敢讓這錯覺停留。
酒店的大廳像一張?zhí)饣哪?,什么情緒都照不住。我哥說,他找到了值夜的主管,調(diào)看了樓層電梯口和走廊的監(jiān)控。 “有沒有?”我問。 他沒急著答,從口袋里摸出一張打印的照片,遞給我。 走廊拐角,兩個影子一前一后。時間是22:36。 我看過一遍短信里的那張,幾乎能背出每一個像素的位置??涩F(xiàn)在它在紙上,清晰了一點,也真實了一點。 “再往后五分鐘,”江瀾說,“白瑤去了你們那層,站在你們門口。她看著手機,停了十幾秒,才按門鎖?!?/p>
“她在等一條消息?!蔽艺f。 “對,”他點頭,“你手機里那條‘別忘了哦’?!?/p>
我喉嚨里又生出那股鐵味。 “而且,”江瀾繼續(xù),“門口監(jiān)控還拍到了一個人——不清楚,但個子不高,站在你們房間對角的走廊盡頭,看了一眼就走?!?/p>
“像誰?” “像……女人。”江瀾皺眉,“像陳緒?!?/p>
我沒說話。心里卻像有人輕輕按了一下開關(guān),黑暗里又多了一根細線的光。 “但是,”江瀾看著我,“這還不夠。它只能說明她們彼此見過、她確實來過。這不是‘你清白’的正面證據(jù)?!?/p>
我點頭。 我知道。
我哥去辦退房,說把剩下的手續(xù)先壓一壓。我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看見有人穿著禮服從電梯里出來——昨晚的喜宴散場太晚,一些客人索性在這兒住了。 我忽然想起昨天傍晚的我,站在化妝間門口,看蘇棠和伴娘笑鬧,她拿卸妝棉輕按著眼尾,跟我眨眼:“好看嗎?” 我那時說好看,聲音里帶著一個人終于靠岸的安穩(wěn)。 而現(xiàn)在,我像被扔回沒岸的地方,從頭學著怎么踩水、怎么呼吸、怎么不被那些眼睛按下去。
離開酒店的時候,天完全亮了。我哥去上班——他堅持我在他辦公室湊合一天,我搖頭:“不用。我想自己走走?!?/p>
“你去哪兒?” “回家?!?他說了聲小心。我點頭。
“回家”這個詞,現(xiàn)在聽起來很荒唐。 我站在家門口,按下門鈴。門里沒有動靜。 我輸密碼——“滴——”,紅燈閃了一下,錯誤。 我又試了一次。還是錯。 我明白了:她改了密碼。 我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下樓。小區(qū)花壇邊的銀杏樹掉了很多葉子,秋天來得比我以為的快。
我在門口便利店買了一支黑色簽字筆和一張白卡片?;氐綐菞澊髲d,我把卡片貼在我們家的門上,寫——
蘇棠: 我先搬開。不是認罪,是避開。 你要證據(jù),我去找。 如果三天內(nèi)我拿不回來,我照你簽過的那份做。 但我求你——別讓任何人,替你做決定。 我們的婚姻,至少,應(yīng)該由我們兩個人,來決定。
我寫完,退后一步。字不漂亮,像被風吹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求你”三個字涂掉,改成了“拜托”。 我不想再給她任何負擔。哪怕我此刻整個肩膀都壓著海。
樓道里有人上來,是隔壁阿姨。她看了看卡片,又看我,欲言又止。我沖她點頭。她嘆了口氣:“年輕人,不要一口一句‘凈身出戶’。說出來的話像箭,射出去不好收?!?/p>
我苦笑:“我知道。”
離開小區(qū),風更大了。我沿著街往大學城方向走,一路都是熟悉的連鎖店:文具、奶茶、修手機。 每經(jīng)過一家店,我都能翻出一個關(guān)于蘇棠的小片段:她挑本子要摸一遍紙,她喝奶茶一定七分糖,她手機膜總是貼歪一點點…… 這些微小的偏好,是我熱愛她的證據(jù),也是我此刻的刀。
我在奶茶店外停下。還沒到晚上九點,柜臺前已經(jīng)站了兩個背著書包的學生,笑著討論社團。 店門推開,那股甜甜的奶香混著冰塊碰撞的聲音撲過來,像一只貓從我膝蓋蹭過去。 我沒進去。 我在對面巷口的陰影里找了個臺階坐下,把手機翻到飛行模式,再關(guān)掉。 我需要在今晚之前,把某些情緒收拾好。我不想把崩潰帶進“老地方”。
午后,我去了一趟我們曾經(jīng)租過的小屋。房東還沒出租出去,門口貼著“尋租”。我站在那扇熟悉的門前,沒敲。 隔著門,我?guī)缀跄芸匆娫?jīng)的我們:她裹著我的T恤在廚房煎雞蛋,我把黃油抹在她手背,燙得她“嘶”地一聲,抬腳踹我。我把她按在冰箱門上吻,她笑著躲。 那些過分清晰的畫面,在今天都顯得太像一個惡作劇。像是有人花了很久替我們搭了一個舞臺,只為了在今天,一把點燃。
日頭西斜的時候,我回到那條巷子。黃昏的風從樹梢繞下來,吹干了我的后頸。 我給江瀾發(fā)了個消息:“我去了?!?他回:“小心。別一個人去偏的地方。有什么就打我。”
八點五十五。 我站起身,走到馬路對面,推開奶茶店的門。 風鈴“叮當”。 店里的燈比記憶里更暖,柜臺上擺了幾束干花。 我朝靠窗的位置看過去——
她背對著門,穿一件淺灰色針織衫,發(fā)尾垂到肩胛骨。她拿著紙杯,左手無名指空空。 她好像聽見了風鈴,回頭。 我們彼此停住。
陳緒。
一瞬間,很多年被按下去的情感像被人抬起蓋子:驚訝、失落、慶幸、憤怒、酸澀,混在一起。 我走過去,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 她眼睛里掠過一點復雜的光,像是猶豫、像是心疼。最終,她先開口:“你瘦了?!?/p>
我笑了一下,笑意沒到眼底:“你還是會挑刀口說話。”
她把紙杯往我手邊推了推:“半糖,去冰。你以前只喝這個?!?我沒動杯子,只看著她:“短信是你發(fā)的?”
“嗯?!彼c頭,“是我?!?她的嗓音干凈,沒有多余的顫。
“為什么幫我?”我問。嗓子里那股鐵味又上來了,但這一次,我按住了。 “因為我不喜歡臟的東西被說成干凈?!彼f,“也不喜歡干凈的人,被說成臟的?!?/p>
“你看見了什么?”
陳緒沒急著回答。她直視著我,像在確認我夠不夠勇敢聽完。 “我看見了拍照的人?!彼蛔忠活D,“也看見了——她們的對話。”
窗外的夜,忽然被風撕開了一道口子。 店里有人點了歌,旋律輕輕落下來。我的心卻一點不輕。 我握住桌沿,指節(jié)發(fā)白:“說。” 她點點頭,把手機放在桌上,點開一個錄音。 我看見屏幕上那段時間戳,正是昨晚——22:40 到 23:05。
“真正骯臟的,不是你?!?我在心里把這句話又念了一遍,然后把背脊挺直。 這一次,我不想再從崩潰里說話。 我要從清醒里,把愛和真相,按順序一個個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