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三天的春雨像扯不斷的銀絲,將南京城裹進(jìn)一片濛濛水汽里。秦淮河的水位漲得厲害,樓里愈發(fā)冷清。
大堂里只稀稀拉拉坐著幾個熟客,一個穿著綢緞馬褂的商人指尖夾著煙卷,煙灰簌簌落在桌角的茶碟里;另一個戴瓜皮帽的公子哥托著腮,心不在焉地聽著歌女彈琵琶,眼睛卻時不時瞟向窗外——天空像被墨染過的宣紙,連風(fēng)都裹著濕冷的寒氣,壓得人喘不過氣。
柳如煙獨坐在二樓臨窗的雅間,指尖無意識地?fù)芘ド系墓徘傧摇詮钠呷涨昂笥卖[事后,沈墨白就再沒踏過鳳棲樓的門。
“姑娘,您的信?!毙〈淝那耐崎_門,手里捏著個素白信封,信封邊角被雨水浸得發(fā)皺。柳如煙接過信封,上面沒署名,卻一眼認(rèn)出那筆工整清峻的字——是沈墨白的筆跡。拆開后,里面只有一張折得整齊的宣紙,上面寫著寥寥數(shù)語:“明日午時,墨香齋后院,有要事相商。”墨跡比往常潦草些,最后一個“商”字的豎鉤還洇了墨,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急迫。
她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鳳棲樓的規(guī)矩比天還大,姑娘們連樓門都少出,更別說和客人私下會面——上次蘭芝姑娘偷偷和客人見了面,被媽媽桑發(fā)現(xiàn)后,硬生生罰跪了一夜,還斷了三天的水食。可沈墨白字跡里的急迫,像根細(xì)針,扎得她沒法置之不理。
“小翠,明天我想吃城東李記的桂花糕,你能幫我去買嗎?”柳如煙把信封塞進(jìn)袖袋,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常。
小翠眨了眨眼,立刻會意,湊到她身邊小聲問:“姑娘是想……去見沈公子?”柳如煙沒否認(rèn),從首飾盒里摸出一枚銀元,塞到小翠手里?!皨寢屔D沁叀?/p>
“您放心!”小翠把銀元攥緊,狡黠地笑了笑,“我就說您這幾日總咳嗽,得去張大夫那里抓藥,媽媽桑肯定信。不過……”她突然壓低聲音,湊到柳如煙耳邊,“我今早去西街買絲線時,看見兩個穿黑褂子的人在鳳棲樓門口轉(zhuǎn)悠,還打聽您的名字呢,姑娘您千萬小心。”
柳如煙心里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點了點頭:“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钡刃〈渥吆?,她走到窗邊,望著樓下的雨簾——那兩個黑褂子,會是胡大勇的人嗎?沈墨白找她,又到底有什么事?
次日午時,雨勢終于小了些,可天色還是陰沉得厲害,像隨時會再潑下一場大雨。柳如煙換上一身素雅的淺綠色衣裙,發(fā)間只簪了支白玉簪,又戴上一頂帷帽,帽檐的白紗能遮住大半個臉。她趁著媽媽桑在大堂算賬,悄悄從鳳棲樓的后門溜了出去。
墨香齋在城東一條僻靜的小巷里,店面不大,門楣上掛著塊黑木匾,透著股文雅氣。柳如煙繞到后院,那里有扇斑駁的木門,門板上裂著幾道細(xì)縫。她輕輕叩了叩門,門立刻開了一條縫,沈墨白的臉探了出來。他穿著件藏青長衫,頭發(fā)有些亂,眼下還有淡淡的青黑,顯然是沒休息好,可看到她時,眼中還是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被擔(dān)憂取代?!澳阏娴膩砹恕!彼麄?cè)身讓她進(jìn)來,迅速關(guān)上門,還仔細(xì)插了門閂,“沒人跟蹤你吧?”
柳如煙摘下帷帽,搖了搖頭?!笆裁词逻@么神秘,還要約在這里說?”沈墨白領(lǐng)她穿過一個小花園,園子里種著幾竿翠竹,走到盡頭,是一間小小的書房,四壁都是書架,擺滿了書。
“如煙,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鄙蚰淄蝗恢焙羲拿?,語氣嚴(yán)肅得讓她心頭一沉,“但你得先想清楚,知道這個秘密,可能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绷鐭煹氖诌o了裙擺:“你說吧,我能承受?!?/p>
沈墨白深吸一口氣,從書架最底層抽出一個木盒,打開后,里面是一疊手寫的傳單。他遞了一張給柳如煙,她接過一看,標(biāo)題赫然寫著《告全國同胞書》,內(nèi)容直指北洋軍閥的暴行,字里行間滿是熱血,呼吁民眾站起來反抗。紙張粗糙得刺手,字跡卻鏗鏘有力,有些地方墨跡深,有些地方淺,顯然是在匆忙中秘密印刷的。
“這是……”柳如煙抬頭,眼中滿是震驚。沈墨白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是革命黨。沈家少爺?shù)纳矸?,只是用來掩護(hù)的,墨香齋也是我們的聯(lián)絡(luò)點?!?/p>
柳如煙的手突然開始發(fā)抖,傳單的邊角被她捏得發(fā)皺。她早該想到的——沈墨白每次來,都會和她聊時局,說百姓的苦難,說國家的未來,那些見解遠(yuǎn)超普通的富家公子;還有他偶爾流露出的眼神,銳利又堅定,不像在風(fēng)花雪月里打轉(zhuǎn)的人。那些深夜里的長談,那些被她當(dāng)成“書生狂言”的話,此刻都有了答案。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沈墨白突然上前一步,輕輕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溫暖,讓她慌亂的心安定了些。
“因為胡大勇要動手了?!彼穆曇魤旱煤艿?,“我們得到消息,他打算三天后對金陵大學(xué)的進(jìn)步學(xué)生進(jìn)行大搜捕,還想借機(jī)強(qiáng)占鳳棲樓的幾個姑娘——其中就有你。”
柳如煙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胡大勇的殘暴好色,在南京城是出了名的。前年百花樓的小桃紅,就是被他強(qiáng)行帶走,不到半個月就被折磨死了,最后沈家只賠了十塊大洋,這事就不了了之。她無法想象,自己要是落入他手中,會是什么下場。
“那……那我該怎么辦?”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沈墨白的手緊了緊,眼神里滿是懇切:“我可以幫你離開鳳棲樓。如果你愿意,就加入我們吧。你讀過新書,有見識,能為革命做很多事。而且……”他頓了頓,耳根微微發(fā)紅,“而且我想保護(hù)你?!?/p>
這句話像顆石子,投進(jìn)柳如煙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她看著眼前這個清瘦的年輕人,突然想起他第一次來鳳棲樓的情景——他坐在樓下,點了一曲《平沙落雁》,她彈完后,他遞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從那以后,他每次來,都會和她聊詩、聊書,聊窗外的秦淮河。那些日子,像一束光,照進(jìn)了她灰暗的生活。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對他動了心。
“我……我需要想想?!绷鐭煹拖骂^,掩飾著眼眶里的濕意。沈墨白點了點頭,沒再勉強(qiáng):“明天這個時候,我還在這里等你。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尊重?!彼D(zhuǎn)身從抽屜里取出一把小巧的手槍,槍身是銀色的,泛著冷光。“拿著這個,以防萬一?!?/p>
柳如煙嚇得后退了一步:“我……我不會用?!薄昂芎唵??!鄙蚰孜兆∷氖?,教她拉開保險,“要是遇到危險,對準(zhǔn)目標(biāo),扣下扳機(jī)就行。希望你永遠(yuǎn)用不上它。”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三長兩短,節(jié)奏分明,像是早就約定好的暗號。沈墨白的臉色瞬間變了,迅速把傳單塞進(jìn)木盒,又將手槍塞到柳如煙手里,壓低聲音說:“快躲到書架后面,不管聽到什么,都別出來?!?/p>
柳如煙剛鉆進(jìn)書架后面,門就被推開了。一個穿著學(xué)生裝的年輕人沖了進(jìn)來,渾身濕透,頭發(fā)貼在額頭上,氣喘吁吁地說:“沈先生,不好了!胡大勇提前行動了,現(xiàn)在正帶著人全城搜捕革命黨,墨香齋可能已經(jīng)暴露了!”
沈墨白的臉色凝重:“通知所有同志立刻轉(zhuǎn)移,文件一定要銷毀干凈,不能留下任何痕跡?!蹦贻p人點點頭,轉(zhuǎn)身就跑!沈墨白轉(zhuǎn)向書架,聲音急促:“如煙,你現(xiàn)在必須立刻回鳳棲樓,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這兩天別來找我,等風(fēng)聲過了,我再聯(lián)系你?!?/p>
柳如煙從書架后走出來,看著他緊繃的側(cè)臉,心里滿是擔(dān)憂:“那你呢?你怎么辦?”“我沒事?!鄙蚰仔α诵?,伸手幫她理了理帷帽的紗簾,“快走吧,從后門出去,路上小心?!?/p>
柳如煙突然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他。他的衣衫上沾著墨香和雨水的味道,清清爽爽的,讓她莫名安心?!澳阋欢ㄒ⌒?。”她低聲說,聲音里帶著哽咽,然后迅速松開手,轉(zhuǎn)身拉開后門,消失在雨幕里。
回到鳳棲樓后,柳如煙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心神不寧。那把手槍被她藏在床板下,沉甸甸的,像塊壓在心上的石頭。
夜深人靜時,她悄悄取出沈墨白給她的傳單,就著昏黃的油燈,一字一句地讀。那些文字像火種,點燃了她心里沉睡已久的東西——她想起小時候,父親也是個熱血的書生,總對著她念“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可最后卻因為寫了篇抨擊時政的文章,被抓進(jìn)大牢,不到一年就病死了。父親死后,家道中落,她才被賣到鳳棲樓,成了任人擺布的玩物。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鳳棲樓就被一陣粗暴的敲門聲驚醒。柳如煙從窗口探出頭,看到一隊穿著灰色軍裝的士兵包圍了整座樓,刺刀在晨光中閃著寒光。沒過多久,樓下就傳來媽媽桑驚慌的聲音,接著是胡大勇的怒吼:“少廢話!給我搜!把那個叫沈墨白的革命黨找出來!”
柳如煙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們怎么會找到鳳棲樓?難道是墨香齋的人招供了?還是……有人告密?
沒過多久,房門就被一腳踹開,兩個士兵沖了進(jìn)來,粗魯?shù)匕阉龔拇采侠饋恚骸案覀冏撸『玖钜獑栐?!”柳如煙被押下樓時,看到大堂里亂作一團(tuán),客人和姑娘們都被趕到角落里,胡大勇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拿著一本《西廂記》——那是沈墨白送給她的書,書頁間還夾著她寫的詩稿。
“這是誰的?”胡大勇把書往桌子上一拍,聲音兇狠。柳如煙的心跳幾乎停止——那本書里,沈墨白在空白處寫了不少批注,有些話里藏著革命思想,要是被胡大勇看出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
“是我的。”她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胡大勇獰笑著站起來,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肥膩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小美人兒,你和沈墨白的關(guān)系不錯啊?說,他躲在哪里了?”
“沈公子只是普通客人,我不清楚他的去向?!绷鐭煷瓜卵劬?,不敢看他的眼神。胡大勇突然用力一甩她的下巴:“還敢嘴硬!”他抓住她的手腕,粗暴地拖著她往樓上走,“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今天我就讓你好好嘗嘗,不說實話的下場!”
柳如煙掙扎著,卻敵不過他的力氣。媽媽桑跑過來想阻攔,被一個士兵用槍托打倒在地,額頭立刻滲出血來?!昂玖?!”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為難一個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漢?”
所有人都轉(zhuǎn)頭看去。沈墨白站在門口,穿著件藏青長衫,手里舉著一份折疊的文件,面色平靜得像一潭深水?!澳阋业娜耸俏摇!彼盐募f到胡大勇面前,“這是南京市長的手令,他是我父親的老友。胡司令確定要繼續(xù)在這里撒野嗎?”
胡大勇的臉色變了又變,他接過文件,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最后才松開柳如煙的手,勉強(qiáng)擠出個笑臉:“沈公子,這都是誤會,是手下人得到假消息,說有革命黨藏在這里,我才來看看……”
“假消息?”沈墨白冷笑一聲,目光掃過胡大勇身后的一個瘦高軍官。那人眼神閃爍,不敢和沈墨白對視。柳如煙心里一動——那個軍官,她前幾天見過,當(dāng)時他跟著胡大勇來鳳棲樓喝酒,還偷偷給過沈墨白一張紙條。
胡大勇帶著士兵悻悻離去后,沈墨白幫媽媽桑包扎了傷口,又安撫了受驚的客人,才拉著柳如煙躲進(jìn)二樓的雅間。剛關(guān)上門,他的臉色就沉了下來:“情況比我想象的還嚴(yán)重,我們內(nèi)部出了叛徒?!?/p>
“是剛才那個瘦高軍官嗎?”柳如煙問。沈墨白點頭,語氣凝重:“他叫陳副官,是我們安插在警備司令部的眼線,沒想到他是個雙面間諜,把我們的行蹤都告訴了胡大勇。墨香齋已經(jīng)不能用了,我必須立刻離開南京,去上海和其他同志匯合?!?/p>
柳如煙的心一緊:“那你什么時候走?”“今晚就走。”沈墨白看著她,眼神里滿是擔(dān)憂,“可我放心不下你,胡大勇不會輕易放過你,他肯定還會再來找你麻煩?!?/p>
房間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柳如煙看著沈墨白,突然下定了決心:“帶我一起走?!鄙蚰足蹲×?,他看著柳如煙,像是沒聽清:“你說什么?”
“我說,我跟你一起走?!绷鐭煹穆曇艉茌p,卻異常堅定,“在這里等著,遲早會落入胡大勇手里,不如跟你走,為自己的命運(yùn)搏一把。而且……”她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我想我愛上你了,沈墨白?!?/p>
沈墨白的眼中閃過驚喜、擔(dān)憂,還有一絲猶豫?!叭鐭?,革命的路很苦,隨時可能丟了性命,我不能讓你跟著我冒險……”“我不怕。”柳如煙打斷他,“比起在這里當(dāng)任人擺布的玩物,我更想活得有意義些。就算死,我也要死得值?!?/p>
沈墨白沉默了很久,最后終于點了點頭:“好,我?guī)阕?。明天凌晨三點,你在鳳棲樓后門等我,帶上幾件換洗衣物,別帶太多東西,我們要走小路,怕引人注目?!?/p>
柳如煙剛點頭,就聽到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小翠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臉色慘白,嘴唇發(fā)抖:“姑娘,不好了!我剛才去前廳送茶,聽到胡大勇和陳副官在說話,他們說……說今晚要去墨香齋埋伏,抓沈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