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又開始繡了。
這次繡的和上回不一樣。上回繡的是個小傀儡，這回繡的是個人影，卷頭發(fā)，細高個，一看就是婆婆。
針還是那根針，線卻換了。她把婆婆的頭發(fā)和自己的頭發(fā)捻在一起，搓成一股，穿進針眼里。線有點粗，不好穿，她舔了一下線頭，才穿過去。
她繡得很慢。一針下去，停一停。再一針。
每扎一針，她就想起一件事。
想起婆婆拿針扎小小的手指頭。小小才三歲，手指頭胖乎乎的，像小蘿卜。婆婆說小小偷糖吃，該扎。
想起婆婆用針尖劃小小的胳膊。一條紅印子。婆婆說小小玩水，不聽話。
想起婆婆把針尖對著小小的腳心。小小哭得喘不上氣。婆婆說小小不肯睡午覺，欠收拾。
這些事，周偉都不信。他說，媽是疼小小的，是你想多了。
林晚不信。她看見過。她記得。
針扎進布里，發(fā)出噗的一聲。
她身上就疼一下。
先是手指頭。針尖刺進去似的。她甩甩手，接著繡。
然后是胳膊?；鹄崩钡模癖皇裁磩澚艘坏?。她撩起袖子看，皮膚好好的，什么也沒有。
她沒停。
繡到腳心的時候，她疼得縮了一下。針尖好像扎透了她腳底的肉。她吸了口氣，把腳蜷起來。
繡得越細，身上越疼。
婆婆的頭發(fā)絲和她自己的頭發(fā)絲擰成的線，有點硬，有點韌，不好走針。她使勁往下扎，針鼻頂?shù)檬种干邸?/p>
她背上也開始疼。一塊一塊地疼，像是被人掐了，又像是撞在了桌角上。
她放下繡繃，撩起衣服，扭過頭對著鏡子照。
鏡子里的背，光滑滑的?？墒鞘置先?，能摸到一塊塊的硬疙瘩，一按就疼。
她有點納悶。這是怎么了。
她沒多想，又拿起繡繃。她得趕在周偉下班前繡完。
最后一針，是繡婆婆的眼睛。
針尖下去，她自己的眼睛猛地一疼，像是被什么東西蜇了，眼淚一下子冒出來。
她捂著眼睛，趴在桌子上。
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她看著繡好的婆婆。眉眼清楚，嘴角往下撇著，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和她記憶里一模一樣。
她把繡片收進抽屜，和之前那個小傀儡放在一起。
晚上睡覺，她夢見小小了。
小小站在她床邊，穿著那件最喜歡的黃裙子，眼睛大大的，看著她，不說話。
林晚想去抱她，手動不了。想叫她，出不了聲。
小小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
林晚一下子醒了。
心口撲通撲通跳。屋里黑乎乎的，周偉在旁邊打呼嚕。
她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她又繡。
這次繡的是小小。繡她笑的樣子，眼睛彎彎的，像月牙。
繡著繡著，她身上又開始疼。尤其是背上，疼得她坐不住，只好靠在椅背上。
繡小小的手指頭時，她的手指頭疼。
繡小小的胳膊時，她的胳膊疼。
繡到小小的腳，她的腳心像針扎一樣。
她咬著牙，一針一針繡下去。汗從額頭上滴下來，落在布上，洇開一小片。
她撩起衣服，讓后背透透氣。手往后一摸，愣住了。
背上坑坑洼洼的，像是……像是很多淤青。
她趕緊跑到穿衣鏡前，使勁扭過頭看。
背上青一塊紫一塊，有的地方還發(fā)黃。一塊一塊的印子，和小小身上那些傷痕的位置，一模一樣。
她看著鏡子，呆了。
原來是這樣。她繡什么，自己身上就會有什么。
她繡婆婆扎小小的手指頭，自己的手指頭就疼。
她繡婆婆劃小小的胳膊，自己的胳膊就疼。
她繡婆婆扎小小的腳心，自己的腳心就像針扎。
現(xiàn)在她繡小小，繡那些傷痕，那些淤青，就全跑到自己背上來了。
她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背，又想起小小的背。夏天給小小洗澡時，她看見過那些印子，問小小怎么弄的，小小只會說“奶奶，掐”。
周偉說，是小孩子磕碰的，別瞎想。
林晚當(dāng)時沒說話?，F(xiàn)在她知道了。
她走回桌子前，看著那塊繡了一半的小小。
小小的笑臉繡了一半，眼睛彎著，嘴角翹著。可是身子還沒繡完，那些傷痕還沒繡上去。
她拿起針，手有點抖。
還要不要繡下去？
繡下去，她就能知道小小受過多少罪。每一針，每一線，都會在她身上留下印子。她替小小疼一遍。
她拿起針，對準了布，要繡小小背上那塊青的。
針尖還沒扎下去，她自己的背就猛地一疼，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把。她疼得“嘶”了一聲，手一松，針掉在桌子上。
她喘著氣，看著那塊布。
小小的笑臉對著她。
她突然想起昨晚的夢。小小對著她搖頭。
是不讓她繡嗎？是不想她疼嗎？
她不知道。
她定定神，又把針拿起來。穿好的線還在針眼里掛著。
她得繡完。她得知道。
針尖扎進布里，往下走線。她繡一針，喘一口氣。背上的疼一陣一陣的，像是有人不停手地掐她，擰她。
她咬著嘴唇，嘴唇快咬破了。
汗流進眼睛里，澀得疼。她也不擦。
她繡完了最后一塊淤青。
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渾身濕透，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趴在桌子上，動彈不得。
背上一片灼燒似的疼。
她昏昏沉沉的，好像聽見小小在哭。又好像看見小小站在她面前，還是穿著黃裙子，對她擺手。
不要。媽媽。不要。
她伸手想去抓，抓了個空。
醒過來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她還趴在桌子上，胳膊壓麻了。
她慢慢抬起頭，看見眼前的繡繃。
繡好的小小就在上面，笑著，可是身上布滿了一塊塊的印子。
她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她伸手想去摸摸小小的臉，手指卻碰到繡框的邊上。
那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行字。像是用極細的針劃出來的，淺淺的印子。
她湊近了，仔細看。
“冤冤相報，魂靈不安?！?/p>
八個字。
她看著這八個字，看了好久。
屋里靜悄悄的，只有她的呼吸聲。
她想起小小搖頭的樣子。想起自己背上那些莫名其妙的淤青。想起針扎進布時自己身上的疼。
她把繡繃拿起來，輕輕摸了摸那行字。
然后她把它放回抽屜里，和另外兩片繡片放在一起。
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天黑了，路燈亮了。
樓下有小孩跑著玩，咯咯地笑。
她站了一會兒，回到桌前，把抽屜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