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徹底淹沒了張?zhí)炻涞纳碛?。他感覺自己像被扔進了高速旋轉(zhuǎn)的滾筒洗衣機,骨頭和靈魂都要被撕扯成碎片。意識沉淪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長城烽火臺上白部染血的身影,聽到了封未寸最后的怒吼,還有薛可可倒下時那不甘的眼神……以及,那個牽著青牛、踏雪無痕的老者意味深長的目光。
“長城……白家……”這是他徹底失去意識前,腦中最后的殘響,如同墜入無底深淵前的嘆息。
---
不是墜落,是沉淪。
刺骨的寒風(fēng)如同億萬根淬了冰毒的鋼針,毫無憐憫地狠狠扎進張?zhí)炻渎懵兜拿恳淮缙つw,瞬間將他從混沌的泥沼中激醒!他猛地睜開眼,仿佛溺水者浮出水面,貪婪而痛苦地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氣。然而,映入眼簾的,不是咸陽宮的金碧輝煌,不是任何他熟悉或陌生的文明景象,而是一片鉛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塌下來的蒼穹。那天空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水,壓抑得讓人窒息。鵝毛般的雪片不再是輕柔的精靈,而是狂暴的、帶著呼嘯的鞭子,無情地抽打著他麻木的臉頰。每一次抽擊,都帶來一陣刺骨的麻痛。嘴里瞬間塞滿了冰冷苦澀的雪沫,更糟糕的是,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土腥味、汗臭味、排泄物的惡臭,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令人作嘔的絕望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穢物般涌入鼻腔,嗆得他幾欲嘔吐。
“呃……”他掙扎著想坐起,身體卻像灌滿了冰冷的鐵水,沉重得無法動彈。冰冷的鐵鏈如同巨蟒纏繞全身,沉重的鎖環(huán)深深勒進皮肉,摩擦著骨頭,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帶來鉆心的疼痛和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他費力地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瞬間,一股比這極寒風(fēng)雪更刺骨的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讓他如墜冰窟,血液幾乎凍結(jié)!
這是一片被強行開鑿、如同大地巨大傷疤的山崖工地。目光所及之處,是綿延不絕、望不到盡頭的人潮。他們衣衫襤褸,幾乎無法蔽體,露出凍得青紫、布滿傷痕的皮膚,如同在鉛灰底色上蠕動的、絕望的螻蟻。他們背負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條石,每一塊都堪比磨盤,壓得脊梁深深佝僂,頭顱幾乎垂到地面。在陡峭得令人心悸、覆蓋著厚厚冰雪的坡道上,他們一寸寸地、極其緩慢地向上挪動。每一步抬起,都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和力竭到極致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每一次落下,都像是在死亡邊緣試探。監(jiān)工秦吏的身影如同地獄里游蕩的惡鬼,他們裹著骯臟的皮襖,面容在風(fēng)雪中扭曲猙獰,手持帶著倒刺和暗紅血痂的皮鞭。鞭影在狂風(fēng)中翻飛,每一次落下,都發(fā)出尖銳的破空聲,隨即是皮肉被撕裂的悶響和一聲聲撕心裂肺、卻又迅速被風(fēng)雪吞噬的慘嚎!風(fēng)雪中,生命如同脆弱的燭火。不時有人力竭倒下,沉重的條石滾落,瞬間將下方的倒霉鬼碾成模糊的肉泥;有人腳下一滑,帶著絕望的驚呼滾落深不見底的懸崖,聲音轉(zhuǎn)瞬即逝;更多的人無聲無息地倒下,凍僵的尸體像被遺棄的破麻袋一樣隨意堆疊在路邊,很快就被新落下的、冰冷的雪花覆蓋,成為后來者麻木踏過的、沉默的路基。
人間地獄!活生生的、用血肉和慘叫澆筑的筑城煉獄!
“看什么看!驪山來的賤骨頭!想偷懶?給老子起來!”一聲炸雷般的、飽含惡意的怒喝如同重錘砸在張?zhí)炻涠?。緊接著,是皮鞭撕裂空氣的尖嘯,快如閃電!
**啪——!**
火辣辣的劇痛如同滾燙的烙鐵,瞬間在他肩背炸開!皮膚被撕裂,溫?zé)岬囊后w涌出,又在極寒中迅速冷卻。張?zhí)炻渫吹醚矍鞍l(fā)黑,五臟六腑都絞在一起,一聲無法抑制的慘嚎沖口而出。一個滿臉橫肉、胡茬上結(jié)滿冰霜、穿著臟污油膩皮襖的監(jiān)工頭目,正居高臨下地瞪著他,渾濁的眼珠里滿是殘忍和暴戾,鞭梢還滴著新鮮的血珠——他的血!
“軍爺…我…我不是…”張?zhí)炻淙讨鴦⊥?,試圖解釋自己荒謬的來歷,聲音嘶啞干澀。
“不是什么?進了這長城工地,就是陛下的刑徒!是龍給老子盤著,是虎給老子臥著!”監(jiān)工頭目(王頭目)唾沫橫飛,惡臭的氣息噴在張?zhí)炻淠樕?,“今天不把這塊石條扛到三號烽臺,老子抽死你,扔下去喂狼!”他粗壯的手指猛地指向旁邊一塊足有磨盤大小、棱角嶙峋、布滿尖銳冰碴的沉重條石。那巨大的體積和重量,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
張?zhí)炻涞男膹氐壮寥肓藷o底深淵。穿越了,又穿越了!這次更慘,直接成了秦朝修長城的刑徒!地獄開局!他下意識地、不顧一切地去摸懷里——空空如也!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打火機“鑰匙”不見了!再猛地扭頭去看背上——那個沉重的、關(guān)乎“信標(biāo)”的黃金箱子也不翼而飛!只有一身單薄破爛、凍得硬邦邦幾乎能立起來的赭色囚衣,和身上冰冷刺骨、象征絕望的鎖鏈。
“鑰匙”丟了!“信標(biāo)”也沒了!徹底完了!萬念俱灰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還不快滾去干活!”王頭目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又是一鞭子帶著風(fēng)聲抽來!帶著倒刺的鞭梢這次瞄準(zhǔn)了他的臉,刮過時帶走了一片皮肉,留下火辣辣的灼痛和屈辱!
劇痛和徹底的絕望如同投入油桶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張?zhí)炻涔亲永锏膬葱耘c不甘!“我操你祖宗!”他血灌瞳仁,一股源自求生本能、混合著無盡憤怒的蠻力從四肢百骸爆發(fā)出來!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瀕死的野獸,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咆哮,竟拖著沉重的鎖鏈,帶著嘩啦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猛地朝王頭目撞去!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與其被折磨致死,不如拼了!拉一個墊背!
王頭目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瘦弱不堪、剛從昏迷中醒來的“驪山刑徒”敢如此瘋狂地反抗,猝不及防被撞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張?zhí)炻漤槃菀豢诤莺菀г趯Ψ匠直薜氖滞笊?!牙齒深深嵌入皮肉,帶著同歸于盡的狠勁!
“嗷——!松口!你這瘋狗!畜生!”王頭目發(fā)出凄厲不似人聲的慘嚎,劇痛讓他面孔扭曲,拼命地、瘋狂地甩動手臂,試圖掙脫這瘋狂的撕咬。
周圍的刑徒們都驚呆了,麻木空洞的眼神里終于掠過一絲強烈的驚懼,以及…一絲難以察覺的、壓抑已久的異樣光芒。但也僅此而已,無人敢上前一步,死亡和鞭子的陰影早已碾碎了他們所有的勇氣。
“反了!反了天了!給我剁了他!就地正法!把他剁碎了喂狗!”王頭目好不容易掙脫,看著手腕上深可見骨、血流如注的恐怖牙印,驚怒交加,徹底暴走,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疼痛而尖利變形。
幾個如狼似虎、早已拔刀在手的秦卒立刻獰笑著圍了上來。雪亮的環(huán)首刀在鉛灰色天幕和狂舞的雪花映襯下,閃爍著冰冷刺骨的死亡寒光。刀鋒破開風(fēng)雪,帶著濃烈的殺意,直指張?zhí)炻涞囊Γ?/p>
張?zhí)炻浔晨恐鋱杂?、滿是冰棱的山崖,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肩背的鞭傷,帶來鉆心的痛楚。鎖鏈托在染血的冰雪上,發(fā)出叮當(dāng)?shù)陌Q。他看著那幾柄越來越近、閃爍著寒光的刀鋒,心中一片死寂的冰涼。完了,這次是真的要交代在這里了。荊軻刺秦好歹還風(fēng)光了一把,名垂青史雖然是刺秦失敗,自己這算什么?剛穿越過來,就被當(dāng)成逃役的卑賤刑徒,像條野狗一樣砍死在長城工地的風(fēng)雪里?何其荒謬!何其不甘!
就在那冰冷的刀鋒即將觸及他脖頸皮膚,死亡的氣息已撲面而來的剎那!
“且慢!”
一聲斷喝,如同金石交擊,又似驚雷乍破,竟硬生生穿透了呼嘯的風(fēng)雪和刑徒的壓抑喘息,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震得空氣都為之一滯!
一個身影排開麻木擁擠的刑徒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來。來人同樣身著赭色、骯臟破爛的刑徒囚衣,身形卻異常挺拔,如同雪崖上歷經(jīng)風(fēng)霜卻巋然不動的一棵青松!他看起來約莫三十許歲,面容剛毅,線條如同刀削斧鑿般分明,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不見頹唐。尤其是一雙眼睛,沉靜深邃,如同古井寒潭,又仿佛蘊藏著連這漫天風(fēng)雪也無法熄滅的熊熊火焰!他步伐沉穩(wěn)有力,每一步踏在冰雪上,都留下一個清晰、深陷的腳印,與周圍刑徒虛浮踉蹌、如同隨時會倒下的腳步形成鮮明對比。他手上腳上也戴著沉重的鐐銬,但那鐐銬在他身上,仿佛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裝飾,絲毫無法束縛他內(nèi)在的力量與氣度。
“白啟!又是你!你想包庇這反賊?!”王頭目捂著手腕,疼得齜牙咧嘴,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眼神中除了憤怒,明顯流露出對來人的忌憚。
白啟?!張?zhí)炻湫闹袆≌?!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白部/的先祖?!那個后世長城上斷臂剜肉、死戰(zhàn)不退的白部,他的血脈源頭,竟是在這煉獄般的刑徒之中?!
白啟沒有理會王頭目歇斯底里的咆哮。他沉靜的目光先是銳利地掃過張?zhí)炻浼绫成掀ら_肉綻、深可見骨的鞭痕,鮮血正汩汩滲出,染紅了襤褸的衣衫。隨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張?zhí)炻淠樕?,落在那雙眼睛上——那雙眼睛里燃燒的憤怒、不甘、絕望,以及一絲尚未被這煉獄徹底磨滅的、屬于“外來者”的驚惶與不屈,與周圍刑徒們死水般的麻木絕望截然不同!這眼神,讓白啟沉靜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細微的波動。他徑直走到暴怒的王頭目面前,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千鈞般的力量,穿透風(fēng)雪,清晰地傳入對方耳中:“王頭目,此人初來乍到,不識規(guī)矩,情急之下冒犯,罪不至死。眼下工期吃緊,郡守嚴令催逼,正是用人之際。殺了他,于工程無益,反添一具尸首需要處置,徒耗人力。不若罰他加倍苦役,以儆效尤,既顯頭目威嚴,又不誤筑城大業(yè)?!?/p>
“加倍苦役?他敢咬我!他差點咬斷老子的手!他……”王頭目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腕,還想咆哮。
“頭目的傷,自然不能輕饒。”白啟語氣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我這里有半塊省下的麥餅和一點鹽,”他說著,從懷中貼身處掏出一個被體溫焐得微溫的油紙包,小心打開,露出里面半塊黑硬得如同石頭的粗糙麥餅和一小撮泛黃的粗鹽顆粒——這在長城工地上,是堪比黃金的硬通貨,是能吊命的寶貝!“權(quán)當(dāng)賠罪,給頭目補補氣血。剩下的責(zé)罰,自有苦役消受?!彼麑⒂图埌f前一步。
王頭目看著那半塊麥餅和鹽,喉結(jié)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在這鬼地方,食物和鹽就是命!他又看看白啟那張沉靜卻隱含鋒芒的臉,那深邃目光中透出的無形壓力,再看看周圍刑徒們雖然依舊麻木但隱隱投來的、帶著某種無聲力量的目光……他心中飛快權(quán)衡。殺了眼前這個瘋狗般的驪山刑徒容易,但白啟在刑徒中威信極高,鬧大了激起眾怒,在這鞭長莫及的地方,自己未必能討到好。他一把奪過油紙包,惡狠狠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瞪了張?zhí)炻湟谎?,那眼神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算你小子走了八輩子血霉的運!有白啟給你求情!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三天!就給你三天!你一個人,把那邊堆著的石料,全給我搬到三號烽臺基座!少一塊,搬不完,老子活埋了你!把你砌進這長城里!”他喘著粗氣,又轉(zhuǎn)向白啟,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還有你,白啟!看好這條瘋狗!他再敢出半點幺蛾子,老子連你一塊剁了!扔下去喂禿鷲!”罵罵咧咧地捂著劇痛的手腕,在秦卒的簇擁下悻悻離去。
致命的危機暫時解除,張?zhí)炻渚o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渾身脫力,如同被抽掉了骨頭,靠著冰冷刺骨的山崖壁,緩緩滑坐在地。冰冷的雪水浸透破爛的褲子,刺入肌膚,他卻渾然不覺。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吞進冰刀,刺得肺葉生疼,眼前陣陣發(fā)黑。
白啟走到他面前,沉默地蹲下身。他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是伸出粗糙但穩(wěn)定的手,小心地避開鞭傷,輕輕扯開張?zhí)炻浼绫程幈谎酆捅牮ぷ〉钠茽€囚衣。然后,他毫不猶豫地從自己同樣破舊不堪的赭衣內(nèi)側(cè),用力撕下一條相對干凈、還算柔軟的布條。接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比拇指略大、磨得光滑的小陶罐,拔開塞子,一股濃烈刺鼻、混合著草藥和某種動物油脂的氣味彌漫開來。他用手指挖出些黑乎乎、粘稠的藥膏,動作沉穩(wěn)而仔細地涂抹在張?zhí)炻淦ら_肉綻的鞭傷上。藥膏觸體冰涼刺骨,隨即帶來一陣火辣辣的灼燒感,但神奇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劇痛竟真的緩解了不少,帶來一絲麻木的暖意。
“你…為何救我?”張?zhí)炻渎曇羲粏〉萌缤凹埬Σ?,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深深的不解,他看著眼前這張與后世烽火臺上那個斷臂身影有著五六分相似、卻更顯滄桑與歲月磨礪的剛毅臉龐。
白啟手上動作不停,聲音低沉平緩,如同腳下萬年不化的凍土:“螻蟻尚且偷生。在這里,活著不易?!彼D了頓,抬眼,那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張?zhí)炻淠樕?,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視他的靈魂,“你的眼神,不像這里的人?!彼a充道,語氣帶著一種洞悉的篤定,“像…一頭闖入了絕境、受了傷、找不到歸路的孤狼?!?/p>
張?zhí)炻湫念^劇震,如同被重錘擊中!迷路?他確實迷路了,徹底迷失在這無盡詭異、充滿惡意的時空輪回里,找不到起點,也看不到歸途!
“我叫白啟。曾是燕趙游俠,因私斗誤殺權(quán)貴之子,被發(fā)配至此,筑城贖罪?!卑讍⒑唵蔚亟榻B自己,語氣中沒有怨天尤人,沒有憤懣不平,只有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近乎認命般的坦然,以及那沉靜目光深處,一絲永不磨滅的、如同冰層下暗流般的不屈。“你呢?來自驪山?”他的目光帶著詢問。
張?zhí)炻鋸埩藦堊?,無數(shù)個念頭在腦中翻滾、沖撞:穿越者?鑰匙?信標(biāo)?輪回?這些荒誕離奇的真相,說出來只會被當(dāng)成徹底失心瘋的瘋子。他最終頹然地搖了搖頭,眼神中的茫然與絕望真實得令人心碎:“我叫張?zhí)炻洹瓉碜浴苓h很遠的地方。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闭Z氣中的空洞與絕望,仿佛靈魂都被抽離。
白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包容一切離奇與苦難。他沒有追問,只是用那只沾著藥膏的手,沉穩(wěn)而有力地拍了拍張?zhí)炻錄]有受傷的另一側(cè)肩膀。那力道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仿佛能注入一絲活下去的勇氣?!盎钪?,就有路。先熬過眼前?!彼栈厥?,指向王頭目剛才所指的方向——那里堆疊著七八塊巨大無比、棱角猙獰、覆蓋著厚厚冰雪的條石,如同一座微型的死亡之山。“那堆石頭,三天。我?guī)湍阋话?。?/p>
“不!我自己…”張?zhí)炻湎乱庾R想拒絕,他不愿連累這個剛剛從鬼門關(guān)拉回自己一命的恩人,更不愿欠下這沉重如山的救命債。
“逞強,會死。”白啟打斷他,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千鈞之力,不容置疑,“在這里,一個人,活不下去。想活,就得抱團?!彼f完,不再給張?zhí)炻浞瘩g的機會,霍然起身。他活動了一下帶著沉重鐐銬的手腕和腳踝,發(fā)出沉悶的金屬摩擦聲,仿佛在喚醒沉睡的力量。然后,他徑直走向那堆令人望而生畏的巨石,目光鎖定其中一塊最為巨大、布滿尖銳冰棱的條石。他俯身,雙腳如同生根般穩(wěn)穩(wěn)踏在冰雪上,腰背如一張蓄滿力量的強弓般猛然繃緊,雙腿肌肉虬結(jié)賁起,喉間發(fā)出一聲低沉有力的悶哼——
**嘿!**
那塊足有數(shù)百斤重、足以壓垮兩個壯漢的冰冷巨石,竟真的被他硬生生扛上了肩頭!沉重的鐐銬瞬間深深陷入他肩頸和手臂的皮肉之中,勒出紫紅的痕跡,他卻只是眉頭微蹙,悶哼一聲,隨即腰桿挺得筆直!腳步沉穩(wěn)地、一步一個深坑地,踏上了那條被無數(shù)前人血汗浸透、冰雪覆蓋、如同通往地獄之門的陡峭坡道!
風(fēng)雪愈發(fā)狂暴,如同萬千厲鬼在咆哮嘶吼??耧L(fēng)吹動他單薄破爛的赭色衣袍,獵獵作響。那扛起如同小山般巨石的背影,在鉛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壓垮世界的天穹下,在綿延無盡、尚未完工卻已展露猙獰雛形的巨龍骨架映襯下,渺小得如同掙扎的螻蟻,卻又堅韌得如同承載著整個苦難大地的山岳!
張?zhí)炻浯舸舻乜粗莻€在風(fēng)雪中負重前行的背影?;秀遍g,那赭衣的背影,與后世長城烽火臺上,那個斷臂剜肉、血染征袍、面對如潮強敵卻死戰(zhàn)不退的**白部**身影,在漫天風(fēng)雪中詭異地、悲壯地重疊在了一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酸楚、震撼、悲涼與莫名力量的洪流,猛地沖上他的鼻腔,眼眶瞬間灼熱!
原來如此!
原來,白家那流淌在血脈中、銘刻在骨子里的守護,并非始于帝王的一紙詔令,亦非源于顯赫的功勛與榮耀。
它始于這風(fēng)雪煉獄的最底層!
它始于一個身負枷鎖的刑徒,對另一個同樣深陷絕境、如同迷途孤狼般的絕望者,伸出的那只沾著藥膏、帶著體溫的援手!
它始于螻蟻抱團求生的最原始本能!
它始于“活著,就有路”這句在死亡邊緣回蕩的、樸素到極致卻蘊含著無窮力量的信念!
它始于這片被血淚浸透、被尸骨堆砌、即將化作東方巨龍的苦難根基之上!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悲憤與力量的熱流在冰冷的胸腔中涌動。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爬起,踉蹌著,拖著沉重的鎖鏈,走向另一塊稍小、卻依然如同死亡門檻的石條。冰冷的、帶著尖銳棱角的石頭壓上早已傷痕累累的肩背,傷口的劇痛和刺骨的寒意讓他眼前發(fā)黑,雙腿打顫,幾乎再次跪倒在地。他咬碎了牙關(guān),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摳進粗糙冰冷的石縫里,幾乎要折斷。他學(xué)著白啟的樣子,將腰背繃緊到極限,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混合著痛苦與不屈的低吼:
**“呃啊——!”**
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他終于將那沉重的負擔(dān)扛了起來!冰冷的石棱硌著骨頭,鎖鏈深深勒進皮肉。一步,一步,他踏在沾滿前人血汗、甚至可能混著碎肉的冰雪上。風(fēng)雪更加猛烈,幾乎要將他掀翻,模糊了他的視線,凍僵了他的思維。然而,在那一片鉛灰的混沌中,他仿佛看到,那條沉睡的、以無數(shù)生命為祭品的巨龍,正從無數(shù)如白啟、如他這般卑微者的脊梁上,從這片被苦難和堅韌反復(fù)捶打、浸透血淚的土地上,艱難地、悲壯地……昂起了它那沉默而威嚴的頭顱!
而就在這極致的苦難與堅韌不屈的守護意志猛烈沖擊下,他胸中那沉寂已久的、屬于“鑰匙”的奇異感覺,竟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寒鐵,悄然復(fù)蘇!一股微弱卻無比熾熱的脈動,開始在他的心臟深處搏動,每一次跳動,都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流,對抗著刺骨的嚴寒。他的指尖,在無人注意的、緊摳著冰冷石塊的角落,一絲微不可察、如同螢火般的淡金色光芒,悄然閃爍了一下,隨即隱沒,仿佛只是雪光映照的錯覺。
劇痛、寒冷、肩上千鈞重擔(dān)、鎖鏈的冰冷禁錮,還有那剛剛點燃又被沉重現(xiàn)實壓下的“鑰匙”脈動……所有的感官刺激和超負荷的掙扎,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攪動著他的腦髓。世界猛地開始劇烈旋轉(zhuǎn)、瘋狂傾斜!鉛灰色的蒼穹、怒吼的白色風(fēng)雪、白啟在前方模糊卻如同燈塔般堅韌的背影……一切都在瞬間被拉長、扭曲、褪色,最終被一片深不見底、吞噬一切的黑暗徹底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