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掉修車鋪比想象中順利。房東老李聽說我要走，漲租和拆遷的借口都省了，爽快地退了押金，還多給了點(diǎn)補(bǔ)償，大概是怕我反悔。來找我修車改車的老客戶們，聽說我要搬到城西老街，不少人表示以后還會找過去。紅毛車主拍著胸脯保證：“螯師傅你去哪，我的車就送到哪！”
錢款交割清楚的那天，我雇了一輛小貨車，把鋪?zhàn)永锬苡玫墓ぞ咴O(shè)備、零件、還有那張?zhí)梢?，都裝了上去。剩下的破爛，都留給房東處理了。
陳冉的東西少得可憐，就一個行李箱和一個舊帆布包。
小貨車吭哧吭哧地開到城西老街。路窄，車停在路口。我和司機(jī)師傅一起，把東西一件件卸下來，搬進(jìn)那條青石板鋪就的窄巷。
巷子很深，兩邊都是低矮的老舊平房，墻皮斑駁。走到盡頭，一扇掉了漆的木門緊閉著，門環(huán)上銹跡斑斑。門上方的門楣上，刻著兩個字：“溫寓”。
這就是溫家老宅。
我拿出那把黃銅鑰匙，插進(jìn)同樣布滿銅綠的鎖孔里。
咔噠。
鎖簧彈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用力一推。
吱呀——
沉重的木門發(fā)出悠長而干澀的呻吟，帶著陳年的灰塵味道，緩緩向內(nèi)敞開。
陽光爭先恐后地涌入。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不大的四方小院。地面是青磚鋪的，縫隙里頑強(qiáng)地鉆出些雜草。院角有一棵老槐樹，枝干虬結(jié)，葉子落了大半，光禿禿的枝椏伸向天空。樹下放著一個石臼，里面蓄了點(diǎn)雨水，渾濁不堪。
正對著院門，是三間并排的平房。門窗都是老式的木格窗欞，糊的窗紙?jiān)缇推茽€不堪，像老人空洞的眼窩。屋檐下的木梁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和蛛網(wǎng)。
荒涼，破敗，死氣沉沉。
陳冉站在我身后，看著眼前的一切，臉色有些發(fā)白。這景象比她記憶中的更不堪。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行李箱的拉桿。
司機(jī)師傅幫我們把東西卸在院子里，收了錢就走了。巷子里又恢復(fù)了安靜。
我把最后一件工具搬進(jìn)來，關(guān)上院門。那沉重的吱呀聲，仿佛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先收拾?！蔽曳畔聳|西，拍了拍手上的灰，環(huán)顧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院子。心口那塊疤，又開始隱隱作痛。但這次，痛里帶著點(diǎn)踏實(shí)。
陳冉?jīng)]動，她站在院子中央，看著那棵老槐樹，眼神有些恍惚。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下定決心，放下行李箱，走到院墻角落。
那里堆著一些廢棄的舊物，蒙著厚厚的灰塵和枯葉。她費(fèi)力地?fù)荛_雜物，露出下面一個倒扣著的破瓦盆。
她小心翼翼地把瓦盆扶正。盆里空空的，底部積了泥土。
“以前…媽在的時候，這里種過月季…”她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帶著一種遙遠(yuǎn)的回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我看著她蹲在瓦盆邊的背影，沒說話。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來。是啊，我媽喜歡花，這小院以前是有點(diǎn)生氣的。后來，就什么都沒了。
“先收拾里面。”我打斷回憶，語氣沒什么起伏。轉(zhuǎn)身走向正中的堂屋門。那門鎖同樣銹蝕了，鑰匙插進(jìn)去，費(fèi)了點(diǎn)勁才擰開。
推開堂屋門，一股濃重的霉味和灰塵味撲面而來。光線昏暗。堂屋正中擺著一張八仙桌，兩把太師椅，都落滿了灰。墻角堆著些舊家具，蓋著破布。墻上掛著幾幅玻璃相框，里面是黑白照片，我爸媽年輕時的樣子，還有一張我們?nèi)诘暮险铡?/p>
照片上的人，笑容定格在泛黃的歲月里。
陳冉跟了進(jìn)來，看到墻上的照片，腳步頓住了，臉色更加蒼白，手指緊緊絞在一起。
我沒看照片，徑直走到窗邊，用力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木格窗。光線和新鮮的空氣涌進(jìn)來，灰塵在光柱里狂舞。
“打掃吧?！蔽艺f，聲音在空曠的屋子里顯得有些沉悶。
打掃是項(xiàng)巨大的工程?；覊m積了七年，蛛網(wǎng)盤踞在每一個角落。我們倆都沒有說話，沉默地忙碌著。我負(fù)責(zé)拆掉那些破敗的窗欞和糊窗紙，清理掉堂屋里的舊家具。陳冉拿著大掃帚，一遍又一遍地清掃地面和墻角的蛛網(wǎng)灰塵，又去打水擦洗桌椅。
破敗在老宅里一點(diǎn)點(diǎn)褪去，但那股沉沉的暮氣，卻沒那么容易驅(qū)散。
一直忙到天黑，才勉強(qiáng)把堂屋清理出來。累得腰酸背痛。帶來的行軍床支在堂屋一角。晚上只能先湊合。
陳冉煮了兩碗面，清湯寡水，和之前在修車鋪時一樣。我們坐在剛擦干凈的八仙桌旁，就著昏黃的燈泡吃著。誰也沒說話，只有吸溜面條的聲音。
吃完飯，陳冉默默地收拾碗筷，拿到院子里一個破舊的水池邊去洗。
我走到院子里抽煙。月光清冷，灑在寂靜的小院里。老槐樹的影子投在地上，張牙舞爪。隔壁似乎有鄰居回來了，隱約傳來電視的聲音，還有小孩子的哭鬧聲。
人間煙火氣，隔著一道墻。
陳冉洗好碗回來，站在堂屋門口，看著我，欲言又止。
“有事？”我問。
她低著頭，手指不安地搓著衣角。“溫螯…老宅翻修…要花不少錢吧？盤鋪?zhàn)拥腻X…夠嗎？”
“夠不夠都得修。”我看著月光下的老槐樹，“后面搭棚子修車，也得先收拾利索。”
她沉默了一下，聲音更低：“我…我還有點(diǎn)東西…”
我看向她。
她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轉(zhuǎn)身快步跑回堂屋角落里她的行李箱旁。蹲下身，拉開箱子最里層的拉鏈，從里面摸索出一個用舊手帕層層包裹的小東西。
她拿著那個小包裹，走回我面前，遞了過來。手在微微發(fā)抖。
我接過。手帕很舊了，洗得發(fā)白。一層層打開。
里面是一張銀行卡。一張普通的、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儲蓄卡。
“這里面…有七萬塊錢?！标惾降穆曇魩е环N近乎虛脫的顫抖，不敢看我的眼睛，“是我…是我這七年…偷偷攢的?！?/p>
我拿著那張輕飄飄的卡，指尖卻覺得有千斤重。
七年？七萬？
我看著她。昏黃的燈光下，她低著頭，肩膀縮著，像一株被風(fēng)雨摧殘過的小草。七年，她跟著張強(qiáng)，過著看似風(fēng)光的生活，卻在偷偷攢下這點(diǎn)微不足道的錢？每一分錢，大概都是從那浮華的泡沫里，一點(diǎn)點(diǎn)摳出來、省下來、藏起來的。像松鼠在寒冬前偷偷藏起一顆顆干癟的堅(jiān)果，為了一個渺茫得幾乎不存在的希望。
為什么？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卻沉重得讓我不敢深想。
“我知道…這點(diǎn)錢…對翻修房子來說…杯水車薪…”她聲音哽咽起來，“可能…可能連還債的零頭都不夠…但是…溫螯…我…我不是故意…”
她說不下去了，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淚水大顆大顆砸在腳下的青磚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我知道張強(qiáng)不是東西…我也知道…那些債…簽的字…都是我蠢…是我活該…”她泣不成聲，壓抑了太久的痛苦、悔恨、委屈，在這一刻決堤，“可是…我…我每天都在害怕…我怕那些人…我怕張強(qiáng)…我更怕…更怕連累你…我偷偷攢錢…是想…是想萬一…萬一真的走投無路…至少…至少能還你一點(diǎn)…這些年…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
她的哭聲在寂靜的院子里回蕩，充滿了絕望的懺悔。
我捏著那張薄薄的銀行卡，卡片的邊緣硌著掌心。七年，七萬塊。對于一個曾經(jīng)沉迷物質(zhì)享受的女人來說，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在每一個觥籌交錯的酒會后，在每一次刷卡購物的瞬間，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她都在計算，在省儉，在恐懼，在為自己曾經(jīng)的選擇付出漫長的、無聲的代價。
這哪里是錢。
這是一場持續(xù)了七年的、無聲的、卑微到塵埃里的懺悔。
月光冷冷地照著我們倆。老槐樹的影子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
我把那張卡，慢慢放回她的手心里。
她的哭聲頓住，驚愕地抬頭看我，臉上淚痕交錯。
“留著吧?！蔽议_口，聲音有些啞，“翻修的錢，夠?！?/p>
她的手指緊緊攥住那張卡，仿佛攥住了唯一的救贖，眼淚流得更兇了，肩膀卻不再那么劇烈地顫抖。
我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看著月光下老宅斑駁的墻壁。
“明天，先把窗戶換了?！?/p>
日子在老宅里重新流淌起來，帶著灰塵和汗水的氣息。
盤鋪?zhàn)拥腻X加上這段時間的積蓄，足夠支撐老宅的初步翻修。我請了個熟識的施工隊(duì)，工頭老趙是以前廠里的同事，干活實(shí)在。
老宅的骨架其實(shí)很結(jié)實(shí)，青磚黛瓦，只是歲月太久，需要加固和清理。拆掉那些腐朽的窗欞和破敗的糊窗紙，換上結(jié)實(shí)耐用的塑鋼門窗。清理屋頂?shù)耐咂?，修補(bǔ)漏雨的地方。堂屋和東西兩間臥室的墻壁，鏟掉起皮的舊墻皮，重新抹上水泥，刮了大白。
陳冉徹底成了我的小工。她不再像剛來時那樣畏縮沉默，眼睛里漸漸有了點(diǎn)活氣。幫著清理垃圾，給工人師傅們端茶送水，甚至學(xué)著和水泥、遞磚頭。那雙曾經(jīng)只拎名牌包、涂指甲油的手，很快就磨出了繭子，沾滿了灰塵和泥漿。她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干。
后院很大，以前是塊小菜地，后來荒了。我規(guī)劃好位置，讓老趙幫忙搭了個寬敞結(jié)實(shí)的彩鋼棚，足夠放下修車的地溝、工具柜和工作臺。地面也澆筑了水泥。以后，這里就是新的“螯師傅修車鋪”。
翻修的日子里，張強(qiáng)和胖子那伙人像徹底消失了一樣，沒再出現(xiàn)過。街坊鄰居們倒是開始探頭探腦。老街坊們大多記得我，也記得當(dāng)年那個跟著我住過一段時間、后來嫌貧愛富跑了的陳冉。
“喲，小螯回來啦？這房子收拾得挺好！”
“這是…陳冉？哎呀，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張強(qiáng)那小子不是個東西！坑了多少人！”
“回來就好，好好過日子！有什么要幫忙的言語一聲！”
鄰居們七嘴八舌，有好奇，有同情，也有樸實(shí)的善意。陳冉面對這些目光和議論，總是低著頭，臉紅一陣白一陣，但也不再躲避，只是小聲地應(yīng)著。
一個月后，老宅翻修一新。外墻刷了白，門窗嶄新透亮。院子里雜草拔光了，青磚地面清掃得干干凈凈。那棵老槐樹依舊沉默地立著，樹下那個石臼被我清理出來，準(zhǔn)備種點(diǎn)什么。后面院子的彩鋼棚也搭好了，亮堂堂的。
看著煥然一新的老宅，陳冉站在院子中央，眼圈又紅了。這一次，眼淚里有了點(diǎn)不一樣的東西，像是干涸的土地終于迎來了一場小雨。
“螯師傅修車鋪”的簡易招牌掛在了院門外。沒有花籃，沒有鞭炮，生意就這么靜悄悄地重新開張了。
消息傳得很快。老客戶們陸陸續(xù)續(xù)找了過來。紅毛車主第一個報到，開著他那輛炸街思域，得意洋洋：“螯師傅！新店新氣象！給我整點(diǎn)更帶勁兒的！”
老宅后院，重新響起了熟悉的敲打聲、機(jī)器轟鳴聲，還有我和客戶偶爾的交談聲。
陳冉成了鋪?zhàn)永镂ㄒ坏摹昂笄诓块L”。負(fù)責(zé)打掃院子，收拾工具，給來修車的師傅們泡茶倒水，中午負(fù)責(zé)做飯。她的手藝很一般，但油鹽醬醋都放得足，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家常味道。工人們都說：“嫂子這飯，吃得舒坦！”
她聽到“嫂子”這個稱呼，總是慌亂地低下頭，耳朵尖紅紅的，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但眼神里，那層灰敗的殼，似乎又裂開了幾分。
日子一天天過去，平靜而忙碌。債務(wù)的陰影似乎被暫時屏蔽在這個小院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