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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日子,是被拉長又揉碎的流水。

晨起看霧,夜來聽風(fēng)。城西別院的歲月,靜得能聽見落葉觸地的微響。王府的賞賜依舊隔三差五地送來,堆滿了庫房一角,我甚少過問,只讓春曉登記造冊。沈硯再未來過,那夜的癲狂與狼狽,仿佛真成了被秋風(fēng)卷走的一場夢。

直到入了冬,第一場薄雪悄無聲息地覆蓋了院墻和枯枝。

老管家踩著咯吱作響的雪沫子,送來一封燙金的帖子,神色比往日更凝重幾分。

“夫人,”他遞上帖子的手有些微顫,“是……鎮(zhèn)國公府的賞梅宴。”

鎮(zhèn)國公府。沈硯的母家。

我接過帖子,指尖觸及那精致的紋路。宴無好宴,這帖子,是試探,也是鉤子。

“王爺……也會去。”老管家低聲補充了一句,小心翼翼覷著我的臉色。

我摩挲著帖子冰涼的邊緣,良久,淡淡道:“知道了?!?/p>

賞梅宴那日,雪后初霽。鎮(zhèn)國公府朱門洞開,車馬盈門,空氣里浮動著冷香與炭火暖融的氣息。我到的時辰不早不晚,由丫鬟引著,穿過掛滿冰凌的抄手游廊,走向梅香最盛處的暖閣。

一路引來無數(shù)目光。驚詫,探究,憐憫,幸災(zāi)樂禍……種種意味,糅雜在那些刻意壓低的議論和交換的眼神里。我目不斜視,裙裾拂過掃凈積雪的石板,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漣漪。

暖閣里地龍燒得正旺,熏得人臉頰發(fā)燙。各家夫人小姐錦衣華服,珠翠環(huán)繞,言笑晏晏,一派和樂融融。我的出現(xiàn),像一顆石子投入溫吞的水面,霎時靜了一靜。

主位上的鎮(zhèn)國公老夫人,沈硯的母親,一身絳紫團花襖裙,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見到我,臉上堆起慣常的、略顯疏淡的笑:“硯哥兒媳婦來了,快過來坐,外邊冷吧?”

我依禮上前,微微屈膝:“給老夫人請安,路上還好?!?/p>

目光略一逡巡,便落在了老夫人下首。

他果然在。

沈硯穿著一身墨色暗紋錦袍,坐在那兒,手里把玩著一只酒盅,側(cè)臉線條繃得有些緊。自我進來,他便未抬頭,只盯著案幾上那盆開得正艷的紅梅,仿佛能看出什么花樣來。

但他周身那股沉郁的氣息,卻與這暖閣里的喧鬧格格不入。

老夫人拉了我的手,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關(guān)切話,便有人上來寒暄,將話頭引開。我從容應(yīng)對,笑意溫婉,禮儀周到,挑不出一絲錯處。只是眼角的余光,總能瞥見那道墨色的、僵硬的側(cè)影。

酒過三巡,暖意更盛,有人提議去園中賞真正的梅林。眾人紛紛起身,裹上斗篷暖袖,說笑著相攜而出。

我隨著人流走在后面,雪光映著紅梅,刺得人眼暈。故意放慢了腳步,待前面的人聲稍遠(yuǎn),便折向一條僻靜的小徑。

小徑盡頭是一座小小的賞雪亭,四周梅樹環(huán)繞,此時空無一人。

我站定,望著枝頭凝雪的紅梅,輕輕呵出一口白氣。

腳步聲自身后響起,沉緩,遲疑,最終還是踏碎了積雪,停在不遠(yuǎn)處。

我沒有回頭。

空氣凝滯著,只有風(fēng)過梅梢,雪屑簌簌落下的輕響。

“你……”他的聲音干澀,打破了沉寂,“近來可好?”

我望著眼前一枝梅花,花瓣邊緣被雪凍得微微透明。

“托王爺?shù)母?,清靜自在。”

身后的人似乎被這話噎住,呼吸重了幾分。沉默再度蔓延,比方才更加難堪。

“那些東西……”他又開口,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試探,“……可還合用?”

“王爺厚賜,不敢挑剔?!蔽艺Z氣平淡,“都已登記在冊,王爺隨時可派人查驗?!?/p>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語氣陡然急促了些,像是被我的疏離刺傷,又強自壓抑下去,“顧婉,你定要如此與我說話?”

我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

雪光映亮他的臉,比上次見時清減了些,下頜線更顯凌厲,眼底帶著未曾休息好的青黑,和一絲無處著力的疲態(tài)。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曾讓我輾轉(zhuǎn)七年、如今卻激不起半點波瀾的男人。

“王爺想聽什么?”我問,“聽我說別院冷清,日夜期盼王爺垂憐?還是聽我哭訴心中委屈,求王爺為我做主?”

他嘴唇動了動,喉結(jié)滾動,卻發(fā)不出聲音。那雙總是深沉難測的眼,此刻竟有些慌亂的躲閃。

“顧婉,過去的事……”他艱難地開口,每個字都像在砂紙上磨過,“是我不對。我……我混賬?!?/p>

雪落無聲。

我靜靜等著他的下文。道歉嗎?懺悔嗎?為這七年的影子生涯,還是為那個被他寵溺又逼至絕境的柳依依?

他卻停住了,仿佛那簡單的幾個字已耗盡他所有氣力,只是深深地看著我,眼神復(fù)雜得令人費解,有痛楚,有悔意,還有更多我辨不分明的情緒。

良久,他啞聲問:“要如何……你才肯回來?”

梅香冷冽,吸入肺腑,帶著冰渣子的氣息。

我微微笑了一下。

“王爺,”聲音輕得像落下的雪沫,“我為何要回去?”

他瞳孔一縮,像是沒料到我會如此反問,下意識道:“你是沈王妃!那里才是你的家!”

“家?”我重復(fù)著這個字,笑意深了些,卻也冷了些,“王爺忘了?那個家里,還有一個柳姑娘。王爺是打算讓我回去,與她姐妹相稱,共侍一夫?還是打算將她送走,全了我這正妃的顏面,日后繼續(xù)對著我這張與‘阿沅’相似的臉,寄托哀思?”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精準(zhǔn)地敲打在他最不堪的痛處。

沈硯的臉色一點點白下去,比周圍的雪色更甚。他踉蹌著后退半步,扶住了冰涼的亭柱,手背青筋凸起。

“我不是……我并未……”他想辯解,話語卻支離破碎。

“王爺,”我打斷他,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臉上,不再帶任何情緒,只是平靜地陳述,“那個地方,沒有我的位置了?!?/p>

“從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p>

他猛地抬頭,眼底是全然的不敢置信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慌亂:“顧婉!你——”

“王爺?!蔽椅⑽㈩h首,截斷他未盡的話,姿態(tài)恭謹(jǐn),卻透著無法逾越的疏遠(yuǎn),“風(fēng)雪大了,妾身身子不適,先行告退?!?/p>

不再看他驟然失血的臉色,不再聽他壓抑著痛苦的呼吸,我轉(zhuǎn)身,沿著來路,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走回那一片暖閣的喧嘩之中。

將那道凝固的、備受煎熬的目光,和那徹骨的寒意,一同留在了那座寂靜的賞雪亭外。

雪還在下,慢慢覆蓋住我來時的腳印。

仿佛從未有人去過。

城西別院的冬天,是被雪和寂靜包裹的。

炭盆燒得旺,偶爾爆出一點噼啪輕響,反襯得四下愈發(fā)安靜。我倚在窗邊軟榻上,看外面庭院的積雪被夕陽染上一層淺金,又慢慢褪成冰冷的藍(lán)。

日子像結(jié)了冰的溪流,表面凝滯,底下卻自有其方向。王府的賞賜漸漸稀了,或許是沈硯終于明白,那些珠玉綾羅敲不開這扇門,也暖不熱一顆死了的心。

也好。

春曉端了藥進來,黑黢黢一碗,熱氣氤氳。是調(diào)理身子的方子,別院的老大夫開的,說是積年的郁結(jié),需得慢慢疏導(dǎo)。

我接過,面不改色地飲盡。藥汁苦澀,舌尖卻麻木。

日子總要過下去。為自己。

院門吱呀一聲輕響,在這過分安靜的黃昏里格外清晰。接著是細(xì)碎的腳步聲,朝著正房來了,不像是別院仆役的步子。

春曉疑惑地放下藥碗,迎出去。

片刻,她臉色古怪地回來,身后跟著一個裹著厚厚斗篷、身形纖細(xì)的身影。兜帽落下,露出一張蒼白瘦削的臉,眼睛很大,卻空洞得嚇人。

是柳依依。

她竟尋到了這里。

我坐直了些,看著她。不過數(shù)月不見,她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花,嬌艷盡褪,只剩下一把枯槁的骨頭,寬大的斗篷罩在身上,空蕩蕩的。唯有腕子上那只翡翠鐲子,綠得刺眼,沉甸甸地墜著,更顯她腕骨伶仃。

她站在那兒,怯生生的,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驚惶,手指絞著斗篷的系帶,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發(fā)出聲音。

“柳姑娘,”我率先開口,打破了僵持,“稀客。坐吧?!?/p>

春曉搬來繡墩,她遲疑地坐下,半個身子都拘謹(jǐn)著。

“我……我偷偷跑出來的……”她聲音低啞,像被砂紙磨過,“沒人知道我來……”

我頷首,并不意外。沈硯大約將她看得緊,經(jīng)了上回的事,他再不敢讓她有絲毫閃失。

“身子可好些了?”我問,語氣平淡得像問候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猛地一顫,像是被這話燙到,眼圈瞬間就紅了,低下頭,淚水無聲地砸在衣襟上。

“好……好了……”她哽咽著,“多謝……夫人當(dāng)日……請?zhí)t(yī)……”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只有她極力壓抑的啜泣聲。

“王爺他……”她忽然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我,像是鼓足了極大的勇氣,“他待我很好……真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也不準(zhǔn)任何人怠慢我……”

我靜靜聽著,不置可否。

“可是……可是他不快樂……”她的眼淚流得更兇,“他常常一個人喝酒,喝醉了……就看著我的臉……有時候……有時候會笑,笑著笑著……就又哭了……他喊……喊那個名字……”

“阿沅”兩個字,她沒說出口,卻重重砸在我們之間的空氣里。

“夫人……”她忽然滑下繡墩,跪倒在我面前,抓住我的衣擺,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手指冰涼,“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他看的不是我,從來都不是我……我只是一個影子,一個擺件……我寧愿他罵我打我,也好過這樣……這樣對著我,想著別人……”

她哭得渾身發(fā)抖,語無倫次:“我知道我不該來……我知道我對不起您……可我沒有人可以說了……夫人,您告訴我……我該怎么辦?我還能怎么辦?”

我垂眼看著跪在腳邊崩潰的女子,看著這張曾經(jīng)努力模仿我、如今卻寫滿絕望的臉。

曾幾何時,我也這樣絕望過,只是我無人可說,也無處可去。

心底那片荒蕪之地,忽然掠過一絲極淡的憐憫。

“起來吧?!蔽艺f。

她不肯起,只仰著淚痕斑駁的臉看我。

“柳依依,”我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冷硬的清醒,“路是你自己選的。踏進來了,就得自己走下去?!?/p>

“可是……”

“沒有可是?!蔽掖驍嗨?,“他沉溺往事,你貪慕虛榮,各取所需,誰又比誰無辜?”

她像是被這話刺穿了,臉色煞白,抓住我衣擺的手無力地滑落。

“至于該怎么辦,”我移開目光,重新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陽,“那是你的事。我不是你的救贖,更不是他的?!?/p>

“你若真想解脫,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我頓了頓,“滾?!?/p>

最后一個字,說得輕描淡寫,卻像一把刀,劈開了她所有的僥幸。

她癱坐在地上,怔怔地看著我,眼中的淚水停了,只剩下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良久,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踉蹌了一下。春曉下意識想去扶,被我一個眼神止住。

她整理了一下凌亂的斗篷,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形容,有怨恨,有絕望,有茫然,最終都?xì)w于一片死寂。

“打擾夫人了。”她啞聲說,聲音平靜得可怕。

然后,她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蹣跚地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暮色漸濃的庭院里。

像一抹被風(fēng)吹散的青煙。

春曉看著她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最終低嘆一聲:“也是個可憐人?!?/p>

我沒說話。

可憐嗎?

或許吧。

但這世上,誰又不可憐?

我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抿了一口,苦澀冰涼,直滲入心底。

窗外,最后一點天光也湮滅了。

夜,如期而至。


更新時間:2025-08-30 09:0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