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蘇珊刻意換了身自認為最時尚的衣服——不為別的,只為在兒媳面前不失體面,更為了兒子的臉面。她久久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才五十多歲,臉上的皺紋明顯,皮膚暗黃,那雙好看的眼睛,如今眼角早已下垂。想想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美人。她長長嘆了口氣,鏡中人,終究與尋常老婦無異了。
吹干頭發(fā),敷上面膜,手機接上電源,她便獨坐椅中,靜候。
一小時,兩小時……十點的鐘聲敲響,手機終于響了。蘇珊欣喜地拿起手機,打開——是兒子張楠發(fā)來的幾張照片,小孫子睡得正酣。
照片里,嬰兒肥嘟嘟的,眼睛細如線縫,鼻頭微寬,嘴唇厚實,活脫脫隨了母親的模樣。可愛是可愛,蘇珊心底卻掠過一絲遺憾:這孩子,竟半點沒承襲兒子的好基因。轉念又寬慰自己:興許長開就好。
有信息來,說明兒子還沒睡。
蘇珊撥通了兒子的視頻,兒子張楠很快就出現(xiàn)在視頻里,臉上帶著疲憊,“這么晚了,媽您有事嗎?”
“沒有什么事,我就是想看看孫子?!?/p>
“照片我給你發(fā)過去了呀!他現(xiàn)在睡著了?!?/p>
“馨雅呢?她也睡著了嗎?”
“沒有,她在床上躺著看直播呢?”
“你把手機給她,我給她說兩句話?!?/p>
“有啥好說的,她在直播間里等著搶衣服呢,這樣吧,明天中午你倆再聊,太晚了,你早點休息,我掛了?!?/p>
蘇珊心里空落落的,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這個兒媳婦怎么這么沒禮貌,知道婆婆今天到,一句問候的話也沒有,但是媳婦兒在月子里,蘇珊沒有怪她。這都怪兒子,說好了視頻的。讓自己空等這么久。主動打過去,兒子還不開心。就是因為太晚了,兒子才不開心的,她這樣自我安慰著睡著了。
凌晨四點,胃里空空如也,生生將她餓醒。昨夜一心懸著兒子的電話,竟忘了吃晚飯,火車上也沒吃多少。此刻饑腸轆轆,恨不能吞下一頭牛。酒店早餐六點才開始供應早餐,她只得閉眼,強捱時間。
蘇珊再次醒來的時候,是早上七點半,肚子反而不覺得餓了。她慢騰騰地起床洗臉刷牙,門外傳來“砰砰”的敲門聲。這么早?莫非是兒子?蘇珊嘴里含著牙刷拉開房門。
果然是張楠,提著早餐。
蘇珊回到衛(wèi)生間,吐掉滿嘴的牙膏沫子,洗了把臉用自帶的毛巾擦了擦。
“你怎么過來了?”蘇珊問兒子。
“今兒周末,本來沒事,但中午下午都得開會,就不過來了。趁這會兒陪您吃頓早飯?!睆堥f著, 已擺開蟹黃包、雞蛋、油條,還有蘇珊最愛吃的皮蛋瘦肉粥,可能為了趕時間,他自己先吃了起來。
“不是說酒店供應早餐嗎?干嘛還從外邊買?”
“酒店里供應的免費早餐是雞蛋饅頭豆?jié){,太簡單了,我擔心你吃不好。”
“周末還連軸轉,什么工作這么折騰人?不如回鄉(xiāng)下教書自在?!碧K珊心疼道。
張楠笑了:“媽,還不是您從小念叨?海市大樓多高、馬路多寬、人多時髦……我這才拼了命讀書,考過來,留下。如今您倒說不如鄉(xiāng)下?矛盾不矛盾?”
蘇珊也笑了,她心底涌起一絲甜意。兒子是她此生最大的驕傲,聰明懂事,學業(yè)拔尖,人人都說青出于藍。如若當年母親不阻撓她和治安的婚事,他們留在海市,張楠生來便是海市人,生活定是另一番光景。哪像現(xiàn)在,兒子雖娶了富家女,可治安說得對,“人丑脾氣大,幺蛾子多”,兒子跟她在一起,能幸福嗎?這似乎也是他此次不來海市的緣由……
“媽,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兒子已放下碗筷。
蘇珊搖搖頭,“粥太燙,冷一冷??茨憷峭袒⒀实爻燥垼瑡屪铋_心。”
“跟馨雅說好了,中午十點你倆視頻。別太早,十點寶寶才送回她房間。”
“我們縣城月子中心,母嬰同室,家人隨時能看?!?/p>
“這兒不一樣,探視有規(guī)定時間、人數(shù)限制。寶寶有護士專門護理,洗澡按摩做操。媽,這些您正好不會,不用受累,豈不更好?”
“按摩做操我是不會,可以學呀!為了照顧自家孫子,再苦再累我也情愿!”
“媽,您這觀念,真是被奶奶影響太深了。有些事,費力未必討好。您再想想吧,我得走了。”張楠起身。
“兒子,”蘇珊叫住他,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媽知道,媽落伍了,聽不懂你們那些新詞兒,也不想懂。媽在家憋屈了大半輩子,這你總明白吧?我就想……換個地方,喘口氣?!彼龜[擺手,“快去吧,別誤了事?!?/p>
張楠走到門口,又停?。骸皩α耍司司藡屩滥獊?,都挺高興。我沒說您到了。你們這么多年沒見……明天,要不去看看舅舅?或者讓他來?親兄妹,天大的疙瘩,幾十年過去,也該解開了吧?”
門輕輕合上。
蘇珊僵在原地,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上來,在眼眶里打轉。她頹然放下碗筷,撲到床上,壓抑了半生的委屈,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漫過心口,堵得她窒息。哥哥蘇宇宸……曾經(jīng)那樣疼愛她的哥哥……她卻把他的心傷得透透的。這么多年,她不敢來海市,更不敢原諒自己。當年在自家門前那句“永不踏進這扇門”的毒誓,言猶在耳。一場意氣之爭,輸?shù)袅怂惠呑幼詈玫哪耆A。她想告訴哥哥,他是對的,她錯了,她早就知道錯了……可這簡單的幾個字,重若千斤,她鼓不起一絲勇氣去面對那張可能同樣蒼老、帶著怨責或期盼的臉。
不知哭了多久,蘇珊抬起手,用袖口狠狠抹去臉上的淚痕。奇怪,一場慟哭之后,心口那塊巨石仿佛松動了幾分,竟有了些許喘息的縫隙。
她拿起手機,默默將鬧鐘定在十點,然后躺下,將自己沉入一片虛空的寂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