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緩緩?fù)７€(wěn)，海市的喧囂透過車窗涌了進(jìn)來。蘇珊肩背大包，懷抱小包，推著一個塞得滿滿的行李箱，箱體上還牢牢綁著兩個脹鼓鼓的行李袋。在乘務(wù)員的幫助下，她有些吃力地挪下了火車，像一棵移動的、掛滿果實的樹。
站臺上人流如織。她剛摸索出口袋里的手機(jī)，想問問兒子到哪兒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已氣喘吁吁地?fù)荛_人群沖到面前——是張楠。他臉上嚴(yán)嚴(yán)實實捂著厚厚的N95口罩，額角滲著細(xì)汗。蘇珊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鼻——老家沒有病例，她還沒養(yǎng)成戴口罩的習(xí)慣。
“媽！怎么帶了這么多東西？”張楠的聲音隔著口罩有些發(fā)悶，透著無奈，“不是早說了嗎，這邊啥都買得到，帶幾件換洗衣服就夠了呀！”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接蘇珊肩上的背包。
蘇珊把手里的小包放在地上，沒理會兒子的埋怨，掏出紙巾，心疼地替他擦汗。兩年沒見了。自打他結(jié)婚，就再沒回過家。手機(jī)視頻里的兒子，總被美顏濾鏡修飾得光鮮依舊，身材挺拔，面容俊朗。此刻近在眼前，才發(fā)覺他胖了些，臉頰圓潤了，是日子過得舒心吧！蘇珊心里掠過一絲寬慰。
“都是用得著的，不占地方?！彼p聲解釋。
“現(xiàn)在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買不到的！何必受累?！睆堥洁熘?，把沉重的背包甩到自己肩上。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站住，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未拆封的獨立包裝的口罩，遞給蘇珊：“快戴上！”
“又沒病例，戴它干啥？”蘇珊不解。
“要對自己負(fù)責(zé)！您出站看看，滿大街都戴著?！睆堥Z氣不容置疑。
“你這太厚了，留著你自己戴好了。我有薄的?！碧K珊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揉得皺巴巴的舊口罩，直接捂在了臉上。
“戴過的口罩不能再用！多不衛(wèi)生啊！”張楠眉頭緊鎖。
“怎么不衛(wèi)生了？才戴了兩天，丟了多可惜！你是不知道，前些天口罩不好買，一家人輪著戴一個口罩出門的才叫……”蘇珊試圖辯解。
“以前是以前！”張楠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從今天起，出門戴過的口罩必須扔掉！不能帶回家，更不能重復(fù)用！這是規(guī)矩！”
“哪學(xué)得這么多規(guī)矩？多浪費……”蘇珊一路低聲嘟囔著，跟著兒子走向停車場。
兒子的車是一輛锃亮的黑色奧迪A8。蘇珊停下腳步，目光銳利起來：“你結(jié)婚時我給你買的那輛A6呢？才兩年就換了A8？哪來那么多錢？又瞎浪費！”責(zé)備之意溢于言表。
張楠沒立刻回答，而是拿出酒精噴霧，對著蘇珊的大小行李袋仔仔細(xì)細(xì)噴了一遍，才一一塞進(jìn)寬敞的后備廂。最后，他抽出一張酒精濕巾遞給蘇珊：“擦擦手，上車吧。我哪有錢換車？這是馨雅的車，她平時不怎么開，才讓我用的?！?/p>
“我說呢！”蘇珊松了口氣，又帶著點自嘲，“我兒子啥時候?qū)W會這么鋪張了。那輛A6，可是我和你爸省吃儉用攢了一輩子才……”
她想拉開副駕駛的門坐進(jìn)去，這樣方便和兒子說話。兩年了，她有太多話想傾訴。
“媽，您坐后面吧?！睆堥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急促，“后面更舒服?？禳c，后面車催了。”他眼神閃爍，沒敢看母親的眼睛。蘇珊哪里知道，那個位置是付馨雅的“專座”。馨雅有著近乎苛刻的潔癖，但凡別人坐過，無論事后張楠如何清潔消毒，她總能嗅到“生人”的氣息，繼而引發(fā)一場關(guān)于“不尊重”的軒然大波。哄媳婦，是張楠最頭疼的事。
車子在迷宮般的城市街道中穿梭，最終停在一幢氣派的大樓前?！皨?，到了，下車吧?！睆堥仡^說。
蘇珊舒了口氣：“早知道這么近，真不用你接，路上車多得嚇人……”她推門下車，抬頭看清樓體上金光閃閃的大字——“威寧世家連鎖酒店”。一股怒火瞬間沖上頭頂。
“張楠！你什么意思？讓媽住酒店？！”蘇珊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受傷。
“是啊，您先在這兒舒舒服服住幾天?！睆堥贿叞嵝欣?，一邊試圖解釋，“馨雅她們在月子中心，您也見不著，不如在這兒歇歇……享?！?/p>
“享福？住酒店享福？！”蘇珊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眼眶瞬間紅了，“這分明是隔離！現(xiàn)在就嫌我礙事了是吧？我就不該來！真不該來！”
壓抑的情緒終于爆發(fā)，張楠的聲音也帶上了疲憊和煩躁：“媽！您還真說對了！您就不該來！您知道您這一來，給我添了多大麻煩嗎？我要工作！要照顧著她們娘倆！現(xiàn)在還得照顧著您！我一個人劈成三瓣也忙不過來！我也很累！”
“我不用你照顧！”蘇珊的眼淚在打轉(zhuǎn)，強(qiáng)忍著沒掉下來，“我是來照顧你們的！城里生活節(jié)奏快我知道，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我有手有腳，還沒老到要人伺候！”
“行了媽！先進(jìn)去行嗎？別在外面發(fā)脾氣……”張楠近乎懇求。
蘇珊跟在兒子身后，聲音低了下去，滿是委屈：“看見你，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那么多脾氣……這么多年，早讓你奶奶磨平了……”
“奶奶身體還好吧？都八十的人了……她雖然討厭您，還是挺疼我的?！睆堥D(zhuǎn)移話題。
“好得很！放心吧，你媽我指不定走在她前頭！”蘇珊語氣尖刻，“你是她的長子長孫，她當(dāng)然疼你。我算什么？搶走她兒子的外人罷了！”
張楠刷卡打開房門，把行李堆在墻邊，拉過一把椅子讓蘇珊坐下，關(guān)上門，隔絕了走廊的光線：“媽，別說這些了，聽著心煩。您安心在這兒住幾天，到時候我來接您。跟馨雅說好了，今晚我去看她們。”
“我和你一起去！我要看我大孫子！”蘇珊立刻站起來。
“媽！您怎么還不明白？”張楠聲音透著無力，“您不能去！明天我拍照片發(fā)您手機(jī)上。待會兒我讓馨雅跟您視頻，您一樣能看見孫子和兒媳婦?！?/p>
蘇珊看著他，一個有著大學(xué)文憑的母親，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什么“科學(xué)喂養(yǎng)”“代溝”“規(guī)矩”，此刻都指向同一個核心——他們怕她帶來病毒，在隔離她。但聽到馬上能視頻看到孫子，對孫子的思念還是壓過了心頭的冰涼，一絲期待悄然升起。
“酒店有早餐，午飯晚飯您自己解決，別亂跑?！睆堥淮?，環(huán)顧這個略顯逼仄的單人間，“能洗澡，就是小點。我先走了，您洗個澡換身衣服，等著看孫子吧?！?/p>
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兒子的身影和外面的世界。蘇珊站在原地，靜默了幾秒。然后，她緩緩轉(zhuǎn)身，蹲下來，開始打開那些沉重的行李袋。她小心翼翼地取出親手為孫子縫制的小衣服、柔軟的小包被、兒子張楠小時候玩過的花棒錘和撥浪鼓。最后，是那些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舊毛衣、毛褲——有月子里穿的，有兩三個月時穿的；有夏天的薄款，也有秋天的厚款。一針一線，都是她當(dāng)年熬夜，滿懷期待織就的。她把這些承載著歲月和心意的衣服，一件件、一層層，在潔白的酒店床鋪上鋪展開來，擺得整整齊齊，像在進(jìn)行一場無聲的儀式。
做完這一切，她才直起身，走向狹小的浴室。溫?zé)岬乃鳑_刷而下，霧氣漸漸彌漫開來，模糊了鏡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