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青瓦上，聲響震耳欲聾，像是要把這天地間所有的污濁都沖刷干凈。
云棲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仿佛也成了這雨幕里的一道灰影。寒意鉆進骨頭縫，他卻感覺不到冷，只有一種從內(nèi)里透出來的麻木。
咳意又涌上來，他用手背抵住唇，悶悶地咳了幾聲，喉間那股腥甜越發(fā)明顯。
“先生？”含章的聲音隔著門板，被雨聲打得模糊，帶著哭腔，“您開開門，讓弟子看看您吧？您午膳就沒用，晚膳總要……”
“我不餓?！痹茥_口，聲音嘶啞得幾乎辨不出原調(diào)，“你去歇著，不必管我?！?/p>
門外靜了片刻，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含章似乎還沒走，低低的抽噎聲隱約可聞。
云棲閉上眼，疲憊如同潮水，滅頂而來。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小，轉(zhuǎn)為淅淅瀝瀝的纏綿。
院門外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力道之大，幾乎蓋過了雨聲。
含章嚇了一跳，慌忙跑去應(yīng)門。
門閂落下，吱呀一聲，門外站著的卻不是預(yù)料中的人。兩名披著蓑衣、腰佩軍刀的侍衛(wèi)面無表情地立在雨中，水珠順著蓑衣邊緣不斷滴落。
“云大家可在？”為首一人聲音硬邦邦，不帶絲毫情緒。
含章嚇得往后一縮：“你、你們是……”
“將軍府有請?！绷硪蝗私涌冢抗庠竭^含章，直接投向那扇緊閉的房門，“請云大家即刻隨我們走一趟?！?/p>
“可是……可是先生他身子不適……”含章急道，試圖阻攔。
那侍衛(wèi)根本不理會他，徑直大步跨入院內(nèi)，走向房門。
“云大家，請吧?！甭曇敉高^門板傳來，不容拒絕。
房門從里面被拉開。
云棲站在門內(nèi)，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嚇人，唯有眼底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潮紅。他已重新?lián)Q上了一件干凈的素色長衫，頭發(fā)簡單束起，整個人清瘦得像是一桿隨時會被風(fēng)吹折的翠竹。
他看了一眼院中那兩個煞神般的侍衛(wèi)，又看了看嚇得臉色發(fā)白的含章，聲音平靜無波：“走吧。”
“先生！”含章抓住他的衣袖，眼淚滾落下來。
云棲輕輕拂開他的手：“無事?！?/p>
他甚至沒有問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問了也無用。
馬車依舊等候在巷口，比白日的更加寬大沉肅，車廂上隱約可見鎮(zhèn)北將軍府的徽記。雨水順著車轅流淌，匯入青石板路的積水中。
一路無話。只有車輪碾過積水的聲音，單調(diào)而壓抑。
馬車并未駛向城西的瀟湘館，而是穿過了大半個京城，直接進入了城東戒備森嚴的將軍府側(cè)門。
這是云棲第一次踏入這座象征著權(quán)勢與赫赫軍功的府邸。高墻深院，檐角飛翹，處處透著一種冷硬的威嚴，與鳴玉坊的浮華綺靡截然不同。即便在雨夜，依舊可見巡夜護衛(wèi)森嚴的身影，甲胄與兵刃偶爾相撞，發(fā)出沉悶的金屬聲響。
侍衛(wèi)引著他，沉默地穿過一道道回廊，越走越僻靜，最后停在一處獨立的院落前。院門上懸著匾額，龍飛鳳舞兩個字——“礪鋒”。
這里的氣氛比別處更顯冷肅，連空氣都仿佛凝滯著無形的壓力。
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
蕭屹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并未像白日那般懶散倚靠，而是坐得筆直，指尖夾著一支狼毫筆，正批閱著幾卷文書。他換了一身墨色勁裝，未戴冠，墨發(fā)以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側(cè)臉線條在燈下顯得有些冷硬。
聽得通報，他并未抬頭，只淡淡道：“進來?！?/p>
云棲走入書房，停下腳步?？諝庵袕浡哪愫鸵环N獨特的、類似冷鐵的氣息。
“關(guān)門?！笔捯僖琅f沒抬頭。
引他來的侍衛(wèi)無聲退下，合上了房門。
書房內(nèi)只剩下他們兩人。燭火噼啪一聲輕響。
蕭屹終于放下筆，抬起眼。目光落在云棲身上，像是打量一件物品。從他蒼白的面色，到微微潮濕的衣擺，最后定格在他依舊沒什么表情的臉上。
“淋雨了？”他問，語氣聽不出關(guān)切，更像是隨口一問。
云棲垂眸：“無妨。”
蕭屹靠向椅背，指尖敲了敲桌面：“叫你過來，是有件事問你。”
云棲靜待下文。
“今早我離了瀟湘館，書房里丟了一方田黃凍石印章?！笔捯僬Z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尋常小事，“守院的下人說，白日里除了我，只有你進過那間書房?！?/p>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起來，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你可見過？”
云棲的心猛地一沉。
他抬起眼，看向蕭屹。對方的目光冷靜而審視，不帶絲毫白日里的戲謔與玩弄，卻更令人心寒。
“未曾。”他回答，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未曾？”蕭屹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沒什么溫度的弧度，“那印章雖不算頂名貴，卻是我常用之物。你說未曾，莫非它自己長了腿跑了？”
“小的確實未曾見過，更未曾拿過?！痹茥蛔忠活D道。
“搜?！笔捯偻鲁鰞蓚€字，不帶任何情緒。
門外立刻進來兩名仆婦，面無表情地走向云棲。
云棲身體瞬間僵直，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那兩名仆婦卻不容分說，一左一右按住他，粗糙的手直接在他身上摸索起來。外衫、內(nèi)襟、袖袋……甚至發(fā)髻都被拆開檢查。
云棲死死咬著牙，屈辱感比昨日被強吻時更甚。那是一種被徹底剝開、毫無尊嚴的踐踏。他閉上眼，任由那四只手在他身上粗魯?shù)胤瓩z，指尖掐入掌心，幾乎掐出血來。
一無所獲。
仆婦退后一步，垂首稟報：“二公子，沒有?！?/p>
蕭屹眸光微閃，似乎并不意外。他揮揮手，仆婦悄無聲息地退下。
書房內(nèi)重又陷入寂靜。
“看來，是冤枉你了？”蕭屹站起身，緩步繞過書案，走到云棲面前。
云棲睜開眼，眼底是一片被碾碎后的死灰。他望著蕭屹，不言不語。
蕭屹抬手，似乎想碰碰他散落的頭發(fā)，卻在半途停住，轉(zhuǎn)而捏住了他的下頜，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種掌控的意味。
“既然沒拿，”他湊近了些，氣息拂在云棲臉上，帶著淡淡的酒氣和墨香，“那便賠我點別的?！?/p>
云棲瞳孔微縮。
“今日掃了我的興，”蕭屹的手指摩挲著他下頜細膩的皮膚，語氣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危險的曖昧，“總得補回來?！?/p>
他的目光落在云棲沒有血色的唇上，那處結(jié)痂的傷口格外顯眼。
“就在這里，”他低聲道，另一只手攬住了云棲瘦削的腰，將人往懷里帶，“唱點……應(yīng)景的?！?/p>
云棲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鐵板。被強行禁錮的懷抱，耳邊低沉的要求，還有這間充斥著冷硬權(quán)勢氣息的書房，都讓他感到窒息。
“公子……”他艱難地開口，聲音發(fā)顫。
“嗯？”蕭屹低頭，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額頭，姿態(tài)親昵，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壓迫，“不會唱了？”
云棲的呼吸變得急促，掙扎起來：“放開我……”
他的掙扎在蕭屹的力量面前如同蚍蜉撼樹。
“由得你選么？”蕭屹輕笑一聲，將他箍得更緊，嘴唇幾乎貼著他的耳廓，“云大家，別忘了你的身份?！?/p>
身份。
又是這兩個字。
云棲猛地停止了掙扎。
他抬起眼，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俊朗卻寫滿恣意妄為的臉。燭光在他眼底跳躍，卻照不進絲毫暖意。
良久，他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蒼白而破碎，帶著一種絕望的嘲諷。
然后，他微微啟唇，唱出的卻不是旖旎小調(diào)，而是一句極其清冷、甚至帶著幾分悲愴的《林沖夜奔》。
“按龍泉血淚灑征袍……”
聲音嘶啞，不成曲調(diào)，卻像一把鈍刀，猛地割開了書房內(nèi)曖昧又緊繃的空氣。
蕭屹箍著他的手臂驟然一僵。
就在這時，書房外突然傳來一聲沉穩(wěn)的通傳：
“大公子到！”
蕭屹眉頭猛地一蹙，幾乎是瞬間松開了手，將云棲推開一步，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快的不耐與警惕。
書房門被推開。
一名身著錦袍、容貌與蕭屹有幾分相似、卻更顯沉穩(wěn)威嚴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目光如電，迅速掃過屋內(nèi)情形——散落頭發(fā)、衣衫微亂、臉色煞白的云棲，以及站在一旁、神色已恢復(fù)如常卻難掩一絲戾氣的蕭屹。
來人正是將軍府嫡長子，蕭屹的長兄，蕭凜。
蕭凜的目光在云棲身上停留一瞬，帶著審視與毫不掩飾的輕視，隨即轉(zhuǎn)向蕭屹，聲音沉冷：“二弟，父親正在前廳等你議事。你這里……倒是熱鬧?！?/p>
蕭屹扯了扯嘴角，語氣恢復(fù)了慣有的漫不經(jīng)心：“處理點小事。大哥怎么有空過來？”
“順路。”蕭凜淡淡道，又瞥了云棲一眼，“這位是？”
“鳴玉坊一個唱曲的。”蕭屹答得隨意，“丟了點東西，叫他來問問?！?/p>
“哦？”蕭凜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語調(diào)，“問出結(jié)果了？”
“一場誤會。”蕭屹走到書案邊，拿起那方據(jù)說“丟了”的田黃凍石印章，在指尖隨意把玩了兩下，“找到了?！?/p>
蕭凜不再多問，只道：“既如此，讓他下去吧。父親那邊，勿要耽擱?！?/p>
蕭屹將印章扔回桌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他看向云棲，眼神淡漠，仿佛剛才那個強摟著人逼唱“應(yīng)景的”的不是他。
“你可以走了。”
云棲站在原地，身體細微地顫抖著。他看了一眼那方失而復(fù)得的印章，又看了一眼面色冷然的蕭凜，最后，目光落在蕭屹那張看不出情緒的臉上。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極其緩慢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扯亂的衣襟，將散落的發(fā)絲攏到耳后。
然后，他對著蕭凜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自始至終，沒有再看蕭屹一眼。
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向門外。腳步比來時更加虛浮，背影在寬大袍袖的襯托下，單薄得仿佛隨時會消散在穿堂而過的夜風(fēng)里。
蕭屹盯著他那決絕又脆弱的背影，捏著印章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
蕭凜的聲音在一旁冷冷響起：“玩物喪志。別忘了你的身份，二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