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土路的“咕嚕”聲，伴著三叔的旱煙味，晃了整整三個時辰。石頭的屁股早被震得發(fā)麻，可他扒著布簾的手卻沒松過——起初還能看見云臺山淡灰色的山影，后來連山尖的云霧都成了天邊的一抹白，再往前，路兩旁的楊樹漸漸密起來，風(fēng)穿過樹葉的“沙沙”聲里，混進了陌生的喧鬧。
“快到了。”三叔磕了磕煙袋鍋，煙灰落在車板上，被他用鞋底碾了碾，“前面就是縣城的西城門，等進了城，先帶你去吃碗熱湯面。”
石頭“嗯”了一聲，眼睛卻直勾勾盯著前方——土路盡頭，終于露出了青灰色的城墻，墻頭上爬著些枯黃的草，城門洞像個黑沉沉的大口，進出的人擠擠挨挨：有挑著菜筐的農(nóng)婦，筐里的青菜還沾著露水；有推著獨輪車的貨郎，車上的瓷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還有穿著綢緞衣裳的漢子，手里搖著折扇，身后跟著個拎包的小廝，腳步都比旁人快些。
馬車剛到城門口，就被守城的兵卒攔了下來。那兵卒穿著灰布鎧甲，腰間掛著把銹跡斑斑的刀，低頭往車?yán)飹吡艘谎郏抗庠谑^的粗布衣裳上頓了頓，又看向三叔。
“李掌柜，又回縣城啊？”兵卒的語氣軟了些——三叔常年在縣城和鎮(zhèn)上往返，守城的人大多認(rèn)識他。
“是啊，帶侄子來投奔個營生?！比逍χf過兩個銅板，兵卒捏在手里掂了掂，揮揮手放了行。馬車剛要進城門洞，石頭忽然覺得懷里的布包輕輕動了一下，像有只小蟲子在里面爬。他趕緊低頭摸了摸，布包里的炒豆子還是硬邦邦的，平安符的邊角硌著指尖，那片槐葉也安安穩(wěn)穩(wěn)壓在下面，沒什么異樣。
“別亂動，城里人多眼雜?！比迮牧伺乃母觳?，石頭趕緊收回手，規(guī)規(guī)矩矩坐好，可心里卻犯了嘀咕——剛才那一下，倒像是……布包里的槐葉在輕輕發(fā)熱？
進了城，喧鬧聲一下子涌了過來。主街果然像三叔說的那樣寬，青石板鋪的路平平整整，三輛馬車并排走都不擠。路兩旁的鋪子一間挨著一間，掛著各色的幌子：紅布寫的“綢緞莊”，黃紙貼的“包子鋪”，還有掛著木牌的“木器行”，牌上的“李記”兩個字被太陽曬得發(fā)黑——那就是三叔當(dāng)掌柜的地方。
街上的人比鎮(zhèn)上多了十倍不止，石頭的眼睛都看不過來了：穿紅戴綠的姑娘提著籃子走過，籃子里的胭脂香飄進車?yán)?；賣糖人的小販蹲在街角，手里的竹簽轉(zhuǎn)著，很快就轉(zhuǎn)出個兔子形狀的糖人，引得幾個孩子圍著哭著要；還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公子哥，馬脖子上的銅鈴“叮鈴”響，路過時，街上的人都下意識往旁邊躲。
“看傻了？”三叔笑著揉了揉他的頭，“以后住久了，天天都能看?！?/p>
石頭紅著臉低下頭，手又摸了摸懷里的木老虎——棗木的觸感硬邦邦的，讓他心里踏實了些。他想起臨走前娘說的“別跟人吵架”，又想起爹的“好好照顧自己”，攥著木老虎的手緊了緊。
馬車在一條窄些的巷口停了下來。這條巷叫“織錦巷”，巷口掛著個褪色的木牌，上面刻著“云錦織造坊”五個字，字的邊緣還描過金，只是如今金粉掉了大半，只剩些零星的黃點?？椩旆坏拈T是兩扇朱紅色的木門，門上的銅環(huán)擦得發(fā)亮，門楣上掛著串竹編的簾子，風(fēng)一吹，簾子“嘩啦”響。
三叔剛要敲門，門就從里面開了。一個穿著灰布短打的漢子探出頭來，約莫三十多歲，臉上沾著些絲線的白絮，看見三叔，立刻笑了：“李掌柜，可把你盼來了！張師傅還問呢，石頭到了沒？”
“這就是石頭?！比灏咽^往前推了推，“石頭，叫周師兄?！?/p>
“周師兄好。”石頭趕緊低下頭，聲音有點小——這漢子的眼睛亮得很，看他的時候，像是能把他揣在懷里的鐵屑和木老虎都看清楚。
“哎，好孩子?！敝軒熜峙牧伺乃募绨颍Φ辣鹊p些，“快進來，外面風(fēng)大?！?/p>
進了門，是個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擺著幾架木制的織機，織機上繃著半幅沒織完的布，藍色的布面上，已經(jīng)織出了半朵蓮花，花瓣的紋路細(xì)得像真的一樣。院子角落堆著些裝絲線的竹筐，筐里的絲線五顏六色，紅的、綠的、金的，在太陽底下閃著光，比三叔說的還要好看。
“張師傅在里屋呢，我去叫他?！敝軒熜终f著，轉(zhuǎn)身進了北屋。石頭站在院子里，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織機上的絲線——絲線又軟又滑，指尖一碰，竟像觸到了清晨的露水，涼絲絲的?？删驮谥讣馀龅浇z線的瞬間，他忽然覺得懷里的布包又熱了一下，這次比在城門口時更明顯些，像是有顆小石子掉進了熱水里，暖意順著布包，慢慢滲到了他的肚子上。
他趕緊縮回手，低頭看布包——布包還是好好的，沒破也沒漏，那片槐葉藏在里面，連點青光都沒露出來。
“是石頭吧？”一個溫和的聲音從北屋傳來。石頭抬頭，看見一個穿著青布長衫的老人走了出來，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沒什么皺紋，眼睛卻很亮，像藏著星星。老人手里拿著個木梭，梭子上纏著些銀色的絲線，走路的時候，絲線輕輕晃著。
“張師傅好?！比遐s緊上前，石頭也跟著鞠躬，心里有點緊張——這就是三叔說的“最好的師傅”，以后要教他織布的人。
“不用拘謹(jǐn)?！睆垘煾敌α诵?，目光落在石頭身上，從他的布包掃到他的鞋，最后停在他的指尖上，“一路上累了吧？先去廂房歇會兒，晚飯咱們一起吃。周師兄，你帶石頭去廂房，把行李放好?！?/p>
“哎，好?！敝軒熜謶?yīng)著，拎起石頭的布包，“石頭，跟我來。”
廂房在院子的西邊，是間不大的屋子，屋里擺著一張木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著個陶制的水壺，壺口還冒著點熱氣。周師兄把布包放在床上，又從懷里掏出個木牌，遞給石頭：“這是你的身份牌，以后進出織造坊，都要帶著?！?/p>
石頭接過木牌，牌子是桃木做的，上面刻著個“石”字，字的旁邊還刻著個小小的蓮花圖案，跟織機上的蓮花很像。他把木牌攥在手里，覺得比懷里的鐵屑還沉些。
“你先歇著，我去給你端碗水?！敝軒熜终f著，轉(zhuǎn)身出了門。屋里只剩下石頭一個人，他趕緊把布包打開，翻出那片槐葉——葉子還是完整的，邊緣的紋路清晰，只是摸起來比普通的槐葉暖些，像剛從太陽底下?lián)旎貋淼摹?/p>
他把槐葉湊到眼前看了又看，沒看出什么特別的，只好又把它夾回布包里，壓在平安符下面。可他剛把布包合上，就聽見窗外傳來一陣“嘩啦”聲——是風(fēng)吹動竹簾的聲音，可跟著，他又聽見了一陣極輕的調(diào)子，細(xì)得像蛛絲，軟得像棉花，跟……跟蒼梧鎮(zhèn)老槐樹夜里發(fā)出的調(diào)子有點像！
石頭趕緊跑到窗邊，撩起竹簾往外看——院子里空蕩蕩的，織機一動不動，竹筐里的絲線也沒晃，周師兄還沒回來，張師傅和三叔也不在院子里。那調(diào)子像憑空冒出來的，又像藏在風(fēng)里，繞著院子轉(zhuǎn)了一圈，就慢慢消失了。
“難道是我聽錯了？”石頭撓了撓頭，心里有點發(fā)慌。他想起老槐樹的靈氣，想起青石板的望氣紋，又想起懷里發(fā)熱的槐葉——縣城的織造坊，好像跟他想的不一樣。
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指尖有點燙。不是被太陽曬的那種燙，是像坐在青石板上時的那種燙，暖暖的，從指尖往胳膊上爬。他趕緊攤開手——右手的食指尖上，竟隱隱約約冒出了點淡青色的光，像被槐葉染過似的，光很淡，只持續(xù)了一瞬，就消失了，連指尖的燙意也跟著退了下去。
石頭驚呆了，站在窗邊，手還攤著——剛才那道光，是什么？是跟槐葉有關(guān)，還是跟織機上的絲線有關(guān)？他想起老槐樹送他的“禮物”，想起修真界的“請柬”，心里忽然冒出個念頭：難道張師傅和周師兄，都不是普通的織工？
“石頭，喝水了?！敝軒熜值穆曇粼陂T口響起。石頭趕緊把手背到身后，轉(zhuǎn)過身時，臉上已經(jīng)堆起了笑，可心里卻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他不知道，這扇廂房的門，不僅連著織造坊的院子，還連著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修真世界，而他指尖的那點青光，就是打開這個世界的第一把鑰匙。
周師兄把水碗遞給他，眼睛又掃了掃他的手，笑著說：“怎么了？手藏后面干嘛？是不是偷偷拿了院子里的絲線？”
“沒、沒有！”石頭趕緊把手拿出來，攥著那個桃木身份牌，“我就是……就是覺得屋里有點熱?！?/p>
“熱就把窗戶開著?！敝軒熜譀]多問，轉(zhuǎn)身往外走，“晚飯在酉時，到時候我來叫你。對了，夜里別隨便出院子，城里不比鎮(zhèn)上，外面亂?！?/p>
“知道了，周師兄?！笔^點點頭，看著周師兄走出門，才松了口氣。他端起水碗，喝了口熱水，可心里的疑惑卻越來越重——夜里別出院子？是怕他走丟，還是怕他看見什么？
他走到床邊，坐下，又摸了摸懷里的布包。布包里的槐葉安安靜靜的，沒再發(fā)熱，可他總覺得，那片葉子里藏著什么秘密，像一顆埋在土里的種子，只要遇到合適的雨水，就會立刻發(fā)芽。
窗外的太陽漸漸西斜，把院子里的織機和竹筐都染成了金黃色。石頭看著那半幅織了一半的蓮花布，忽然想起三叔說的“織出來的鳳凰像要飛起來”——也許，那些會“飛”的圖案，根本不是用普通絲線織的，而是用老槐樹那樣的靈氣織的？
他越想越覺得好奇，忍不住又走到院子里，湊到織機旁。這次他沒敢碰絲線，只是盯著那半朵蓮花看——蓮花的花瓣上，好像有極細(xì)的光在流動，像夜里老槐樹的靈氣，不仔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喜歡這布？”張師傅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石頭嚇了一跳，趕緊轉(zhuǎn)過身，看見張師傅手里拿著個針線笸籮，站在他身后，眼睛里帶著笑。
“張師傅，我……我就是看看。”石頭趕緊低下頭，心里有點慌——剛才那流動的光，張師傅看見了嗎？
“這布叫‘凝露蓮’，織成了，能在夜里發(fā)光?！睆垘煾底叩娇棛C旁，拿起木梭，輕輕碰了碰布上的蓮花，“你看這花瓣的紋路，得用‘水紋絲’來織，織的時候，手要穩(wěn)，氣要勻，不然絲線就會斷。”
“水紋絲？”石頭抬起頭，“是……是特別的絲線嗎？”
“算是吧?！睆垘煾敌α诵Γ抗饴湓谒闹讣馍?，“石頭，你是不是覺得，這織造坊有點不一樣？”
石頭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張師傅卻沒等他回答，繼續(xù)說：“你懷里的槐葉，是蒼梧鎮(zhèn)老槐樹給你的吧？那葉子里的靈氣，剛才在你碰絲線的時候，已經(jīng)醒了?！?/p>
石頭驚呆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張師傅怎么知道槐葉？怎么知道靈氣？
“別害怕。”張師傅的聲音很溫和，“老槐樹是我們云錦宗的‘護脈樹’，百年前就守在蒼梧鎮(zhèn)，幫我們找身負(fù)靈根的孩子。你坐在青石板上時，望氣紋早就認(rèn)了你，那片槐葉，是老槐樹給你的‘引氣符’，幫你把體內(nèi)的靈氣引出來。”
“靈根？引氣符？”石頭終于找回了聲音，“張師傅，您……您是修真者？”
張師傅點了點頭，拿起木梭，輕輕一晃，梭子上的銀色絲線忽然飄了起來，像條小銀蛇，繞著他的手腕轉(zhuǎn)了一圈，又輕輕落在梭子上。石頭看得眼睛都直了——這不是魔術(shù)，是三叔說的“仙術(shù)”！
“云錦宗是修真門派，織造坊是我們在凡間的據(jù)點?！睆垘煾悼粗劬锏墓飧亮?，“招學(xué)徒，就是為了找像你這樣有靈根的孩子。石頭，你愿意跟我學(xué)修真嗎？不是學(xué)織布，是學(xué)怎么用靈氣，怎么修仙，怎么……去云臺山上面看看?！?/p>
云臺山上面？石頭心里“咯噔”一下——他從小就望著云臺山發(fā)呆，卻從來沒想過，山上面竟然藏著這樣的秘密。他想起懷里的木老虎，想起爹娘的期待，又想起指尖的青光和槐葉的暖意，忽然覺得，去縣城學(xué)手藝的愿望，好像跟眼前的修真世界，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我……我愿意。”石頭抬起頭，看著張師傅，眼睛里的光，比院子里的絲線還要亮，“我想跟您學(xué)修真，想知道云臺山上面是什么樣的?！?/p>
張師傅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從明天起，你就跟著周師兄學(xué)‘引氣入體’，先把槐葉里的靈氣引到身體里，等你能讓指尖的青光穩(wěn)定下來，我再教你別的?！?/p>
就在這時，院子里的竹簾忽然“嘩啦”響了一下，一陣風(fēng)飄進來，繞著石頭轉(zhuǎn)了一圈。石頭覺得懷里的槐葉又熱了起來，這次不是暖意，而是像有顆小太陽在里面，光芒透過布包，在他的胸口映出了一點淡青色的光，像一朵小小的蓮花。
他知道，那是老槐樹的靈氣在回應(yīng)他，是修真界的大門，在他面前緩緩打開了。窗外的夕陽，正落在遠(yuǎn)處的云臺山尖上，把云霧染成了淡粉色，像娘的胭脂線，又像他指尖的青光——原來他從小望的山，從來不是普通的山，是等著他去攀登的修真之路；原來他坐在青石板上的每一個傍晚，都不是在發(fā)呆，是在等著老槐樹遞來的請柬，等著這一刻，踏上通往云臺山的路。
晚飯的時候，三叔看著石頭紅撲撲的臉，笑著問：“跟張師傅聊得怎么樣？是不是覺得織布不難？”
石頭看了看張師傅，又看了看周師兄，笑著點了點頭：“嗯，不難，我一定好好學(xué)。”
他沒說自己要學(xué)修真，沒說槐葉的靈氣，也沒說指尖的青光——這些秘密，像藏在布包里的槐葉，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寶貝，也是他通往云臺山的第一步。他知道，從明天起，他的生活就不一樣了，不再是只盼著學(xué)手藝的石頭，而是要跟著張師傅學(xué)修真的石頭，要去云臺山上面看看的石頭。
夜里，石頭躺在廂房的木床上，懷里揣著木老虎和桃木身份牌，布包里的槐葉就放在枕頭邊。他沒聽見老槐樹的調(diào)子，卻聽見了院子里織機輕輕的“咔嗒”聲，像張師傅在夜里織布，又像靈氣在絲線里流動。
他閉上眼睛，想起白天指尖的青光，想起張師傅手里的銀絲線，想起云臺山尖的淡粉色云霧，嘴角忍不住往上翹——原來“望山”，從來不是望山的樣子，是望山后面的世界，是望自己心里的那棵“芽”。而現(xiàn)在，那棵芽，已經(jīng)在他的心里，悄悄冒出了青色的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