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還沒完全越過窗臺，千切豹馬猛地睜開了眼。
房間里靜悄悄的，窗簾拉得不算嚴實，一道淺金色的光帶斜斜落在地板上，剛好切過隨意被他放在床腳的足球。
他盯著那道光線看了幾秒，胸口還在劇烈起伏，額前的發(fā)被冷汗浸得有些發(fā)潮，黏在皮膚上，帶著點不舒服的濕意。
又是那個夢。
他坐起身，被子從肩頭滑下去，露出線條精致的鎖骨。指尖無意識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膝蓋，那里明明沒有任何傷口，卻好像還殘留著夢里摔在草皮上的鈍痛——
不是皮肉被擦破的疼，是從骨頭里滲出來的、帶著麻痹感的劇痛，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生生斷成了兩截。
千切豹馬抬手抓了抓頭發(fā)，指腹穿過柔軟的發(fā)絲，這是他醒來時常做的動作，像是在確認此刻自己的存在。及肩的紅發(fā)被他抓得有些凌亂，幾縷發(fā)絲垂在臉頰旁，遮住了眼下淡淡的青黑。
他記得夢里的場景。
刺眼的聚光燈，看臺上模糊的人聲，草皮被踩得沙沙響。
他正在跑，用盡全力地跑。
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過，視野里只有前面滾動的足球。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腳下像是被什么絆了一下，身體瞬間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摔了出去。
——不是普通的摔倒。
他清楚地記得落地時膝蓋傳來的那聲悶響，還有隨之而來的、讓他幾乎尖叫出聲的巨痛。
他趴在地上，想爬起來，腿卻像不屬于自己了一樣，怎么也使不上力。
周圍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遠——隊友的呼喊、裁判的哨聲，都像是隔著一層薄膜傳過來，模糊不清。
他只能盯著草葉上的露珠，感覺自己的體溫一點點順著膝蓋往下流。
——不是血，是某種更重要的東西，正在從身體里流出去。
“前十字韌帶斷裂”——夢里好像有人在他耳邊說這幾個字，聲音很平穩(wěn)，語氣冷靜，似乎在念一份報告。
夢中的他在一瞬間就明白了這意味著什么。
那種徹底的無力感，比疼痛更讓人害怕。
千切豹馬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地板上，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哆嗦，也稍微驅(qū)散了一些夢魘帶來的窒息感。他走到窗邊，把窗簾往旁邊拉了拉。
外面的天已經(jīng)亮透了，樓下的空地上有幾個早起的小孩子在踢足球，笑聲隔著玻璃傳上來。千切豹馬看著他們追逐打鬧的身影，自己的腳無意識地跟著動了一下。
他的速度一直是讓人驚嘆的。
從小學(xué)開始，不管是體育課的五十米跑，還是足球場上的沖刺，他永遠是第一個沖過終點線的。
教練不止一次拍著他的肩膀說：“千切，你這速度不去練短跑真是可惜了?！标犛褌円部傞_玩笑，說他跑起來的時候，連風(fēng)都追不上。
他喜歡跑步的感覺，喜歡風(fēng)拂過頭發(fā)時的輕盈，喜歡那種把所有人都甩在身后的暢快。
足球?qū)λ麃碚f，一半是熱愛，一半是享受這種速度帶來的絕對優(yōu)勢。
可夢里那個摔在地上，連站都站不起來的自己，讓他現(xiàn)在光是想想，手就忍不住發(fā)顫。
“豹馬，醒了嗎？該吃早飯了。”樓下傳來千切媽媽的聲音，帶著點輕快的調(diào)子。
“馬上就來?！鼻斜R應(yīng)了一聲，聲音有點啞。
他轉(zhuǎn)身去洗手間，鏡子里的少年有著一張過分精致的臉，紅色的眼瞳像是浸在水里的寶石，睫毛又長又密，垂下來的時候能在眼瞼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只是此刻臉色有點蒼白，嘴唇也沒什么血色。
他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拍了拍臉。冰涼的水讓他清醒了不少，鏡子里的人也顯得精神了點。他仔細地把額前汗?jié)竦念^發(fā)捋順，又對著鏡子撥了撥自己的紅發(fā)，確保每一根發(fā)絲都服帖地待在該待的地方。
這是他的習(xí)慣，不管什么時候，都要讓自己看起來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頭發(fā)尤其重要，他甚至?xí)约貉芯孔o發(fā)素的成分，每次洗完頭都要花時間吹干梳順，絕對不允許自己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出門。
隊友們?yōu)榇诵^他，私下里偷偷叫他“大小姐”，他聽到了也不生氣，頂多皺著眉瞪對方一眼，那點威懾力在他漂亮的臉蛋的加持下，反而顯得有點可愛。
下樓的時候，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早飯。白粥，煎蛋，還有一碟他喜歡的腌菜。媽媽正把一片熱氣騰騰面包的放在盤子里，看到他下來，笑著推到他面前：“快趁熱吃?！?/p>
這種面包是他的最愛，甜而不膩的餡料帶著淡淡的麥香，每次吃都覺得心情會變好。但今天，他看著那片烤得金黃的面包，卻沒什么胃口。
“怎么了？不舒服嗎？”媽媽注意到他沒動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沒發(fā)燒啊?！?/p>
“沒事?！鼻斜R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腌菜放進嘴里，慢慢嚼著，“就是做了個噩夢?！?/p>
“噩夢？”媽媽坐在他對面，給自己盛了碗粥，“夢到什么了？”
千切豹馬扒拉著碗里的白粥，沒抬頭：“忘了。”
他不想說。
說自己夢到未來在全國大賽上受傷，說自己可能再也跑不動了，聽起來就像個笑話。
初三的學(xué)生，馬上就要參加全國大賽，正是干勁十足的時候，說這種話，會被當成賽前焦慮吧。
——還會讓媽媽擔(dān)心。
千切的媽媽，千切音貓子，是一位優(yōu)秀的職業(yè)女性。最近因為事業(yè)上工作量的增加，變得十分忙碌。
——可那種感覺太真實了。真實到他現(xiàn)在只要一想到全國大賽的場地，膝蓋就會隱隱作痛。
“是不是因為快比賽了，壓力太大了？”千切音貓子看穿了他的心思，語氣溫和，“別想那么多，盡力就好。就算沒拿到好成績，也沒有什么的?！?/p>
千切豹馬沒說話，默默拿起那片面包，咬了一小口。甜絲絲的味道在嘴里散開，卻沒能像往常一樣驅(qū)散心里的陰霾。
他想起昨天訓(xùn)練結(jié)束時，教練拍著黑板上的賽程表，大聲宣布：“下周末，全國大賽正式開始！我們中學(xué)的目標，就是冠軍！”
隊友們當時都在歡呼，一個個摩拳擦掌，眼里閃著興奮的光。
他也跟著笑了，心里確實憋著一股勁，想在全國大賽上好好表現(xiàn)，讓所有人都看看他的速度。
可現(xiàn)在，那個夢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里。
吃完早飯，千切豹馬背著書包去學(xué)校。路過家附近的足球場時，看到幾個同校的隊友正在熱身。
“千切！這里！”一個高個子男生揮著手喊他，是球隊的隊長。
千切豹馬走過去，隊長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狀態(tài)怎么樣？昨天練的那個戰(zhàn)術(shù)，等下再合練幾遍，全國大賽肯定能用得上?！?/p>
千切豹馬的腳步頓了一下，隊長的手還放在他肩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溫度和力量。
他抬起頭，看著隊友們期待的眼神，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點了點頭：“嗯?！?/p>
訓(xùn)練開始了。隊友們像往常一樣圍著他傳球，他跑起來的時候，風(fēng)還是像以前一樣掠過耳邊，腳下的球也依然聽話。
可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每次加速的時候，腦子里都會閃過夢里摔倒的畫面，腿就忍不住放慢半拍。
“千切，今天怎么回事？”隊長跑過來，有點疑惑地看著他，“速度沒加上來啊，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事?！鼻斜荛_他的目光，低頭踢了踢腳下的球，“可能吧?！?/p>
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只是個夢，別胡思亂想。然后他猛地加速，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把隊友遠遠甩在身后。
風(fēng)的聲音又大了起來，灌滿了他的耳朵，視野里只剩下綠色的草坪和滾動的足球。
就在他快要追上球的時候，膝蓋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輕微的刺痛。
千切豹馬的心臟瞬間揪緊，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他彎下腰，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著氣。陽光照在他的紅發(fā)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澤，可他的臉色卻比剛才更白了。
“千切？真沒事吧？”隊長也跑了過來，一臉擔(dān)心，“不行就休息一會兒，別硬撐。”
千切豹馬搖搖頭，直起身：“沒事，可能是昨天練太狠了。”
他重新站好，卻沒再像剛才那樣沖刺。只是慢慢地帶著球往前走，腦子里亂糟糟的。
那個夢，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只是個普通的噩夢，為什么會這么真實？
為什么一想到全國大賽，他就會這么害怕？
他不是個膽小的人。球場上再激烈的對抗，再兇狠的鏟球，他都沒怕過。
可這次不一樣，他怕的不是對手，不是失敗，而是那個可能會到來的、讓他再也跑不起來的傷病。
訓(xùn)練結(jié)束后，隊友們勾肩搭背地往教室走，討論著下午要練的射門技巧。千切豹馬落在后面，看著他們的背影，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他轉(zhuǎn)身往教練的辦公室走去。
教練正在整理文件，看到千切豹馬進來，抬頭笑了笑：“豹馬？有事嗎？是不是戰(zhàn)術(shù)上有什么想法？”
千切豹馬站在辦公桌前，雙手攥緊了書包帶子，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紅色的眼睛直視著教練，聲音不大，卻很清晰：
“教練，全國大賽，我不參加了。”
辦公室里瞬間安靜下來。窗外的蟬鳴聲清晰地傳進來，一聲聲，像是在敲打著沉默的空氣。
教練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放下手里的文件，皺起眉：“再說一遍。”
千切豹馬抿了抿唇，重復(fù)道：“我說，這次的全國大賽，我不參加了?！?/p>
“為什么？”教練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難以置信，“千切，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全國大賽對你有多重要，你不清楚嗎？你的速度，是最大的優(yōu)勢——”
“我知道。”千切豹馬打斷了他，聲音有點發(fā)顫，但眼神很堅定，“可是教練，我不想去。”
“不想去？”教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為什么不想去？是因為訓(xùn)練太累了？還是和隊友鬧矛盾了？有什么事不能解決的？你告訴教練，我們一起想辦法?！?/p>
千切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他不能說因為一個夢，那太荒唐了?？伤舱也坏絼e的理由。
“我……”他頓了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我就是覺得，不太舒服。可能是狀態(tài)不好，去了也幫不上什么忙，反而會拖后腿?！?/p>
這個理由連他自己都覺得牽強。教練顯然也不信，盯著他看了半天，語氣緩和了一些：“豹馬，我知道你最近訓(xùn)練得很刻苦，壓力大。但全國大賽是你一直以來的目標，不是嗎？就因為一句‘狀態(tài)不好’，就要放棄？”
千切豹馬沒說話，只是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著。他能感覺到教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不解和失望。
心里很難受，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
他知道自己這樣很任性，很不負責(zé)任。隊友們的期待，教練的信任，他好像一下子都辜負了。
可是，他真的做不到。一想到那個可能會發(fā)生的場景，他就渾身發(fā)冷。
比起讓球隊失去一個主力前鋒，他更害怕自己真的像夢里那樣。
在場上摔下去，然后，
——再也站不起來。
“對不起，教練?！鼻斜R的聲音很輕，帶著點哽咽，“我已經(jīng)決定了?！?/p>
教練看著他倔強的側(cè)臉，看著他垂在臉頰旁的紅發(fā)，看著他緊咬著的嘴唇，最終長長地嘆了口氣。
“再好好想想，可以嗎？”教練的聲音里帶著疲憊，“離比賽還有一周，你有一周的時間考慮。想清楚了，再來告訴我你的決定。”
千切豹馬抬起頭，看了教練一眼，然后輕輕搖了搖頭：“不用了，教練。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p>
說完，他對著教練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出了辦公室。
走出教學(xué)樓的時候，夕陽正慢慢往下沉，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操場上還有幾個同學(xué)在打球，笑聲和歡呼聲遠遠地傳來。千切背著書包，慢慢地往校門口走。
紅發(fā)在夕陽下泛著溫暖的光澤，他的腳步很慢，不像平時那樣輕快。路過小賣部的時候，他停下腳步，看著櫥窗里擺著的花林糖饅頭，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進去買一個。
他知道，這個決定會讓很多人失望。隊友們，教練，還有一直支持他的媽媽和姐姐。
他也知道，自己可能會后悔。
可是現(xiàn)在，他只想遠離那個可能會讓他受傷的賽場，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跑下去，哪怕只是在普通的訓(xùn)練場上，哪怕只是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
風(fēng)吹過，拂起他額前的碎發(fā)。千切抬手把頭發(fā)捋好，繼續(xù)往前走。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孤單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延伸到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