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六十圈跑完,無一不瀕臨死亡。
“唉,你們怎么那么可憐啊?!弊锟?zhǔn)琢钟舯M不知從哪兒撈了把瓜子,倚在一旁的竹子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用一種充滿同情的眼神注視著眾人。
眾人:“……”呵呵。
林郁盡抬頭看看天色,嘆口氣道:“這個點兒,還得再過一會兒才散課呢。行吧,那你們提前散課吧?!?/p>
說罷,走了。
走了……
眾人不知道是開心好還是無語好。
回了院子,易歡癱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去湢室把一身汗給洗了個干凈,顫顫巍巍回去,趴在條案上說什么也不肯動了。柳璟和趙恒休息了一會兒便宛如沒事兒人,也不知是真的沒事兒還是裝成沒事兒,易禎那小子跟易歡比好不了多少,易歡好歹還在別人面前裝一裝,他是裝都不想裝,從湢室出來就趴在自己房里哼哼唧唧,吃飯的時候也不見人影,趙恒默默端了飯菜去喂他。
柳璟挾了一筷子芹菜到易歡碗里,道:“多吃點兒吧,回頭還有課呢。這些菜用的都是素油,放得也不多,應(yīng)該不至于吃了不舒服?!?/p>
易歡有氣無力地點點頭,挾了一根入口,那芹菜脆生生的,的確沒什么油,味道也很好,易歡嚼啊嚼,嚼得那一根芹菜都沒了味道,也不想把它吞下去。
柳璟看他一眼,嘆口氣,舀了幾調(diào)羹的湯推到易歡手邊:“實在吃不下嗎?那吃些湯吧?!?/p>
“嗯……”易歡艱難地把那根芹菜吞下去,開始艱難地吃湯。
半調(diào)羹的湯都還沒吃下去,便一陣一陣地惡心,易歡臉色頓時不好了,本還想著忍一忍,但實在忍不住,手中調(diào)羹“?!钡匾宦暤M(jìn)碗里。
易歡整個人蜷縮起來,一手摁住自己的咽喉,強忍著那股嘔吐感。柳璟忙過來扶住他:“哪里不舒服?”
“有點……有點悶……犯惡心……”
“你等一下?!绷Z蹙眉,起身走到一旁的條案上,翻出了剛來筠行時林郁盡交給他的那片傳訊玉簡,蘸了盞中茶水,在掌心一劃,白皙手掌上被劃過的部分,便出現(xiàn)了其他顏色,柳璟立刻多涂抹了幾道,掌上便出現(xiàn)了一副有些陌生的景象,片刻后,秦平的面孔出現(xiàn)在那畫面中,關(guān)切道:“可是發(fā)生什么事了么?”
柳璟眉心皺得能夾死一只蚊子,聞言立刻道:“秦師兄,筠行可有大夫?”
“有的,只是你們恐怕不認(rèn)識路。是誰生病了么?你等一下,我過去吧……”
“不必了秦師兄,你告訴我怎么走?!?/p>
“這樣……那好吧?!鼻仄斤@然還是有些不放心的樣子,細(xì)細(xì)地把路線跟柳璟說了一遍,便道:“若是還有什么問題,隨時找我?!?/p>
“嗯,多謝秦師兄。”
秦平笑了笑,抬手在畫面上抹過,柳璟掌中那景象便不見了。
柳璟扯了帕子幾下把手掌上的水漬擦干凈,過去把易歡打橫抱起來,快步出了門,沿著秦平說的路線,走了差不多一刻鐘,便到了秦平口中的素明堂。
柳璟抱著易歡急急走入,轉(zhuǎn)頭看見一間開著門的屋子內(nèi)似乎有人影,便走了過去,到了門口,止步:“請問有人在么?”
里面?zhèn)鱽硪粋€不輕不重的男聲:“進(jìn)來?!?/p>
柳璟抱著人進(jìn)去,一走進(jìn)去,一股微苦的清香味撲面而來。柳璟目光一掃,立刻看見了站在一旁的一個青年男子,簡素的白色布衣,布索攀膊,一雙勻稱白皙的小臂暴露在空氣中,似乎全然不知寒冷一般,疏眉朗目,沒什么表情,低著頭在收拾什么東西。
聽見柳璟進(jìn)屋的響動,青年轉(zhuǎn)身淡淡看了柳璟一眼,目光又轉(zhuǎn)向他懷中抱著的易歡,低頭繼續(xù)忙他的事兒,指指正對著門的一張竹榻,道:“放那兒?!?/p>
柳璟依言把易歡抱到那竹榻上,易歡剛剛躺好,那青年又道:“趴著,褲腿卷過膝蓋?!?/p>
易歡頭昏腦脹的,迷迷糊糊自己坐起來,脫掉長靿靴,解開褲腳系帶,把褲腿卷高,翻身趴到了竹榻上。柳璟回頭看看那青年,發(fā)現(xiàn)他不知何時抽了一根細(xì)細(xì)長長的銀針出來。
柳璟一愣,問道:“大夫,這是要針灸么?”
“放血?!鼻嗄甑卮?,幾步走了過來。易歡聽到“放血”這倆字眉頭一跳,還沒做出什么反應(yīng),就感到自己膝蓋下面被人快速地墊上了什么東西,然后膝窩微微一疼,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一樣。
柳璟有些驚訝地看著那青年快速的動作,他剛剛反應(yīng)過來對方在易歡膝下墊了布巾,人家那針就已經(jīng)扎上去了,然后一道細(xì)細(xì)的血線就滋了出來。
青年淡淡然走了回去,把那針丟到一旁的水盆里,繼續(xù)去拾掇那些東西了。
柳璟湊過去輕聲問道:“阿歡,疼不疼???”
易歡悶悶道:“……還行……”
血放得差不多了,那青年走過來把血污擦干凈,抽走了布巾,拉過一旁的被子蓋到易歡身上,對柳璟道:“去跟你們先生請假,如果他不肯就說是季雁書留的人,讓他來找我便是。這人就留在這里休息,你們晚上散課了再來接回去。”
“啊……?這樣……那好,謝謝季大夫?!?/p>
易歡已經(jīng)翻身坐了起來,默默地把褲腿放下去,柳璟走到他旁邊溫聲道:“阿歡,那我先走了,晚上來接你?!?/p>
易歡點了點頭,還有點迷糊。
柳璟沉吟了一下,道:“要不我拿些糕點過來吧?你等會兒舒服一些了可以吃……”
易歡還沒回答,季雁書便道:“人在這兒,餓不著。走吧。”
柳璟看人家都這么說了,也只得走了。
易歡迷迷糊糊的,睜著一雙眼睛盯著頭頂?shù)钠狡蹇?,季雁書瞟他一眼,道:“睡覺,休息?!?/p>
“……”易歡乖乖閉眼,沒多久就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感覺好了些,一偏頭就發(fā)現(xiàn)自己旁邊不知何時放了一碟子米糕和一碗熱騰騰的粥。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叮鈴哐啷一陣物品傾倒的聲音,其間夾雜著什么東西振翅破風(fēng)之聲和摔打聲,易歡有點懵,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正在此時,一聲尖銳的女高音直直戳進(jìn)了他耳朵里。
“林!郁??!盡?。?!你最好馬上過來把你家這扁毛畜生給老娘逮回去!否則你今晚就會在弟子膳堂看!見!新!菜?。?!”
聽這中氣十足的聲音,估摸著是個武功不低的青年女子,這一嗓子出去,估計半個筠行都聽著了,而且不止是聽著了,還振聾發(fā)聵!
易歡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看見季雁書推門而入,手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
季雁書見他醒了,沒說什么,走到榻旁,把那藥碗遞給易歡。
“吃?!?/p>
只有一個簡潔明了的字眼,沒有任何多余的語言,易歡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好,默默接了藥碗過來。
這藥汁聞著還行,沒那么難接受的樣子,然而一入口,易歡就立刻把這個結(jié)論推翻了——苦!
易歡雖然自幼身子就不怎么健壯,但也不怎么生病,加上他本人屬于那種寧可扎針也不吃藥的類型,從小到大吃藥的次數(shù)可以說一只手能數(shù)得過來。他認(rèn)為自己是絕沒有這個能耐把這碗藥吃下去的,可是不吃……這被季雁書盯著他也有點發(fā)怵。
季雁書看易歡抿了一口藥汁后變幻莫測的臉色,覺得有點熟悉。他略一斂眸,將那點不合時宜的心思抹去,伸手直接從易歡手里拿走了藥碗,在后者詫異的目光中,走出幾步,利索地把藥潑到了門外的地上,隨手把已光榮完成任務(wù)的藥碗放到一邊。在手邊那堆瓶瓶罐罐里翻找一陣,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白瓷罐子,打開看了看,又聞了聞,確定這里面的東西還能吃,便走回易歡榻邊,從里面拿出了一塊拇指指甲蓋那么大的東西,直接往易歡嘴里塞,易歡還沒看清楚那是個啥,就已經(jīng)被季雁書飛快地塞了好幾顆進(jìn)去,腮幫子鼓鼓的。
唔……?居然是甜的……
不過好像不是糖……
季雁書看差不多了,把手中罐子合上,指了指一旁的吃食,道:“藥糖效果不如湯劑,你等會兒把這些吃了,我來給你刮痧?!?/p>
說完,就走了。
易歡艱難地動了動腮幫子,正在考慮要不要吐出來幾顆,外面就響起了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
“……嘿嘿,云師妹,不要生氣嘛……先把曜竹放下,一切好說嘛……”
好像……是……林郁盡……
不過……這么諂媚的語氣……真的不是冒牌貨嗎……
易歡眉毛一抽。
林郁盡話音未落,方才那個中氣十足的女聲又出現(xiàn)了。
“好說你祖宗!這扁毛畜生毀了老娘多少藥材你知道嗎?!老娘現(xiàn)在把你和這畜生一起拔毛放血剁碎巴了挑出去買給皇帝老子都補不回來虧?。。 ?/p>
“誒誒誒云師妹呀你別急!你別急!!刀放下?。?!放下放下放下!我賠我賠我肯定賠?。。 ?/p>
“你他娘賠得起嗎你?!”
“……我就算賠不起……不、不是還有長君師兄嘛!對!還有長君師兄,他肯定賠得起!咱先把曜竹放下來好不?都是同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不要傷了和氣呀……”
這時,一個清冷的男聲冷不丁地冒了個泡。
“閉嘴。”
季雁書的聲音。
沒聲兒了。
雖然偷聽不大好,但是一來這地兒隔音效果不咋滴,二來內(nèi)容的確有趣,故而易歡一邊譴責(zé)自己一邊繼續(xù)密切關(guān)注外邊兒的動靜。
良久,林郁盡的聲音悄咪咪地響了起來。
“……云師妹啊……這、這咋?季大夫今兒這么大火氣啊……”
“……大意了……忘了里間兒還有個病秧子在睡覺……”
“原來如此……”
病、病秧子??????
說的是自己???
易歡:“……”
那藥糖化得很快,易歡偷聽完,已經(jīng)化了不少,甜津津的,偶爾會出現(xiàn)那么一點兒點兒的清苦味,雖然易歡還是不大喜歡這味道,但比起那藥汁已經(jīng)好得上了天了,易歡還是很知足的。
把剩下的藥糖幾下嚼碎了抻著脖子咽下去,易歡便吃掉了那碗粥,這粥雖薄,奈何易歡胃口小,吃完已經(jīng)飽了,便沒動那幾塊糕點。
躺下,沒睡意,被子拉過頭,還是沒睡意,好吧,那不睡了。
易歡下了床,但又不想出門,他這個交流廢,撞上什么人就麻煩了。便在房間里四處走了走。
這房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東西、擺設(shè)什么的很多,但是都很整齊,一眼看去,簡雅大方,井井有條。
不過……這布置……怎么看怎么像……臥房……
臥房……
易歡眉頭一跳。
見鬼了見鬼了……看季雁書剛才那拿東西的熟稔樣,這不會就是他臥房吧?!
那自己剛才睡覺的竹榻……他、他的???
……
要死……
易歡正兀自震驚著,季雁書就已經(jīng)回來了。見他站著,目光一瞟榻旁碗碟,眉心一蹙:“就吃這么點?”
“……?。颗杜?,季大夫……那什么我已經(jīng)飽了我胃口小……”
“嗯。”季雁書沒說什么,易歡注意到他手里端著些刮痧的器具,結(jié)結(jié)巴巴道:“現(xiàn)、現(xiàn)在刮?。磕俏姨苫厝ァ?/p>
“不用,坐著就可以?!?/p>
“……哦。”
易歡坐在榻沿,季雁書在易歡面前蹲下,把器具放好,挑了塊牛角板拿好,把易歡的胳膊拉了過去,麻利地把箭袖袖口扯開,把袖筒卷了上去,在易歡手腕內(nèi)側(cè)涂了一層油脂,然后便用那牛角板一下一下地刮。他力道把握得很好,易歡沒有絲毫不適,然而,片刻后,易歡面對著自己紫紅一片的手腕,沉默了……
怎么看都有點疼啊……然而確實不疼……
季雁書松開了易歡那只胳膊,易歡乖乖地把另一只胳膊的袖筒卷上去,伸到季雁書面前。不一會兒功夫,兩只胳膊都刮好,易歡以為別的地方還要刮,結(jié)果這就已經(jīng)好了。
季雁書端著器具走了,易歡松了口氣,把袖筒放了下來。
看看門外天色,這個點兒,柳璟還在明行堂上課吧,估計也快散課了,然后就是校武場……誒?校武場?
那不就得林郁盡授課么?他人走了沒???
思及此,易歡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出去。
剛走出房門,他就看見大概大概一箭地外杵著條竹青色的人影,他眼睛不好,這個距離也只能看出來是個人,看這身量,估計就是林郁盡了。
他還沒吱聲兒呢,對方已經(jīng)先出口打招呼了。
“誒!易歡啊,能走動了???”
得,是林郁盡沒跑。
“……”
這下子,也不能裝沒看著了,易歡無奈地走過去行了個禮。
就這行個禮的功夫,旁邊兒斜刺里撲棱棱飛過來一只麻雀大的青鳥,兩只伶仃兒小的爪子直往林郁盡臉上招呼。
“誒!誒!祖宗別鬧!我待會兒得去授課呢祖宗……我待會兒求云師妹給你解開行不?!哎你別撓!哎哎哎要撓也別撓臉啊……”
易歡看著眼前一人一鳥,目瞪口呆……
這什么呀……
鬧騰半天,林郁盡終于把那鳥逮住了,一手抓著,施個小術(shù)把那尖利的鳥喙給封住,屈指蹭了蹭耳下一道正在滲血的口子,呲牙咧嘴。
“誒,那什么,你休息哈,我上課去。誒!云師妹啊,我明兒去砸鍋賣鐵哈!”后半句話,是沖著某間屋子喊的。
那間屋子里傳出一個咬牙切齒的女聲。
“滾!”
林郁盡很開心地滾了。
易歡懵了。
他還沒回過神,就感到自己后衣領(lǐng)子被人一把揪住拎了起來。
易歡雖然有些瘦弱,但他自認(rèn)自個兒還不算輕得過分,但這時候,就這么被人拎小雞似的拎到了屋里。
“好好休息,睡不著就躺著,那邊有書,無聊可以翻,不準(zhǔn)出門,外面有風(fēng)?!奔狙銜f完,走人了。
易歡看了外邊兒一眼,太陽光都快滿出來了,雖然是有點小冷,但也不至于吧?
撇撇嘴,到底沒多說什么,睡是肯定不能睡了,睡不睡得著還兩說呢,就算睡著了,這會兒睡多了晚上又睡不著。易歡便四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屋里有兩堆書簡。一堆整齊地摞在架幾里,上頭還蓋了塊布,估計是不怎么翻動的;另一堆就有點隨便了,就堆在墻根,底下墊了一塊布,比另一堆要多出不少,有點小亂,估計是經(jīng)常翻動。易歡先走到那堆大的書簡前頭,隨手拿了一卷,是《金匱要略》,這書易歡沒看過,不知道是個啥,翻開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是個醫(yī)書,立馬沒興趣了,又翻了翻,發(fā)現(xiàn)那堆里頭不是醫(yī)書典籍就是些脈案醫(yī)案的,還有幾卷細(xì)細(xì)綁好的布帛,易歡拆了一卷,發(fā)現(xiàn)上頭畫了些栩栩如生的肝臟脾肺腎,易歡立馬臉都青了,又給綁好放了回去。給人家理好了,便放棄這一堆,奔另一堆去了。
揭了蒙在上頭的布,抖了抖,沒有想象中的浮灰,看來也是會時常打理的。易歡把那布疊好了放到一邊,從里邊拿出一卷來,是《山海經(jīng)》中的《南山經(jīng)》。
易歡興趣來了,他在宮中時,其實是不被允許看這些志異書撰的,容儀倒是沒那么迂腐,偷偷給他帶過一卷《海內(nèi)西經(jīng)》,也就那一卷了,畢竟被發(fā)現(xiàn)了可了不得。到了筠行之后,在自己屋里那啥書都有的架幾里頭也翻到了一兩卷,但是始終看不到全冊,不過這一堆……
易歡雙眼發(fā)光,翻了翻,數(shù)了數(shù),嗬,十八卷,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