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伴生區(qū)工作,陸沉很快發(fā)現(xiàn)老石叔(老石頭)是個特殊的存在。
他不像其他礦工那樣沉默寡言或抱怨連天,他總是很安靜。
大部分時間都蹲在巖壁旁,用他那雙布滿老繭、關(guān)節(jié)變形的大手,仔細(xì)地?fù)崦涞膸r石,耳朵幾乎貼在巖壁上,像是在傾聽什么。
他的眼神專注而銳利,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巖層,看到地底深處的秘密。
這里所有的礦工都格外尊敬他。
“石叔,您在看啥呢?” 休息時,陸沉忍不住湊過去問。
老石叔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指了指巖壁上一道細(xì)微的、幾乎看不見的裂紋:
“這里…聲音不對。像…像老樹根快斷了,吱呀響。”
他聲音低沉沙啞,像兩塊石頭在摩擦。
陸沉學(xué)著他的樣子,把耳朵貼在巖壁上,屏住呼吸仔細(xì)聽。
除了遠(yuǎn)處礦鎬敲擊的沉悶回響和滴水聲,他什么也聽不到。
“沒有啊,石叔,我聽不到。”
老石叔搖搖頭,沒再解釋,只是站起身,走到旁邊一處巖壁,用礦鎬輕輕敲了敲一塊顏色稍深的礦石:
“這塊…是‘黑鐵膽’,硬,脆,挖的時候…輕點,別震?!?/p>
他又指了指不遠(yuǎn)處一塊看起來差不多的礦石:
“那塊…是‘軟泥芯’,看著硬,里面酥,一碰就碎,小心塌?!?/p>
陸沉將信將疑。但很快,事實就證明了老石叔的判斷。
一個年輕礦工不信邪,在老石叔指出的“軟泥芯”區(qū)域用力過猛,結(jié)果一大塊巖壁毫無征兆地塌了下來!幸好他躲得快,只被碎石砸傷了腳踝,嚇得臉色慘白。
而老石叔指出的“黑鐵膽”區(qū)域,雖然難挖,但巖層異常穩(wěn)固。
趙叔拍著陸沉的肩膀,笑著說:
“看見沒?老石頭這本事,天生的!他這雙手,這耳朵,比仙師的法器還靈!跟著他學(xué),錯不了!”
陸沉對老石叔充滿了敬佩。
不禁讓他想到,或許李瘸腿說的“會說話的石頭”就是如此了。
他開始有意識地跟著老石叔,學(xué)習(xí)他觀察巖石紋理、傾聽聲音、判斷巖層的方法。
他發(fā)現(xiàn)老石叔對礦脈的走向、礦石的種類、巖層的穩(wěn)固程度,都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
他甚至能通過觸摸巖壁的溫度和濕度,判斷附近是否有地下水脈或地?zé)岙惓!?/p>
這一天,他們被分配到一條極其偏僻、廢棄已久的老礦道深處作業(yè)。
這條礦道狹窄、低矮,空氣更加污濁稀薄,彌漫著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霉味和鐵銹味。
礦燈的光線在這里顯得更加微弱,仿佛隨時會被黑暗吞噬。
老石叔走在最前面,腳步異常緩慢而謹(jǐn)慎。
他不停地用手觸摸著兩側(cè)冰冷濕滑的巖壁,耳朵幾乎貼在巖石上,眉頭緊鎖。
突然,他猛地停下腳步,全身僵住!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無盡的黑暗,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石…石叔?怎么了?” 陸沉和趙叔都嚇了一跳,緊張地問道。
老石叔沒有回答,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一把抓住陸大山和趙叔的胳膊,聲音嘶啞而急促,帶著前所未有的恐懼:
“走!快走!離開這里!馬上!”
他力氣大得驚人,幾乎是把兩人往后拖!
“老石頭!到底咋了?” 趙叔也急了。
老石叔的臉扭曲著,眼神渙散,仿佛看到了極其恐怖的東西,他含糊不清地低語,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極致的驚駭:
“……又來了…下面…不是空的…是…活的?在…啃…在啃石頭…在啃…地脈!…快…快跑!它…它要醒了!”
說完,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虛脫般地靠在巖壁上,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他的破棉襖。
他拒絕再往深處走一步,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
陸沉看著老石叔驚恐的樣子,聽著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語,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下面有活的東西?在啃地脈?那是什么怪物?
老石叔聽到了什么?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黑暗的礦洞深處,似乎隱藏著比妖獸更恐怖、更難以理解的存在。
三人一口氣跑出了礦坑才停下,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陸沉則是一臉的的疑惑,跟著老石頭跑了一路,心中好多問題想問。
估計除了老石頭,沒人知道其中的真正恐怖。
閑暇下來陸沉經(jīng)常會想。
老石叔的異常感知,是天賦?
還是長期暴露于元炁輻射下的某種凡人層面的異化?
他那次聽到的“活物啃噬”低語是幻覺?還是地質(zhì)現(xiàn)象?
或者說是埋在礦脈之下存在未知恐怖生物或能量體?
趙叔一直把陸沉當(dāng)親兒子看待。
他性格爽朗,愛說愛笑,是礦洞里難得的開心果。
他常常在休息時,給陸沉講一些外面世界的奇聞異事,雖然大多是他聽來的,或者教他一些在礦洞里生存的小技巧。
他的存在,像一束溫暖的陽光,驅(qū)散著礦洞深處的陰霾和壓抑。
一天,在一條相對安全的礦道作業(yè)間歇,趙叔神秘兮兮地把陸沉拉到一處隱蔽的巖石凹槽后面。
他警惕地四下張望,確認(rèn)沒人注意后,才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東西,塞到陸沉手里。
“小沉,收好了!藏嚴(yán)實點!”
趙叔壓低聲音,臉上帶著少有的嚴(yán)肅和緊張,
“這是‘暖陽玉’的碎末,少得可憐…但在外面黑市,能換點應(yīng)急錢!至少…至少給你爹娘弄點好藥!萬一…萬一哪天…”
他后面的話沒說出來,但眼神里的擔(dān)憂和決絕卻清晰可見。
陸沉心中大暖,下礦坑這么久了,他自然明白,開采規(guī)定所有有價值礦石必須上交的。這是趙叔偷偷藏下的伴生礦“尾巴”。
陸沉接過那小小的包裹,入手微沉,帶著趙叔的體溫。
他打開油紙一角,里面是幾顆黃豆大小、顏色溫潤、散發(fā)著微弱暖意的淡黃色玉石碎屑。
這就是“暖陽玉”?仙師們需要的元炁礦石?
“趙叔…這…被發(fā)現(xiàn)了…” 陸沉的聲音有些發(fā)抖,他想起歸元亭的恐怖。
“傻小子!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
趙叔用力拍了拍陸沉的肩膀,臉上又露出熟悉的笑容,但笑容里藏著苦澀,
“我老了,萬一哪天…不能白白便宜了那幫…”
他朝礦道深處,玄陽觀的方向努了努嘴,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恨意。
他拉著陸沉蹲下,拿起一塊礦石,指著上面細(xì)微的紋理和光澤:
“看,這是‘暖陽玉’的伴生紋路,像不像太陽的光暈?記住這感覺,握在手里溫溫的,像揣著個小火爐?!?/p>
他仔細(xì)教陸沉如何分辨這種特殊的礦石,如何在礦區(qū)藏匿這種“不起眼的小渣”,
并反復(fù)告誡他不要貪心,安全第一!“這東西碰多了,對咱凡人沒好處!” 他指著自己關(guān)節(jié)的變形處,那是常年勞損和“蝕骨風(fēng)”侵蝕的痕跡。
陸沉緊緊握著那包溫?zé)岬挠袷樾?,感覺它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頭發(fā)慌,卻又帶著趙叔滾燙的關(guān)懷。
這是趙叔用命給他留下的“禮物”,也是對這個殘酷制度一種微小的、拼盡全力的叛逆!
它讓陸沉第一次對“元炁資源”有了私人層面的、關(guān)乎親人與生死的沉重認(rèn)識。
礦坑深處,一處稍微寬敞、被礦工們稱為“老鴉窩”的廢棄小硐室,成了陸沉最常去的地方。
這里遠(yuǎn)離主礦道的喧囂和監(jiān)工的視線,空氣雖然依舊污濁,但相對安靜。
巖壁上嵌著幾塊散發(fā)著微弱白光的“螢石”,勉強(qiáng)驅(qū)散了一部分濃稠的黑暗。
角落里堆著一些廢棄的工具和干草,散發(fā)著陳舊的霉味和塵土氣。
陸沉蜷縮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借著螢石的微光,手里捧著一塊剛從礦渣堆里撿來的、形狀奇特的灰黑色礦石。
他學(xué)著老石頭的模樣,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著礦石表面,感受著那粗糙的紋理和細(xì)微的溫度差異,耳朵也努力貼近,試圖捕捉巖石內(nèi)部可能存在的“聲音”。
但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遠(yuǎn)處隱約的礦鎬敲擊聲,他什么也聽不到。
他沮喪地嘆了口氣,將礦石放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礦室入口。
那里,老石頭正背對著他,像一尊沉默的巖石雕像,佇立在巖壁旁。
他佝僂著背,布滿老繭和煤灰的右手,正以一種極其輕柔、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撫摸著冰冷濕滑的巖壁。
他的動作緩慢而專注,指尖劃過巖石的每一道紋路、每一處凸起和凹陷,仿佛在閱讀一本只有他能懂的無字天書。
他的左手則虛按在巖壁上,掌心微微凹陷,像是在感受巖石內(nèi)部傳來的微弱脈動。
昏黃的螢光勾勒出他瘦削而堅硬的側(cè)影,花白的頭發(fā)和胡茬上沾滿了煤灰,像蒙了一層霜。
陸沉屏住呼吸,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生怕打擾了這神圣的“儀式”。
他看著老石頭那專注到近乎忘我的神情,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崇拜。
在他眼里,老石頭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佝僂著背的老礦工,而是一位能與大地對話的智者,一位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前路的引路人。
趙叔的爽朗和溫暖曾是他礦坑里的陽光,而老石頭的沉默和深邃,則像這礦坑本身一樣,神秘、厚重,蘊(yùn)含著無窮的力量和智慧,成為他心中心的燈塔。
“石…石叔?”
陸沉等到老石頭的手終于從巖壁上移開,才小心翼翼地輕聲開口。
老石頭緩緩轉(zhuǎn)過身,渾濁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
他走到陸沉旁邊,拿起那塊被陸沉放下的礦石,粗糙的手指在上面輕輕捻了捻,又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然后隨手丟到一邊的廢石堆里。
“這塊…‘灰鐵渣’…廢料。”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兩塊石頭在摩擦,言簡意賅。
陸沉連忙湊近一點,指著巖壁上一條不起眼的、顏色稍深的紋路:
“石叔,您剛才摸的…是這條縫嗎?它…它怎么了?您聽到啥了?”
老石頭沉默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在那條紋路上,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點了點那條紋路旁邊一處極其細(xì)微的、如同蛛網(wǎng)般的放射狀裂紋:
“這條…是‘老傷疤’…沒事?!?/p>
“這些…新的…像…像冰裂開…咔咔響…”
他模仿著極其細(xì)微的聲響,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下面…有‘空腔’…水…在滴…滴答…滴答…很慢…但…在變大…”
陸沉聽得目瞪口呆。他瞪大了眼睛,努力看向老石頭指的地方,那裂紋細(xì)得幾乎看不見!
他完全無法想象老石頭是如何“聽”到那細(xì)微的“咔咔”聲和“滴答”聲的!
這簡直是神乎其技!
“石叔…您…您是怎么聽出來的?”
陸沉的聲音充滿了敬畏和渴望。
老石頭沒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另一處巖壁,指著上面一塊顏色溫潤、帶著淡淡黃暈的礦石:
“看…‘暖陽玉’…伴生礦…握久了…手心癢…有‘氣’…”
他又指了指旁邊一塊顏色灰暗、表面布滿蜂窩狀小孔的礦石:
“那個…‘蝕心石’…摸著涼…吸人…離遠(yuǎn)點…”
他一邊說,一邊用最簡單、最樸實的語言,教陸沉辨認(rèn)不同的礦石,感受它們微弱的能量特性,對凡人有害或無害,以及如何通過巖石的紋理、顏色、濕度和溫度變化,來判斷巖層的穩(wěn)固程度、附近是否有地下水或危險的空腔。
陸沉如饑似渴地聽著,拼命記住老石頭說的每一個字。
他拿出隨身帶著的一塊小石板和炭筆,這是他偷偷準(zhǔn)備的,笨拙地畫下老石頭指出的不同礦石特征和巖層紋路。
老石頭看著他認(rèn)真的樣子,渾濁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微光。
陸沉和老石頭在前往新作業(yè)點的礦道上,老石頭突然毫無征兆地停下腳步,拉住陸沉的胳膊。
他臉色凝重,耳朵幾乎貼在巖壁上,手指在冰冷的巖石上輕輕敲擊了幾下,發(fā)出沉悶的回響。他側(cè)耳傾聽,眉頭緊鎖。
“?!瓌e往前…”
他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前面…三丈…右拐角…巖層…像…泡酥的餅…一踩就塌!”
陸沉立刻停了下來。
雖然半信半疑,但還是小心地用長桿探了探。
果然!長桿輕輕一戳,拐角處一大片看似堅固的巖壁竟然像豆腐渣一樣簌簌落下,露出后面一個黑黢黢、深不見底的塌陷空腔!
陸沉都倒吸一口涼氣!看向老石頭的眼神充滿了后怕,感激!和崇拜!
“石叔,您真是神嘞!”
陸沉看著老石頭那佝僂卻如山岳般沉穩(wěn)的背影,心中的崇拜達(dá)到了頂點。
石叔依舊還是那副表情,依舊惜字如金,
用最樸實的語言說道:
“石頭比人實在,裂縫就是裂縫,塌方就是塌方。”
石叔說的每一句話,陸沉都默默將其記在心中。
也許他都不知道,多年以后,這份沉默的守護(hù)和近乎神跡般的預(yù)知能力,成了陸沉在黑暗礦洞中最堅實的依靠和最溫暖的慰藉。
老石頭那粗糙的手掌、渾濁卻銳利的眼神、低沉沙啞的嗓音,都成了他在這黑暗世界里的支柱。
只要跟著老石頭,就能避開最致命的陷阱,在這吃人的礦洞里,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這份無聲的信任和依賴,在一次次化險為夷中,變得無比深厚。
老石頭,成了繼趙叔和父親之后,陸沉心中那根沉默卻無比堅韌的定海神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