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火村的夜，總是比別處更黑些。
焦土之上寸草不生，連月光照到這里都顯得黯淡。村口的枯井旁，一個約莫六歲的孩童蹲在地上，小手捧著一團微弱的火苗?；鸸庥持晟捻?，在黑暗中亮得驚人。
“你在做什么？”
清冷的女聲自頭頂落下時，孩童嚇了一跳，火苗“噗”地熄滅。他抬頭，看見一道修長的身影立在月光下。女子一襲玄紗長袍，鴉羽般的長發(fā)垂至腰際，發(fā)梢微微卷曲，如火焰躍動。她的眉目極美，卻凝著一層化不開的霜寒，仿佛連目光都能將人凍傷。
孩童眨了眨眼，突然咧嘴一笑：“我在等星星。”
女子——炎陽宗宗主明滄微微蹙眉：“這里看不到星星?！?/p>
“能的！”孩童指向天空，“娘親說過，只要手里的火夠亮，就能把星星引下來?！?/p>
明滄順著他的手指望去。荒火村上空常年籠罩著赤霄峰的火山灰，莫說星辰，連月亮都只剩個模糊的輪廓。她正欲開口，卻見孩童掌心突然“嗤”地又竄起一簇火苗。
金紅色的火焰在他手心躍動，竟隱隱形成蓮花狀。明滄瞳孔驟縮——這是《焚天訣》最基礎(chǔ)的“火種凝形”，尋常修士需修煉三月方能掌握。
“你叫什么？”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放柔。
“葉煊！”孩子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葉子的葉，火字旁的煊！”
明滄明滄指尖微顫。三百年來，她第一次失態(tài)到忘記用靈氣控制心跳。焚天道體，竟真在此時現(xiàn)世？
“父母呢？”
葉煊手中的火苗晃了晃：“走啦。”他歪頭想了想，又補充道，“他們說我是災(zāi)星，把我丟在這兒了?！?/p>
月光下，孩童的笑容干凈得刺眼。明滄忽然俯身，玄紗袖擺掃過焦土：“葉煊，可愿隨我上山？”
“上山有飯吃嗎？”
“有?！?/p>
“那走唄！”他一把抓住明滄的袖角，火苗“嗤”地在她衣料上燙出個小洞。
明滄看著那個焦黑的破洞，忽然極輕地嘆了口氣。
（日后得教他規(guī)矩。）
赤霄峰的云梯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級，通體赤玉所鑄，踏上去會發(fā)出細微的嗡鳴。葉煊趴在明滄背上，小手緊緊摟著她的脖子。
“師尊，梯子在唱歌！”
明滄腳步未停：“是靈脈共振?！?/p>
“那是什么？”
“……”明滄頓了頓，“梯子在唱歌?！?/p>
孩童咯咯笑起來，溫熱的呼吸拂過她耳際。明滄不自覺地放慢腳步，任由他好奇地東張西望。行至半山腰時，葉煊突然“咦”了一聲：“師尊，那個紅眼睛的老頭為什么瞪我？”
明滄眸光一冷。石階盡頭，五長老唐炎正陰惻惻地望來。老人枯瘦如柴，眼珠泛著不正常的赤紅，像是被火毒侵蝕多年。
“不必理會?！彼滦湟环鳎F瞬間隔開那道視線，“抱緊?！?/p>
葉煊立刻縮回她頸窩。明滄足尖輕點，云梯發(fā)出清越的錚鳴，轉(zhuǎn)瞬間便將唐炎甩在身后。
宗主寢殿比葉煊想象中樸素得多。
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只有赤玉砌成的墻壁，上面刻滿古老的火紋。正中央擺著一張玄冰玉榻，榻前懸著盞青銅燈，燈芯躍動的竟是凝固的焚天焰。
“這是你的房間。”明滄指向偏殿的小榻，“每日寅時起，亥時眠。晨課修《靜火訣》，午時習字，申時練劍?！?/p>
葉煊好奇地摸摸小榻，又摸摸案幾，最后跑到那盞青銅燈前：“師尊，這個能摸嗎？”
“不能?！?/p>
“這個呢？”他指向案上的赤玉鎮(zhèn)紙。
“不準?！?/p>
“那——”
“葉煊?！泵鳒嫱蝗粏舅?。
孩童立刻站直，小手背在身后，眨巴著眼睛望來。明滄從袖中取出一顆丹藥：“張嘴?！?/p>
葉煊乖乖含住，隨即被冰得直吐舌頭：“好涼！”
“每日一顆?！泵鳒孓D(zhuǎn)身走向內(nèi)殿，“現(xiàn)在，睡覺?！?/p>
孩童蔫蔫地“哦”了一聲，爬進被褥里。等明滄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他突然從枕下摸出半截偷偷藏起的火苗，小聲嘀咕：“師尊好兇……”
子夜時分，明滄在池邊發(fā)現(xiàn)了蜷縮成團的葉煊。
孩童抱著膝蓋坐在池畔，聽見腳步聲才抬頭，眼睛紅得像只兔子：“師尊，榻上好冷……”
明滄蹙眉。玄冰玉榻確實極寒，但鋪了七層火絨毯，不該——她突然頓住。葉煊腳邊散落著幾片焦黑的毯子殘骸，顯然是被不自覺外溢的焚天焰燒毀了。
（連入睡都無法控制靈力外泄……）
她俯身將孩童抱起。葉煊立刻像只小獸般往她懷里鉆，發(fā)梢火星噼啪作響。明滄指尖凝出冰霧，卻在觸及他額頭的瞬間怔住——
沒有高熱，沒有火毒反噬。這個孩子體內(nèi)的焚天焰溫順得不可思議，像是天生就該與他共生。
“師尊……”葉煊在她肩頭蹭了蹭，“您身上好香?！?/p>
明滄腳步微頓：“是檀香。”
“不是。”孩童困得聲音含糊，“是太陽曬過被子的味道……”
明滄垂眸，看著他在自己臂彎里沉沉睡去。赤玉扣不知何時變得滾燙，在黑暗中泛著微光。
（太陽的味道么……）
她輕輕推開偏殿的門，將葉煊放在重新鋪好的榻上。孩童無意識地攥住她的袖角，嘟囔了句什么。
“什么？”明滄俯身。
“……別丟下我?！?/p>
月光透過窗欞，在師徒二人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明滄靜立良久，終是輕輕“嗯”了一聲。
三日后，明滄在謄寫功法時被一陣焦糊味打斷。
她擱筆走向后院，看見葉煊正蹲在巖臺邊，面前擺著個歪歪扭扭的泥爐。爐膛里的火苗忽明忽暗，上面架著半塊焦黑的……似乎是餅的東西？
“在做什么？”
葉煊嚇得一抖，泥爐“轟”地炸開。煙塵散去后，只剩個滿臉黑灰的孩童沖她傻笑：“給師尊做早飯！”
明滄看著地上那團焦炭，突然想起三百年前，自己剛?cè)腴T時也曾偷偷給師尊煮過茶。那壺茶最終潑在了師姐裙擺上，換來三天禁閉。
“《引氣篇》抄三遍。”她轉(zhuǎn)身走向殿內(nèi)，“抄完再吃?！?/p>
葉煊歡呼一聲，屁顛屁顛跟上去。明滄聽著身后歡快的腳步聲，忽然覺得赤霄峰常年不散的云霧，似乎透進了一縷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