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黃昏。
玄天城的氣氛緊繃到了極致。天空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壓低了,鉛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地懸著,透不出一絲霞光。
街道上行人稀少,個個步履匆匆,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肅殺。
醉仙居,早已不是酒樓。它成了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囚籠,也是風暴的核心祭壇。
整條街被徹底清空,布下了重重疊疊、肉眼可見的靈光禁制。
城主府的衛(wèi)隊身著玄甲,手持強弩法器,如同雕塑般矗立在街道每一個角落,眼神銳利如鷹隼。
天衍劍宗的弟子則身著統(tǒng)一的月白劍袍,背負長劍,周身劍氣引而不發(fā),結(jié)成一個個玄奧的劍陣,將醉仙居圍得水泄不通。
空氣中凝結(jié)的劍意,比寒冬更刺骨,連飛鳥都遠遠避開這片死亡區(qū)域。
雅座那扇臨街的窗戶被徹底拆除了。一張由萬年寒玉髓打造的方桌被安置在原本窗口的位置,桌面光滑如鏡,寒氣森森。
那支玄冰鳳尾簪,就靜靜地躺在寒玉桌面的正中央,簪身流轉(zhuǎn)的冰藍劍意與寒玉的冷輝交相輝映,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恐怖氣息。
簪子下方,依舊壓著那片寫著狷狂字跡的淺紫色絲綢碎片,以及那根纏繞其上的冰蠶雪絲。它們成了這場死亡賭局的唯一憑證。
醉仙居對面一座高樓的頂層,視野絕佳之處,已被改造成臨時的指揮之所。
玄天城主面色凝重,負手而立,身邊環(huán)繞著數(shù)位氣息沉凝的心腹幕僚和供奉,目光死死鎖著寒玉桌上的簪子。
而在城主身側(cè)稍后一步的位置,一襲月白宮裝的冷月心靜靜佇立。
容顏依舊清冷絕麗,周身卻散發(fā)著比萬載玄冰更甚的寒意,空間在其身邊都仿佛微微扭曲。
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此刻深邃得如同暴風雪前的夜空,里面跳躍著一點幽藍的、壓縮到極致的毀滅火焰。
神識早已化作一張無形無質(zhì)、覆蓋方圓數(shù)里的巨網(wǎng),任何一絲異常的靈力波動、空間漣漪,都休想逃過其感知。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徹底沉入地平線,黑暗如同濃墨般迅速暈染開來。
城中各處亮起了燈火,唯獨醉仙居周圍,被禁制靈光照得亮如白晝,更顯肅殺。
“時辰……快到了。”玄天城主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冷月心沒有回應(yīng),只是那點幽藍的火焰在眸中跳動得更加劇烈。
搭在腰間劍柄上的纖纖玉指,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體內(nèi)的寒梅劍氣早已蓄勢待發(fā),鎖定著寒玉桌上的簪子,也鎖定著周圍空間的每一寸。
所有埋伏在暗處、明處的眼睛,都屏住了呼吸。空氣凝固得如同固體,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般沉重。
就在這死寂即將把人逼瘋的臨界點——
嗡!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虛空深處的奇異嗡鳴,毫無征兆地在醉仙居上空響起!
聲音不大,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所有緊繃的神經(jīng)!
幾乎在嗡鳴響起的同一剎那!
冷月心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搭在劍柄上的手指猛地一緊!
一股沛然莫御、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恐怖劍意如同決堤的冰河,轟然爆發(fā)!目標直指——寒玉桌面!
“放肆!”一聲清叱,蘊含元嬰大圓滿的威壓,如同九天驚雷炸響!整座玄天城仿佛都在這聲怒喝中顫抖!
鏘——!
一道驚艷絕倫、仿佛將天地間所有月光與寒霜都凝聚其中的冰藍色劍光,撕裂了空間,帶著凍結(jié)萬物、斬斷輪回的決絕殺意,瞬間跨越數(shù)十丈距離,斬向那寒玉桌面!
速度快到超越神識捕捉的極限!??!
然而!
劍光落下的前一剎那,寒玉桌面上的空間,發(fā)生了極其詭異的一幕。
沒有劇烈的能量波動,沒有破碎的空間裂痕。只有一種極其精微、仿佛最高明的裁縫在裁剪最薄蟬翼般的“切割”感。
那支玄冰鳳尾簪,連同它下方的紫色綢布和冰蠶雪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抹”了一下,瞬間變得……透明!?。。。。。。。。。。。。?!
不是消失,而是仿佛融入了空間本身,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水波般的透明質(zhì)感!
冷月心那鎖定一切、凍結(jié)萬物的劍意,斬在這片透明的空間上,竟如同斬入最滑不留手的萬年玄冰,鋒銳無匹的劍氣被一股柔韌到極致的力量扭曲、滑開、卸向兩旁!
轟隆?。。?!
被卸開的恐怖劍氣擦著寒玉桌兩側(cè)轟然爆發(fā)!醉仙居那堅固無比的墻壁如同紙糊般瞬間被撕裂、凍結(jié)、粉碎!
兩道深不見底、覆蓋著厚厚冰晶的恐怖劍壑,一直蔓延到街道盡頭!
碎石冰屑漫天飛濺!
就在這劍氣爆發(fā)、空間扭曲、光芒刺眼的混亂中心!
那透明的區(qū)域,如同水波般輕輕蕩漾了一下。
時間仿佛被壓縮到了極致,又仿佛被拉長。
沒有人看清具體發(fā)生了什么。
只感覺那片空間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微微波動了一瞬。
下一刻!
透明感消失了。
寒玉桌面上,玄冰鳳尾簪依舊靜靜地躺在那里,散發(fā)著凜冽的寒氣。
簪頭鳳鳥的尾羽在劍氣的余波中輕輕顫動。
但是!
簪子下方壓著的東西,變了!
那片寫著狷狂字跡的淺紫色絲綢碎片……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巴掌大小、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月白色的、帶著精致暗繡梅花紋路的絲帕!
絲帕的角落,用銀線繡著一個娟秀飄逸的“心”字。
那獨特的梅花暗繡和針腳……冷月心一眼便能認出——那是她貼身之物!
是她放在靜室香幾上,用來擦拭她那柄本命飛劍“寒月”的絲帕!
絲帕上,壓著一小片新鮮的、仿佛剛從某件華貴錦袍上撕下來的玄色布料碎片。
碎片邊緣,用一種與三天前如出一轍、帶著慵懶風流的娟秀字跡,墨跡似乎還未干透,寫著兩行小字:
簪已奉還,絲帕借觀。
寒梅雖冷,亦有暗香。
留香客頓首。
“噗——!”
對面高樓之上,一直強行壓制氣息的玄天城主,目睹這匪夷所思的一幕,氣血翻涌,再也忍不住,一口逆血噴了出來,面如金紙!
而冷月心……
她站在原地,月白宮裝無風自動。那張清冷絕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暴怒,沒有震驚,只有一種……極致的冰冷。
冰冷到連她周身的空間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咔”聲,仿佛要被凍結(jié)、碎裂!
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死死盯著寒玉桌上那方折疊整齊的月白絲帕,以及絲帕上那刺眼的玄色布片和字跡。
簪子回來了。
但她的貼身絲帕……被拿走了!
而且,對方就在她這位元嬰大圓滿修士的全力一擊之下,在她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之中,在無數(shù)雙眼睛的注視下,以一種神乎其技、近乎玩弄的方式,完成了所謂的“奉還”和……新的“借觀”!
“留香客——?。。 ?/p>
一聲仿佛從九幽地獄傳來的、蘊含著滔天殺意與極致冰寒的厲嘯,猛地從冷月心口中爆發(fā)出來!恐怖的聲浪如同實質(zhì)的沖擊波,轟然擴散!
“轟隆隆隆——!”
以她為中心,整座高樓頂層瞬間被凍結(jié)、粉碎!
狂暴的冰寒劍氣如同失控的暴風雪,席卷四方!玄天城主和身邊眾人被這股力量狠狠掀飛出去,狼狽不堪!
整個玄天城,在這聲飽含屈辱與殺意的厲嘯中,劇烈地顫抖起來!
風暴,徹底失控了!
泥螺巷,忘憂酒館后巷。
最深最暗的角落,一堆散發(fā)著餿臭味的垃圾旁。
一個穿著灰撲撲舊布袍的身影,如同虛脫般,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
單薄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聲,額角青筋暴起,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瞬間浸透了破舊的衣領(lǐng)。
臉色蒼白如紙,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痙攣。
那雙蒙著薄霧的淺色眸子,此刻布滿了血絲,眼神渙散,仿佛剛從最深的地獄里爬出來。
“……玩……玩脫了……”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氣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和后怕,“……那老女人的劍氣……真他娘的……要命……”
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顫抖著抬起,指尖赫然捏著一方折疊整齊的月白色絲帕。
絲帕上精致的梅花暗繡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xiàn),角落那個娟秀的“心”字清晰可見。
另一只手里,則緊緊攥著一小片玄色的錦緞碎片——那是從玄天城主那件價值不菲的城主袍下擺內(nèi)側(cè),無聲無息“借”來的。
剛才那一瞬間,為了在冷月心那毀天滅地的劍意鎖定下完成空間切割與置換,幾乎抽干了所有力量,將“存在感”消耗到了一個極其危險、近乎歸零的臨界點!
此刻感覺靈魂都輕飄飄的,仿佛隨時會消散在風里,與這污濁的巷子融為一體。
巷子口傳來巡城衛(wèi)隊雜亂的腳步聲和驚疑的議論。
“剛才……那是什么動靜?醉仙居那邊?”
“好像是冷長老的聲音……太可怕了!”
“快!過去看看!留香客肯定出現(xiàn)了!”
癱坐在垃圾堆旁的身影,聽著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鎧甲摩擦聲,渙散的眼神勉強聚焦了一下。
沾著污泥和冷汗的手指,極其艱難地動了動,將那方帶著清冷梅香的月白絲帕,湊到鼻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絲極其細微、幾乎被巷子里的餿臭味完全掩蓋的、清雅到詭異的異香,縈繞在鼻端。
“嘿嘿……嘿……”破碎的、帶著血腥氣的低笑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像垂死野獸的嗚咽,又像瘋子得逞的囈語。
“……值了……”
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腦袋無力地歪向一邊,靠著冰冷的墻壁,徹底失去了意識。
只有那只緊握著絲帕和布片的手,依舊死死地攥著,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著青白。
巷子口,一個醉醺醺的乞丐被巡城衛(wèi)隊的動靜驚擾,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揉著惺忪的醉眼,搖搖晃晃地朝巷子深處走來,似乎想找個更隱蔽的地方繼續(xù)他的美夢。
他踢踢踏踏地走過那堆垃圾,渾濁的目光掃過墻角那個蜷縮著的、灰撲撲的、仿佛與垃圾融為一體的身影,沒有停留一秒。
“呸!晦氣……”乞丐嘟囔著,晃了晃手中的破碗,里面殘留著一點渾濁的酒底,晃晃悠悠地走遠了。
墻角的身影,如同巷子里一塊最不起眼的、被遺忘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