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西陲的荒原染得一片猩紅。
蘇一蜷縮在破廟角落,聽著殿外呼嘯的風(fēng)沙拍打斷墻,懷里揣著的半塊麥餅已經(jīng)硬得像石塊。他用凍得發(fā)僵的手指捻下一點碎屑塞進(jìn)嘴里,干澀的粉末刮得喉嚨生疼,卻還是舍不得多吃——這是他三天來僅存的食物。
破廟里不止他一人。
西北角堆著幾捆干草,三個披甲的兵卒正圍著篝火烤火,甲胄上的銹跡在火光中明明滅滅。他們是押送糧草的衛(wèi)卒,卻在昨日遭遇沙暴,與大部隊走散,此刻正對著一張揉皺的輿圖低聲咒罵。
“狗娘養(yǎng)的鬼天氣,”一個絡(luò)腮胡兵卒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再找不到水源,弟兄們都得渴死在這鬼地方?!?/p>
“怕不止是渴死?!绷硪粋€瘦臉兵卒聲音發(fā)顫,“你們還記得嗎?出發(fā)前營里老兵說,這黑風(fēng)嶺一帶……有食人的沙妖。”
絡(luò)腮胡啐了口唾沫:“放屁!妖魔鬼怪都是騙人的,老子戎馬十年,砍過的人頭比你見過的星星都多,從沒見過什么妖!”話雖如此,他卻下意識握緊了腰間的環(huán)首刀。
蘇一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枚溫潤的玉牌。這是他唯一的“家當(dāng)”——半年前,一個渾身是血的道人倒在他家門口,臨終前將這玉牌塞進(jìn)他手里,只說了句“遇危則應(yīng)”,便咽了氣。
他試過無數(shù)次,這玉牌既不能換錢,也無甚異象,唯一的用處,或許就是在這寒夜里,能借著體溫捂出一點微弱的暖意。
更重要的是,這玉牌讓他成了“異類”。
三天前,鎮(zhèn)上征兵,里正挨家挨戶抓人,到了他家,卻看見這枚玉牌,臉色驟變,罵了句“不祥之物”,竟硬生生退了回去。蘇一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僥幸,此刻卻隱隱覺得,那老里正的反應(yīng),恐怕沒那么簡單。
“那小子是誰?”絡(luò)腮胡忽然注意到角落里的蘇一,眼神不善地掃過來,“穿得比叫花子還破,怎么混進(jìn)來的?”
蘇一慢慢抬起頭。他今年十七,身形單薄,臉色因饑餓而有些蒼白,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藏著兩星寒火。他沒有起身,只是平靜地開口:“路過避沙,若諸位不便,我這就走?!?/p>
他語氣平淡,既不諂媚,也不卑怯,反而讓絡(luò)腮胡愣了一下。瘦臉兵卒卻不耐煩地?fù)]手:“快走快走,別在這兒礙眼!這破廟就夠擠了,哪有閑地方給你這窮酸?”
蘇一沒再說話,慢慢站起身。他知道,和這些殺過生的兵卒爭執(zhí)毫無意義,只會招來拳腳。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剛要邁步,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沙地上拖動,伴隨著細(xì)碎的“咯吱”聲,越來越近。
三個兵卒瞬間噤聲,絡(luò)腮胡猛地站起,拔刀出鞘:“誰?!”
風(fēng)聲嗚咽,那聲音卻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在廟門之外。破廟的木門早已朽壞,只剩半扇歪斜地掛著,能看見外面昏黃的天色下,沙丘的輪廓正在詭異蠕動。
“沙……沙丘在動!”瘦臉兵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著門外,臉色慘白如紙。
蘇一瞳孔微縮。他順著對方的視線看去,只見遠(yuǎn)處的沙丘正像活物般隆起,表面的黃沙簌簌滑落,露出底下暗沉的、仿佛鱗片般的紋路。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沙丘移動的方向,正是這座破廟。
“沙妖……真的是沙妖!”瘦臉兵卒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手里的刀“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絡(luò)腮胡強(qiáng)作鎮(zhèn)定,將環(huán)首刀橫在胸前,卻也能看出他手臂在微微發(fā)顫:“慌什么!不過是些障眼法……”
話音未落,廟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一股腥氣撲面而來。只見一團(tuán)裹挾著黃沙的黑影闖了進(jìn)來,那黑影足有半人高,表面覆蓋著細(xì)密的沙粒,隱約能看出是個人形,卻沒有五官,只有一張咧開的巨口,里面滿是尖銳的、像碎石般的牙齒。
“妖物!”絡(luò)腮胡大吼一聲,壯著膽子揮刀砍去。刀鋒劈在沙妖身上,卻只激起一片沙塵,連道痕跡都沒留下。
沙妖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嘶鳴,猛地?fù)湎蚪j(luò)腮胡。后者躲閃不及,被沙妖撞中胸口,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在墻上,“哇”地吐出一口血。
另一個沒說話的矮個兵卒嚇得魂飛魄散,轉(zhuǎn)身就往廟后跑,卻被沙妖甩出的一條沙鞭纏住腳踝,狠狠拖了回去。慘叫聲戛然而止,只留下一陣令人牙酸的咀嚼聲。
蘇一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看得分明,這沙妖刀槍不入,力量極大,尋常手段根本無法對付。那三個兵卒雖有甲胄兵器,在它面前卻不堪一擊,如今死的死,傷的傷,下一個,就該輪到自己了。
沙妖解決了矮個兵卒,緩緩轉(zhuǎn)過身,那顆沒有五官的頭顱“看”向蘇一,仿佛在打量獵物。
蘇一握緊了袖中的玉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在腦中飛速盤算:
——硬拼?絕無可能。他連像樣的武器都沒有,赤手空拳只會像剛才那個兵卒一樣,死得毫無意義。
——逃跑?破廟只有一個出口,早已被沙妖堵住,廟后是實心的山壁,根本無路可退。
——求饒?看這沙妖的兇性,恐怕聽不懂人言,只會覺得他在示弱。
那絡(luò)腮胡掙扎著想要爬起,沙妖卻沒再理他,徑直朝蘇一走來。黃沙在它腳下簌簌作響,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蘇一的心跳得極快,卻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注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剛才沙妖甩出沙鞭時,靠近火堆的部分似乎微微凝滯了一下,雖然轉(zhuǎn)瞬即逝,卻沒逃過他的眼睛。
“怕火?”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抓住。
他飛快掃了一眼四周,破廟里能燒的東西不多,只有兵卒們帶來的幾捆干草,還有角落里堆著的一些朽木。
“喂!”蘇一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沙妖耳中。
沙妖果然停下腳步,轉(zhuǎn)向他。
蘇一慢慢后退,背靠著篝火堆,故意將身體暴露在火光中:“來啊?!?/p>
他的語氣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挑釁。這舉動讓地上的絡(luò)腮胡都看呆了,不知道這少年是嚇傻了,還是真有什么依仗。
沙妖似乎被激怒了,發(fā)出一聲嘶鳴,猛地朝蘇一撲來。
就在它靠近火堆的瞬間,蘇一猛地抓起身邊一捆干草,狠狠扔進(jìn)火堆里!
“轟”的一聲,火焰驟然躥高,火星四濺??拷鸲训纳逞袷潜粻C到一般,動作明顯遲滯了一瞬,表面的沙粒甚至微微融化,冒出一絲黑煙。
“果然怕火!”蘇一心中一喜,印證了自己的猜測。
但這遲滯只有一瞬,沙妖很快反應(yīng)過來,再次撲上。蘇一矮身躲過,順勢將旁邊的火堆往沙妖那邊推了推?;鸲牙锏哪静駶L落出來,燙得沙妖連連后退。
“快!把能燒的都扔過來!”蘇一沖著絡(luò)腮胡喊道。
絡(luò)腮胡如夢初醒,掙扎著爬到干草堆旁,抓起一把干草就往火堆里扔?;鹧嬖絹碓酵?,逼得沙妖不敢靠近,只能在火圈外焦躁地踱步,發(fā)出一聲聲憤怒的嘶鳴。
蘇一松了口氣,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他知道,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干草和朽木總有燒完的時候,一旦火勢減弱,他們還是難逃一死。
必須想個徹底解決的辦法。
蘇一的目光掃過沙妖,掃過火堆,掃過地上的環(huán)首刀,最后落在破廟正中央那尊殘缺的石佛上。那石佛不知立了多少年,半邊身子已經(jīng)坍塌,露出底下的石座,座基上似乎刻著什么紋路,只是被厚厚的灰塵覆蓋,看不真切。
“那石佛……”蘇一忽然想起一件事。西陲的百姓信奉山神,這座破廟雖已荒廢,但石佛通常會用朱砂繪制符文,用來“鎮(zhèn)邪”。如果那些符文還在呢?
他的視線落在火堆旁一根燒了一半的木棍上。
“絡(luò)腮胡大哥,”蘇一忽然對地上的兵卒說,“你還能站起來嗎?”
絡(luò)腮胡掙扎著點頭:“還……還行?!?/p>
“我需要你幫個忙?!碧K一低聲道,“等會兒我吸引它的注意力,你趁機(jī)撿起地上的刀,砍向它的左側(cè)——剛才它撞你的時候,我看見那里的鱗片似乎比別處薄一些?!?/p>
絡(luò)腮胡一愣:“你怎么知道……”
“別問那么多!想活命就照做!”蘇一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他抓起那根燒了一半的木棍,在火上再燒了燒,讓頂端燃起明火。
沙妖似乎失去了耐心,猛地?fù)P起沙鞭,朝火堆抽來!
“就是現(xiàn)在!”蘇一大吼一聲,抓起燃燒的木棍,朝著沙妖的“臉”狠狠刺去!
沙妖最怕火焰,下意識偏頭躲閃。就在這一瞬間,絡(luò)腮胡忍著劇痛,抓起地上的環(huán)首刀,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蘇一所說的左側(cè)劈去!
“噗嗤”一聲,這一次,刀鋒竟真的刺入了沙妖體內(nèi)!
沙妖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渾身劇烈顫抖起來,表面的沙粒瘋狂脫落,露出底下暗褐色的軀體。它猛地轉(zhuǎn)身,沙鞭帶著腥風(fēng)抽向絡(luò)腮胡,卻被對方狼狽地躲開。
蘇一沒有停頓,他趁著沙妖受傷混亂,一個箭步?jīng)_到石佛前,用那根燃燒的木棍狠狠擦過石座上的灰塵!
灰塵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暗紅色的紋路——果然是符文!雖然大部分已經(jīng)模糊,但核心的“鎮(zhèn)”字依稀可見!
“成了!”蘇一心中狂喜,抓起另一根燃燒的木棍,蘸了點火堆旁的油脂,沿著符文的軌跡,將那“鎮(zhèn)”字重新勾勒出來!
當(dāng)最后一筆完成時,石座忽然亮起一道微弱的紅光,符文仿佛活了過來,散發(fā)出一股古老而威嚴(yán)的氣息。
沙妖像是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瘋狂地想要逃離破廟,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禁錮在原地。它在紅光中痛苦掙扎,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最終化為一灘黑水,滲入沙地,徹底消失不見。
破廟里恢復(fù)了寂靜,只剩下柴火噼啪作響的聲音。
絡(luò)腮胡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看著蘇一的眼神充滿了震驚和感激:“多……多謝小兄弟……若不是你,我這條命今天就交代在這兒了?!?/p>
蘇一搖了搖頭,扔掉手里的木棍,走到絡(luò)腮胡身邊,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勢:“肋骨可能斷了,得盡快找大夫?!彼D了頓,又道,“你們的輿圖能借我看看嗎?”
絡(luò)腮胡連忙點頭:“當(dāng)然,當(dāng)然?!?/p>
蘇一鋪開輿圖,借著火光仔細(xì)查看。輿圖繪制得很粗糙,但大致標(biāo)出了附近的地形。他很快找到了他們現(xiàn)在的位置,又在不遠(yuǎn)處看到了一個標(biāo)記——“甘泉驛”。
“我們往東南走,大概五十里,有個驛站,那里應(yīng)該有水和食物?!碧K一指著輿圖道,“沙暴已經(jīng)停了,今晚月色尚可,連夜趕路的話,天亮前能到?!?/p>
絡(luò)腮胡看著輿圖,又看看蘇一,忽然嘆了口氣:“小兄弟,我叫趙虎,是個粗人。剛才……是我眼拙了?!彼D了頓,“你這般智謀,不該困在這西陲荒原里?!?/p>
蘇一笑了笑,沒說話。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這雙手纖細(xì),沒有老繭,不像能握刀的手,更不像能修仙的手——他天生無法引氣入體,注定與仙途無緣。在這個妖魔橫行、仙凡隔絕的世界里,智謀或許是他唯一的生存之道。
但他總覺得,那道人臨終前的眼神,還有這枚玉牌,絕不會僅僅是“遇危則應(yīng)”那么簡單。
遠(yuǎn)處的風(fēng)沙漸漸平息,一輪殘月從云縫中探出頭來,給破廟灑下一片清輝。蘇一將玉牌重新揣回袖中,抬頭望向東南方。
那里,或許有水源和食物,或許,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的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