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到松梢時，沈妄才挪動腳步。
他繞著熔爐轉(zhuǎn)了三圈，靴底碾過昨夜落下的枯枝，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爐壁的凹槽已經(jīng)恢復(fù)原狀，那些暗紅色的紋路徹底隱沒在黑灰里，若不是指腹還殘留著一絲異樣的溫?zé)?，今早的異象幾乎要被歸為幻覺。
“再試試?！?他低聲對自己說，聲音被山風(fēng)卷著撞在爐壁上，彈回來時散成模糊的碎片。
沈妄深吸一口氣，按照《七情訣》的入門心法掐了個引氣訣。指尖結(jié)成的印訣在晨光里泛著淺淡的白，這是三年來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 調(diào)動體內(nèi)微薄的氣息，卻始終無法引動情緒。
他將印訣按在爐壁的凹槽上，預(yù)想中的震顫沒有出現(xiàn)。青銅爐壁冰涼刺骨，連帶著指尖的氣血都仿佛要凝固。
“果然是錯覺?！?沈妄松開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就在這時，衣襟里的殘玉突然又熱了起來。這次不是灼燒般的燙，而是像有溫水在玉片里緩緩流動，暖意順著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沈妄還沒反應(yīng)過來，熔爐深處突然傳來一聲悶響。不是今早那種劇烈的震蕩，而是低沉的、仿佛困獸磨牙的聲響，從爐底的火塘里鉆出來，順著爐壁的縫隙往上爬。
他猛地后退兩步，只見爐口積著的灰塵突然無風(fēng)自動，旋轉(zhuǎn)著升騰起一股灰黑色的煙柱。那煙柱里裹著刺鼻的硫磺味，仔細(xì)聞去，竟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 暴戾。
是憤怒。
沈妄的腦海里突然蹦出這個詞。他雖感受不到情緒，卻在典籍里見過描述 —— 憤怒的情緒能量最是暴烈，凝結(jié)成的情核呈赤紅色，觸碰時會有灼燒感。
灰黑色的煙柱越升越高，在爐口上方凝成一團(tuán)翻滾的烏云。云層里不時閃過赤紅的光，像有雷電在其中孕育。
“不對勁?！?沈妄皺眉。這熔爐已經(jīng)廢棄五十年，按說不該再有情緒能量殘留。就算有，也該是稀薄的、溫和的余韻，絕不可能如此暴烈。
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的殘玉，玉片的溫度還在持續(xù)上升。就在指尖觸到玉片的瞬間，那團(tuán)烏云猛地炸開，無數(shù)道赤紅的流光像箭一樣射向四周！
沈妄瞳孔驟縮，本能地側(cè)身躲避。一道流光擦著他的左臂飛過，擊中身后的松樹。只聽 “嗤” 的一聲，碗口粗的樹干竟像被烈火灼燒般冒出黑煙，焦糊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左臂，灰色的布衫已經(jīng)被燙出一個破洞，露出的皮膚上有一道細(xì)長的紅痕。奇怪的是，傷口處沒有傳來預(yù)想中的劇痛，反而有種冰冷的麻癢，像是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在往里鉆。
“這是……” 沈妄愣住了。
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道紅痕周圍的皮膚開始泛出白霜，冰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很快就在手臂上凝結(jié)成一層薄薄的冰殼。
與此同時，熔爐口的烏云還在不斷噴射赤紅流光。沈妄不敢再停留，轉(zhuǎn)身就往山道跑去。可沒跑幾步，左臂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抽痛，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骨頭里鉆出來。
他踉蹌著扶住旁邊的巖石，低頭看去 —— 只見他的左掌掌心，竟憑空凝結(jié)出了一寸長的冰棱！
那冰棱通體赤紅，晶瑩剔透，棱面上流轉(zhuǎn)著淡淡的紅光，像是用凍結(jié)的血液鑄成。更奇特的是，冰棱散發(fā)出的不是寒氣，而是一種灼熱的氣息，與他左臂傷口處的冰冷麻癢形成詭異的對比。
“這是什么？” 沈妄伸出右手去碰，指尖剛觸到冰棱，就被燙得猛地縮回。
冰棱的溫度極高，遠(yuǎn)超尋常火焰。可它明明是冰的形態(tài)，棱角分明，還泛著冰冷的光澤。
就在他驚疑不定時，掌心的冰棱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要掙脫他的掌控。沈妄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一股狂暴的能量在冰棱里沖撞，那是純粹的、不加掩飾的憤怒，與剛才熔爐里涌出的情緒如出一轍。
“給我…… 回去！” 沈妄咬緊牙關(guān)，用意念去壓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念頭，只是本能地覺得不能讓這股能量失控。
掌心的冰棱震顫得更厲害了，赤紅的光芒越來越亮。沈妄的左臂傳來鉆心的疼痛，冰殼已經(jīng)蔓延到了手肘，連帶著血液都仿佛要凍結(jié)。
他看到自己的手臂上，那些被冰霜覆蓋的皮膚下，隱約有赤紅的紋路在流動，與熔爐內(nèi)壁的凹槽竟有幾分相似。
“難道……” 一個大膽的猜測在他腦海中形成。
就在這時，胸口的殘玉突然爆發(fā)出耀眼的金光。“共情” 二字清晰可見，散發(fā)著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順著他的血脈流遍全身。
金光所過之處，左臂的疼痛瞬間減輕，那些蔓延的冰殼開始融化，掌心的赤紅冰棱也漸漸變得黯淡。
沈妄感覺到那股狂暴的憤怒能量正在被殘玉的金光壓制、吸收。他能 “看” 到無數(shù)細(xì)微的赤紅光點從冰棱里飄出來，鉆進(jìn)他的掌心，順著手臂的血脈流向胸口，最終被殘玉吞噬。
這個過程持續(xù)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當(dāng)紅赤冰棱徹底消散，最后一縷金光縮回殘玉時，沈妄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他的左臂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只有那道細(xì)長的紅痕還留在皮膚上，像一條淡紅色的絲線。掌心空蕩蕩的，既沒有冰棱，也沒有灼熱感，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可沈妄知道不是。
他能清晰地記得冰棱在掌心時的觸感，記得那股狂暴的憤怒能量沖擊腦海的感覺。更重要的是，他胸口的殘玉，此刻正散發(fā)著前所未有的溫?zé)?，像是有一顆小小的太陽被藏在里面。
沈妄低頭看向那尊靜靜矗立在松林中的熔爐。爐口的烏云已經(jīng)散去，赤紅的流光也消失無蹤，又恢復(fù)了那副破敗、冰冷的模樣。
但他能感覺到，熔爐里的某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就像他自己一樣。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再次看向自己的左臂。那道紅痕還在，只是顏色淡了許多。他伸出右手，輕輕撫摸著傷口，這一次，沒有冰冷，也沒有灼熱，只有皮膚原本的溫度。
可就在指尖觸到傷口的瞬間，沈妄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畫面 —— 那是一個模糊的人影，穿著七情宗的服飾，正對著熔爐怒吼，臉上滿是猙獰的表情。
“是誰？” 沈妄失聲問道。
畫面像破碎的鏡子一樣消散了，只留下一點模糊的情緒殘片 —— 那是極致的憤怒，混合著失望和不甘，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這一次，沈妄真切地 “感受” 到了。
不是通過文字描述，不是通過他人的表情，而是直接從靈魂深處涌現(xiàn)的認(rèn)知。他知道那是憤怒，知道那種情緒有多洶涌，有多沉重。
“原來…… 這就是憤怒?！?沈妄喃喃自語，眼底第一次出現(xiàn)了名為 “迷?！?的情緒。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抬頭望向熔爐。陽光穿過松枝落在他的臉上，溫暖而真實。
或許，他并不是感受不到情緒。
或許，只是他感受情緒的方式，與其他人不同。
沈妄握緊了拳頭，轉(zhuǎn)身往熔爐走去。這一次，他的腳步不再猶豫。他要弄清楚，這尊熔爐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胸口的殘玉又是什么來歷，還有…… 他自己，究竟是誰。
爐壁的凹槽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像是在無聲地邀請他。
沈妄伸出手，這一次，他的指尖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那冰冷的青銅之上。
這一次，他做好了準(zhǔn)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