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硯跪在天衍宗山門外的青石板上,膝蓋早已被雨水泡得發(fā)麻。他懷里揣著塊用粗布裹著的測骨玉,那是三天前在鎮(zhèn)上當(dāng)鋪用半筐海蠣換來的,玉質(zhì)渾濁,邊緣還缺了個角。
“下一個?!?/p>
灰袍執(zhí)事的聲音像淬了冰,從朱紅門樓里飄出來。蕭硯慌忙爬起來,膝蓋在石板上磨出刺啦聲,引得排隊修士一陣嗤笑。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鞋,草編的鞋底早被雨水泡爛,腳趾頭露在外面,沾著漁村碼頭特有的黑泥。
執(zhí)事坐在雕花梨木椅上,手指上的玉扳指在雨霧里泛著油光。他接過測骨玉時皺了皺眉,仿佛那粗布臟了他的手:“東海來的?”
“是,晚輩蕭硯,來自漁村?!彼穆曇粲悬c抖,不是怕,是凍的。從漁村趕到這里,他只啃了兩個干硬的麥餅。
執(zhí)事捏著測骨玉往他腕骨上一貼,玉片卻毫無反應(yīng)。他又換了個位置,按在蕭硯眉心,還是沒動靜。最后干脆把玉片塞進(jìn)蕭硯手心:“自己捏著,運(yùn)起氣血試試?!?/p>
蕭硯咬著牙,拼命想著漁把頭教的法子——把力氣往指尖聚??伤弥腹?jié)發(fā)白,測骨玉依舊灰蒙蒙的,連絲微光都吝于施舍。
“呵,”執(zhí)事抽回玉片,兩根手指輕輕一捻,“咔嚓”一聲,玉片裂成三瓣。碎玉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無品廢骨,也配來叩仙門?”
周圍的笑聲更響了。有個穿月白道袍的少年故意提高了嗓門:“張執(zhí)事,這等凡根,怕是連引氣入體都做不到吧?”
“何止,”張執(zhí)事用靴尖碾著碎玉,玄色云紋被泥水浸得發(fā)暗,“天衍宗外門收的最低也是下品靈根,他這骨頭,給內(nèi)門弟子養(yǎng)的靈鶴當(dāng)飼料都嫌糙。”
蕭硯的臉像被海水潑過,又冷又麻。他想說自己能扛三百斤的漁網(wǎng),能在暴雨里駕著小漁船穿梭,可這些話堵在喉嚨里,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在修仙者眼里,凡根的力氣,與螻蟻何異?
他彎腰想去撿那碎玉,哪怕只剩一瓣,或許能換兩個銅板??蓮垐?zhí)事的靴子又踩了上來,碾得更碎了:“滾吧,別污了山門的地。”
蕭硯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他轉(zhuǎn)身時,聽見那月白道袍少年跟同伴說:“聽說葉家嫡子葉千絕下月入門,天品陣骨,單是測骨時就引動了三花聚頂,那才叫仙根呢?!?/p>
“葉公子?就是凌霄皇城那個葉家?”
“可不是,人家生下來就帶著陣紋,哪像這種漁村野小子……”
后面的話越來越模糊。蕭硯低著頭,沿著山路往下走,雨水順著發(fā)梢滴進(jìn)衣領(lǐng),涼得像冰。他懷里還揣著三塊下品靈石,是攢了半年的積蓄——上個月幫漁把頭運(yùn)貨到鄰鎮(zhèn),拼死救下被風(fēng)浪卷走的貨箱,才換來這三枚亮晶晶的石頭。
原想著,若能入了宗門,哪怕只是外門雜役,總能求到些壓制咳血的藥材??涩F(xiàn)在,連山門都沒進(jìn)去,靈石還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懷里,沉甸甸的,像塊燒紅的烙鐵。
走到半山腰時,雨勢小了些。路邊的矮樹叢里突然竄出個身影,是個背著藥簍的老郎中,胡子上還掛著水珠。
“后生,”老郎中扯了扯他的袖子,藥簍里的草藥散發(fā)著苦澀的氣味,“沒成?”
蕭硯點點頭,聲音澀得厲害:“李伯,我是廢骨?!?/p>
“廢骨怎么了?”老郎中往他手里塞了個油紙包,“林老哥還等著藥呢。我托人打聽了,幽冥海溝的幽冥珊瑚能壓血氣,就是……”
“那里有紫雷裂淵?!笔挸幗舆^油紙包,里面是些尋常的止血草,“我知道?!?/p>
漁村的老人都講過紫雷裂淵的傳說。幽冥海溝深處,常年有紫雷盤旋,劈死過不少想尋寶的修士。去年漁把頭的三兒子不信邪,駕著最好的三桅船進(jìn)去,連船板都沒撈回來一塊。
“后生,”李伯看著他的眼睛,瞳孔里映著灰蒙蒙的天,“林老哥的咳血癥拖不過今夏,可那裂淵……”
“我去。”蕭硯打斷他,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李伯,您回吧,我這就去備船?!?/p>
李伯嘆了口氣,從藥簍底層摸出張泛黃的紙:“這是我年輕時畫的海溝淺灘圖,雖不精確,總比瞎闖強(qiáng)。記住,珊瑚長在巖壁上,千萬別碰那些發(fā)光的晶石?!?/p>
蕭硯接過圖紙,紙角都磨破了,上面的墨跡被水洇得發(fā)藍(lán)。他對著李伯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往海邊走。山路泥濘,他摔了好幾跤,膝蓋的傷口滲出血,混著泥水結(jié)成暗紅的痂。
回到漁村時,已是深夜。家里的燈還亮著,昏黃的光透過紙窗,在泥地上投出個歪歪扭扭的影子。蕭硯推開門,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比上次離開時更嗆人。
“阿硯?”林伯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蕭硯掀開門簾,看見林伯半靠在床頭,被褥上的血漬又?jǐn)U大了些,像朵開敗的紅菊。老人手里攥著塊銅令牌,見他進(jìn)來,慌忙塞進(jìn)枕頭底下,動作急得帶起一陣咳嗽。
“爹,我回來了?!笔挸幇延图埌旁谧郎希D(zhuǎn)身去灶房燒水。鍋里的海水泛著白沫,他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著他年輕的臉,下頜線繃得緊緊的。
“沒……沒入成?”林伯咳了好一陣,才喘過氣來。
蕭硯往灶膛里塞了根粗柴,火星噼啪濺出來:“嗯,是廢骨?!?/p>
“廢骨怎么了?”林伯突然拔高聲音,胸口劇烈起伏,“當(dāng)年你王伯,就是個凡根,不也憑著一手造船的本事,讓凌霄皇城的修士都敬著?”
蕭硯沒說話。他知道林伯說的是氣話。王伯十年前出海遇難,連尸首都沒找著,哪來的修士敬著?這世道,凡根的本事,在靈根面前,連屁都不如。
他把煎好的藥倒進(jìn)粗瓷碗,藥汁黑得像墨。林伯接過碗時,手抖得厲害,藥汁灑在被褥上,跟血漬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阿硯,”林伯喝了兩口,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燙得嚇人,“別去海溝,那里……有玄龜?!?/p>
“玄龜?”蕭硯想起李伯的話,“爹,您見過?”
林伯眼神閃爍了一下,松開手,重新躺回床上,背對著他:“老輩人講的故事罷了??焖桑髟邕€要去碼頭。”
蕭硯吹熄了油燈,躺在外屋的木板上。海浪拍岸的聲音從窗縫鉆進(jìn)來,一下一下,像打在心上。他摸了摸懷里的三塊靈石,又摸了摸枕頭下的淺灘圖,突然坐起來,往林伯的床頭摸去。
手指觸到個冰涼堅硬的東西,是那塊銅令牌。借著月光,他看清了令牌上的紋路——不是尋常的魚紋或海浪紋,而是些奇怪的折線,縱橫交錯,像漁網(wǎng),又像某種他看不懂的陣圖。
“這是什么?”蕭硯低聲問。
林伯沒回頭,聲音悶在被褥里:“年輕時打魚撈的,不值錢?!?/p>
蕭硯把令牌放回枕頭下,躺回木板上??伤趺匆菜恢?,腦子里反復(fù)回響著張執(zhí)事的話,葉千絕的天品陣骨,還有林伯藏令牌時那慌張的眼神。
天快亮?xí)r,他悄悄起身,推起那艘補(bǔ)丁摞補(bǔ)丁的小漁船往海邊走。沙灘上的沙蟹被腳步聲驚得亂竄,留下密密麻麻的小洞。遠(yuǎn)處的幽冥海像塊巨大的黑布,將天與海連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盡頭。
“蕭小子,找死???”漁把頭背著漁網(wǎng)從礁石后轉(zhuǎn)出來,粗布褂子上還沾著魚腥,“昨兒個小三的船剛被浪掀了,你還敢出海?”
蕭硯沒說話,解開纜繩。漁把頭突然湊近,壓低聲音:“你要去海溝?”
他點點頭。
漁把頭啐了口唾沫,往海里吐了口濃痰:“那地方邪性得很。上個月葉家的商船從裂淵旁邊過,據(jù)說看見水里有白光,像是什么活物……”
“葉家?”蕭硯猛地抬頭。
“可不是,”漁把頭撓了撓頭,“就是凌霄皇城那個葉家,聽說在找什么玄龜骸骨。他們的人還問起你呢,說有個漁村小子想去天衍宗,是不是你?”
蕭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低下頭,假裝整理漁網(wǎng):“不是我,他們認(rèn)錯人了?!?/p>
漁把頭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從懷里掏出個陶瓶:“這里面是傷藥,用海蛇膽做的,能擋擋裂淵的寒氣。算我……算我看在林老哥的面子上?!?/p>
蕭硯接過陶瓶,入手沉甸甸的。他想說謝謝,可漁把頭已經(jīng)背著漁網(wǎng)走遠(yuǎn)了,只留下句:“活著回來?!?/p>
船槳劃破水面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蕭硯回頭望了眼漁村,聽濤小筑的燈還亮著,像顆昏黃的星。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貼身藏著李伯的淺灘圖,還有林伯那句沒說完的話——別碰那些發(fā)光的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