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溺在冰海深處,被無形的暗流反復(fù)撕扯、拖拽。凌暹是被一股蝕骨的寒意生生刺醒的。
這冷,絕非老城區(qū)深秋帶著草木凋零氣息的涼意。它混雜著濃重的鐵銹腥氣、陳腐機油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死物的陰濕。像無數(shù)根淬了冰的細針,順著每一個張開的毛孔,狠狠扎進骨頭縫里。他猛地打了個寒顫,脊椎下意識弓起,肌肉繃緊,本能地想將那條早已不存在的尾巴卷曲起來,護住柔軟的腹部——動作剛起一半,空蕩蕩的后腰便傳來一陣尖銳的失落感,冰冷地提醒著他此刻的形態(tài)。
沒有尾巴。他現(xiàn)在是人。
凌暹艱難地撐開沉重的眼皮。琥珀色的瞳孔在觸及昏暗光線的剎那,驟然收縮成兩道冰冷的、屬于夜行動物的豎線。光線越暗,屬于貓的視覺便越清晰。然而,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他的血液幾乎凍結(jié)。
他身處一個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倉庫。高聳的金屬貨架如同鋼鐵叢林,銹跡斑斑地刺向模糊不清的天頂。貨架上密密麻麻堆疊的,是無數(shù)貓臉玩偶。它們大小不一,新舊混雜,有的絨毛板結(jié)油膩,有的布料褪色襤褸。唯一相同的,是那張貓臉——玻璃眼珠大多蒙著厚厚的灰翳,空洞無神;嘴角被粗糙的棉線以極其詭異的弧度向上縫合,形成一種僵硬的、似笑非哭的表情,像一道道永不愈合的撕裂傷疤。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積年的灰塵、霉變的布料、劣質(zhì)染料的刺鼻、還有那無處不在的、仿佛浸透了整個空間的冰冷鐵銹與機油味。遠處,不知何處傳來一種規(guī)律而沉重的“咔噠…咔噠…”聲,像一臺瀕死巨獸殘破的心臟在茍延殘喘。
這里…不是巷口。
“那顆糖……”凌暹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嘶啞的低語,舌尖似乎還殘留著磨砂紙的奇特觸感和那縷溫暖的、純粹的奶香。那個奶聲奶氣、如同幼貓撒嬌般的“歡迎來到貓塔羅世界”……原來并非瀕死幻覺。
嘶啦——
一聲極其輕微的布料摩擦聲,緊貼著他背后的貨架底層響起。
在死寂得能聽見自己血液奔流聲的倉庫里,這聲音被無限放大,如同冰冷的毒蛇貼著腳踝蜿蜒而上!凌暹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屬于貓的敏銳神經(jīng)在瘋狂尖叫!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如彈簧般猛地向側(cè)面翻滾出去,落地無聲,動作流暢得如同本能。翻滾的瞬間,他那雙在昏暗中熠熠生輝的琥珀豎瞳,已死死鎖定了聲音的源頭——
貨架最底層,陰影深處,一個斷了半條胳膊的貓臉玩偶,正在動。
它以一種完全違背關(guān)節(jié)結(jié)構(gòu)的、令人牙酸的僵硬姿態(tài),一點點地扭轉(zhuǎn)著身體。覆蓋著厚厚灰塵的玻璃眼珠在眼眶里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發(fā)出細微的“咯咯”聲,最終,那兩道灰敗死寂的目光,精準無比地釘在了凌暹身上!
緊接著,更駭人的一幕發(fā)生了。玩偶的脖子猛地向后彎折,幾乎對折成一個直角!那被粗線縫合的嘴角,因為這劇烈的動作被拉扯得更加扭曲、撕裂,露出里面骯臟發(fā)黃的填充棉絮。
“咔…喵…嗚……”
一聲干澀、破碎、如同生銹齒輪強行咬合、又混雜著劣質(zhì)錄音帶卡頓的詭異聲響,從玩偶那本不該存在的“喉嚨”里,艱難地、斷斷續(xù)續(xù)地擠了出來。
凌暹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他曾見過被車輪碾扁內(nèi)臟的流浪貓,見過被頑童扯斷四肢丟棄的破布娃娃,但眼前這超越認知的詭異景象,帶來的是一種直抵靈魂深處的冰冷恐懼!他本能地后退一步,腳跟卻不小心撞上了冰冷的金屬貨架。
“哐啷——!”
一聲沉悶的巨響,在死寂的倉庫里如同驚雷炸開!
這聲響,仿佛瞬間點燃了某種無形的引信。
“咯吱…”“咔噠…”“噗通…”
剎那間,整個倉庫“活”了過來!
高處的巨型貓臉玩偶轟然翻倒,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如擂鼓的巨響;懸掛在鐵鉤上的小型玩偶瘋狂地晃蕩起來,僵硬的四肢以反關(guān)節(jié)的角度抽搐擺動;角落里那些缺胳膊少腿、甚至沒了半邊腦袋的殘次品,也如同被喚醒的蛆蟲,拖著殘破的身軀,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摩擦聲,從四面八方的陰影里向他蠕動著爬來!
更恐怖的是,所有玩偶空洞的玻璃眼珠深處,猛地亮起兩點猩紅的光芒!如同地獄之火驟然點燃,密密麻麻的紅點瞬間在昏暗的倉庫里亮起,如同無數(shù)嗜血的螢火蟲,死死鎖定了中央的凌暹!那此起彼伏、干澀破碎的“咔…喵…嗚…”聲驟然匯聚,扭曲、變形,最終融合成一片低沉、怨毒、帶著無盡哀傷與憎恨的囈語浪潮,反復(fù)沖刷著他的耳膜:
“不要…拋棄…我……” “別…丟下…我……我會…聽話的……”
凌暹被這鋪天蓋地的紅眼與囈語死死圍在中央,退路斷絕??粗切┙┯脖平?、嘴角撕裂的貓臉,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比被小混混追打時更甚百倍!這些玩偶眼中那絕望的、被拋棄的怨毒,像一面扭曲的鏡子,猛地映照出三年前那個雨夜——老婆婆冰冷的手旁,他蜷縮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聽著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心中瘋狂嘶吼的,正是同一句話!
一只僅剩上半身、拖著破爛棉絮內(nèi)臟的玩偶,用僅存的手臂死死扒住了他的褲腳。粗糙的布料摩擦著腳踝皮膚,帶來一陣冰冷的惡心觸感。凌暹驚駭之下猛地抬腳想甩脫,慌亂中身體失衡,狠狠撞在了旁邊搖搖欲墜的貨架上!
“轟隆——嘩啦!??!”
如同山崩!堆積如山的玩偶傾瀉而下,瞬間將他淹沒!凌暹只來得及本能地蜷縮身體護住頭臉,無數(shù)沉重、冰冷、散發(fā)著惡臭的軀體便砸落下來。就在他以為自己要被活埋窒息之際,眼角的余光在玩偶的縫隙中瞥見一道巨大的陰影!
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巨型貓臉玩偶,不知何時已掙脫束縛,高高躍起!它那用粗糙皮革縫制的巨爪閃爍著不祥的油光,撕裂空氣,帶著千鈞之力,朝著他蜷縮的位置狠狠撲抓而下!
死亡的腥風(fēng)撲面而來!
完了!念頭閃過腦海,一片空白。
“砰——?。?!”
預(yù)想中的劇痛并未降臨,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如同重錘砸在朽木上的巨響!木屑與棉絮混合著塵埃猛地爆開!
凌暹驚愕地抬起頭,透過彌漫的塵埃,看見一道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在他與那致命撲擊之間!
那人穿著純黑色的連帽衛(wèi)衣,寬大的帽子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線條冷硬、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以及一個線條利落、帶著十足壓迫感的下頜。他剛才那雷霆般的一腳,竟將那只沉重的巨型玩偶硬生生踹得倒飛出去!玩偶狠狠撞在遠處的貨架上,木質(zhì)軀干瞬間四分五裂,填充的棉絮和破碎的布料如同骯臟的雪片般漫天飛灑!
周圍的玩偶似乎被這狂暴的力量瞬間震懾,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動作出現(xiàn)了短暫的凝滯。
黑影緩緩轉(zhuǎn)過身。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冰錐,先是掃過滿地仍在蠕動抽搐的玩偶殘骸,帶著一種漠然的不屑。最終,那冰冷銳利的視線,落在了狼狽不堪、剛從玩偶堆里掙扎出來的凌暹身上。
那是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瞳孔的顏色濃郁得近乎純黑,像兩團浸在萬年寒潭深處的黑曜石,冰冷、銳利、沒有絲毫溫度,里面翻涌著審視、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他的視線在凌暹沾滿灰塵、帶著驚魂未定神色的臉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因攥緊褲腳而指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的手上。
“這是什么鬼地方?”男人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長期缺乏水分浸潤的粗糲感,像砂紙用力摩擦過粗糙的橡木板。
凌暹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他的目光死死盯在男人垂在身側(cè)、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上——那手里,正緊緊攥著半張皺巴巴的糖紙!
磨砂的質(zhì)感,上面印著的,赫然是半個熟悉的簡筆畫貓頭圖案!和他吃掉的那顆糖果的包裝紙,一模一樣!
男人似乎瞬間捕捉到了凌暹目光的焦點。他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舉起手中的半張?zhí)羌?,晃了晃,聲音里帶著確認的意味:“你也吃了這東西?”
凌暹用力地點了點頭。
就在他點頭的剎那,仿佛收到了某種信號,那些短暫凝滯的玩偶猛地爆發(fā)出比之前更加瘋狂、更加歇斯底里的攻勢!猩紅的眼珠亮度暴漲,如同燒紅的炭塊!“不要拋棄我…”的低語瞬間拔高,化作無數(shù)尖銳、扭曲、充滿憎恨的嘶吼!一只玩偶猛地抱住了男人的小腿,另一只則繞過他高大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直撲凌暹的面門!
那撕裂的嘴角和閃著紅光的玻璃眼珠在凌暹瞳孔中急速放大!死亡的威脅再次降臨!
“躲開!”男人一聲暴喝!
凌暹瞳孔驟縮成針尖!求生的本能在此刻壓倒了恐懼!他的身體比思維更快,如同受驚的野貓般猛地向側(cè)面一撲!身體緊貼著冰冷的地面滑開,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致命的撲咬!
然而,這一撲,卻將他徹底暴露在更多從側(cè)面和后方涌來的玩偶包圍圈中!無數(shù)只冰冷僵硬的手臂,無數(shù)張撕裂的貓臉,帶著腥風(fēng)撲面而來!
“該死!”男人低咒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不耐的戾氣。他猛地發(fā)力,抱住他小腿的玩偶如同破布般被輕易甩飛,撞在貨架上四分五裂。他的動作快如鬼魅,力量更是大得驚人!身影一閃,已切入凌暹與玩偶群之間!一手精準地扼住一只飛撲而來的玩偶脖頸,五指猛地發(fā)力!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聲中,那玩偶的頭顱竟被硬生生捏碎!碎屑與棉絮迸濺!同時,他另一條腿如同鋼鞭般橫掃而出,帶起凌厲的風(fēng)聲,將幾只逼近的玩偶狠狠掃飛出去!動作干凈、利落、狠辣,帶著一種久經(jīng)錘煉、深入骨髓的戰(zhàn)斗本能,絕非普通人所能擁有!
“不想變成它們嘴里塞的棉花就過來!”男人頭也不回地吼道,聲音在玩偶的嘶吼中依然清晰可聞。
凌暹劇烈喘息著。貓的天性讓他對陌生人、尤其是如此強悍危險的陌生人充滿警惕。但眼前這絕境……看著那些前仆后繼、眼中燃燒著無盡怨恨的貓臉玩偶,求生的本能最終壓倒了所有遲疑。他必須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他狠狠一咬牙,憑借著貓般的靈活,矮身從一個玩偶撲擊的縫隙中閃電般鉆過,幾個起落便沖到了男人身后。
男人看也沒看,反手將一根不知何時從地上撿起的、沾滿油污和鐵銹的沉重撬棍塞進他手里:“拿著!會砸東西吧?”
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傳來,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竟奇異地讓凌暹狂跳的心臟稍稍平復(fù)了一絲。他握緊撬棍,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巷子里爭奪地盤和食物時,他揮舞過更粗陋的武器。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就別像個嚇傻的鵪鶉!”男人話音未落,已如猛虎般率先沖了出去!沉重的撬棍在他手中化作致命的兇器,每一次揮擊都帶著沉悶的破風(fēng)聲和骨骼(或木料)碎裂的爆響!拳頭與鐵棍交織成一道毀滅的颶風(fēng),在瘋狂撲來的玩偶潮中硬生生撕開一條通路!
凌暹緊隨其后,精神高度集中。他的動作或許不如男人那般充滿毀滅性的力量,卻將貓的敏捷發(fā)揮到了極致。他總能險之又險地避開玩偶僵硬的撲抓,在它們攻擊的間隙或關(guān)節(jié)薄弱處,精準而狠厲地揮下撬棍!“咔嚓!”“噗嗤!”每一次命中,都伴隨著玩偶部件的碎裂與棉絮的飛濺!兩人背靠背,互為犄角,形成了一個短暫而穩(wěn)固的防御圈。凌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男人每一次揮臂帶起的勁風(fēng),以及那沉穩(wěn)得可怕的、如同磐石般的呼吸節(jié)奏。這節(jié)奏,竟像某種無形的錨,在驚濤駭浪中給了他一絲奇異的安定感。
就在兩人在玩偶潮中艱難推進時——
嗡!
一聲輕微的蜂鳴。
一個散發(fā)著柔和粉白色光芒的半透明光屏毫無征兆地懸浮在兩人面前!光屏邊緣裝飾著可愛的貓爪印花,中央一行醒目的粉色花體字正歡快地閃爍著,旁邊還有一只像素風(fēng)的、正抱著奶瓶打滾的卡通奶牛貓圖標。
那個熟悉的、奶聲奶氣如同幼貓撒嬌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雀躍:“喵~兩位幸運的參與者終于成功匯合啦!我是你們可愛又貼心的專屬引導(dǎo)系統(tǒng)——奶糖哦!喵~” “當前副本:【魔術(shù)師的玩偶箱】?!?“主線任務(wù)發(fā)布喵:請在72小時內(nèi),找到‘玩偶師艾略特·莫里亞的日記’,解開貓臉玩偶憎恨人類的秘密源頭!喵” “任務(wù)失敗懲罰:靈魂將被禁錮,身體將轉(zhuǎn)化為新的貓臉玩偶,永遠留在這座冰冷的工廠里,成為它們的一員哦~喵嗚!”
光屏和那甜膩的提示音如同幻覺般瞬間消失。
就在光屏消失的同一剎那,原本如同潮水般瘋狂撲擊、嘶吼的玩偶大軍,動作齊刷刷地僵住了!所有閃爍著猩紅光芒的玻璃眼珠,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齊刷刷地轉(zhuǎn)向了倉庫最深處那片更加濃稠、更加黑暗的區(qū)域。它們停止了攻擊,停止了嘶吼,只是靜靜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凝望著黑暗深處,仿佛在無聲地恭迎…某種存在的降臨。
凌暹和黑衣男人背靠著背,握著武器的手心都沁出了冷汗。冰冷的空氣中,只剩下遠處那臺老舊機器“咔噠…咔噠…”的喘息聲,以及彼此沉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