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盡夏至,荷風(fēng)未起,焦府卻先嗅到一股肅殺??ぶ谐隽诵抡悍彩孔尤⑹衽?,須以功名贖身,否則降為編氓,三代不得入仕。焦仲卿只是清寒書生,哪來功名?偏焦母素重門第,聽得風(fēng)聲,便動了休媳之念。
那日午后,焦府的石榴裂開最后一口,露出殷紅的籽,像未闔上的眼。
焦母把族譜供在正堂,燭火照著“焦仲卿”三字,朱砂圈如血枷。案旁橫著一封郡守手札:“庶娶士者,三代不得仕?!?/p>
八個字,像八口棺材,把劉妍南與焦仲卿一并釘死。
劉妍南指節(jié)一緊,藥勺磕在罐沿,茶盞落地,“當”一聲脆響。她抬眼,看見焦仲卿跪在堂中,背脊筆直如削,聲音卻?。骸皟号c阿妍,誓同生死。母親若執(zhí)意,兒愿棄功名,甘為田舍郎?!?/p>
忽聽堂前脆響,焦母聲音尖利如裂帛:“劉氏無出,又占我兒前程!今日便遣回娘家,免我焦氏三代沉淪!”
祠堂燭影搖紅。焦母以沉香灰撒地,畫出一道“休媳”符,命家丁抬來黑漆棺狀木盒——內(nèi)鋪白綾,象征“送歸”。
劉妍南跪于符前,素衣被冷汗浸透。焦仲卿以額叩地,血珠順著眉骨滾進嘴角,咸腥。
“孩兒愿棄功名、甘為田舍郎?!?/p>
一記耳光破空而來,焦母的鎏金護甲在他臉上劃出三道血痕。劉妍南沖過去,跪在焦仲卿身旁,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血珠順著眉骨滾進眼眶,世界頓成猩紅。
焦母冷笑,指尖掐進沉香串,珠子碎成齏粉:“你若不從,便以忤逆罪除名祖譜!”
當夜無月。風(fēng)卷動窗欞,像無數(shù)鐵馬冰河。焦仲卿執(zhí)筆,卻連墨也研不開——硯臺結(jié)了薄冰。劉妍南把玉佩按在墨池里,溫氣蒸騰,墨才緩緩化開。
“寫罷。”她聲音輕得像雪落,“休書?!?/p>
焦仲卿手腕劇顫,筆鋒一拖,在紙尾拖出一道凄厲的飛白。他忽然擲筆,將她擁進懷里,力道大得要勒碎骨骼:“我寧愿棄功名、負天下,也不負你?!?/p>
劉妍南卻抬手,指尖沾了墨,在他心口寫下一個極小極小的“忍”字。墨跡未干,淚已覆上,暈成一團黑梅。
“忍得一時,才有來日?!彼?,卻比哭還難看,“我等你,三年為期。若三年后你仍不來,我便——”
“便如何?”
“魂隨孔雀,東南不歸。”
子時,冷雨傾瓦。
劉妍南正把平日詩稿一頁頁焚進銅盆,火光映得她眸子灼灼。
“阿妍,我們離開這如何,偷得一生。”
“偷得了一時,偷不了一世。”
“那就偷一世?!?/p>
二人執(zhí)手冒雨出府,巷口卻早有官差持火把堵截——焦母以“私奔”為由,報官緝拿。
火光里,焦仲卿以背護她,雨點砸在玉佩上,濺起細碎白霧。
官差鐵鏈鎖喉的一瞬,劉妍南聽見“咔”地輕響,玉佩出現(xiàn)裂紋,卻未碎。
次日凌晨,二人被押回焦府。
焦母不允相見,只命老仆遞上三物:
一封休書、一紙罪狀、三尺白綾。
雨窗之下,焦仲卿以血研墨,休書寫到一半,筆桿“啪”地折斷。
劉妍南接過斷筆,在休書尾續(xù)寫:
“愿君心似磐石,妾身如蒲葦。磐石無轉(zhuǎn)移,蒲葦韌如絲。今以白綾三尺,系我二人之命,生不得同衾,死亦同穴?!?/p>
焦仲卿咬破指尖,以血在紙背畫下一朵并蒂蓮,蓮心合抱。
幾日后,烏篷船停在石橋下。船篷低垂,像一方漆黑的棺。焦母遣的老仆立于船頭,面無表情。焦仲卿被鎖在書房,窗外只聞他嘶啞的喊聲:“阿妍——阿妍——”
一聲比一聲遠,一聲比一聲裂。
劉妍南踏上跳板,回頭看最后一眼。晨霧里,焦府飛檐如剪,剪碎了天邊殘星。她想起初來時,他替她別在耳后的芍藥,如今花瓣早已零落成泥。
腰間玉佩驟寒,像一塊生鐵。她低頭,發(fā)現(xiàn)玉上竟現(xiàn)出極細的裂紋,自“墨”字中央蜿蜒而下,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
“不舍?罷了,不舍!”
霜降當日,城南廢園。
古槐兩株,東西并立,枯枝交錯如枷鎖,鄉(xiāng)人謂之“鴛鴦?!?。
辰時,薄霧未散。焦仲卿著青衫,撿起地上的玉佩,再一次將妍南攬入;劉妍南素衣白裙,鬢邊別焦仲卿前夜偷遞的芍藥干花。
焦仲卿解下衣帶——那是劉妍南親手繡的“孔雀東南飛”紋樣,如今成縊索。
“阿妍,來世仍作比翼。不,來世太遠,就今生吧?!?/p>
玉帶拋枝,如兩道蒼白月光。腳尖離地的一瞬,焦仲卿將玉佩貼緊胸口,用最后氣息低喚:“帶我回去——”
風(fēng)掠過枝頭,殘葉嘩響,似千百孔雀齊鳴。
回到現(xiàn)世那瞬,劉妍南跌在宿舍地板上,膝蓋重重磕出烏青。窗外霓虹閃爍,雨剛停,地面映出扭曲的燈影——那像極了他臉上未干的血跡。
她發(fā)瘋般翻書,玉佩的裂紋割破掌心。血滴在《孔雀東南飛》的紙頁上,焦仲卿的聲音最后一次響起,沙啞得如同磨砂:
“阿妍,莫哭。我……仍在?!?/p>
隨后萬籟俱寂,書頁迅速枯黃,字跡像被火烤過,一片片剝落,只剩空白。
三日后,學(xué)校古風(fēng)社舞臺如期上演。劉妍南獨坐在空蕩后臺,手里攥著玉,耳邊是同學(xué)催促:“妍南,該你上場了!”
帷幕拉開,燈光慘白。她著青衫,披白綾,一步一頓唱出最后一句:“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p>
唱詞未落,一口腥甜涌上喉頭,血濺在木質(zhì)地板,像極了他研不開的墨。臺下掌聲雷動,無人看見她心碎已化作齏粉,隨風(fēng)散入燈影。
卸妝鏡前,鉛華褪盡。
劉妍南獨坐,指尖摩挲玉佩的裂紋。鏡中,她仿佛看見焦仲卿青衫一角,轉(zhuǎn)瞬消散。
門被輕叩,墨韻老板攜一盞青燈而入,燈罩繪孔雀羽紋。
劉妍南將《孔雀東南飛》與玉佩雙手奉上:“故事已終,物歸原主?!?/p>
老板接過,以指尖撫過玉裂,聲音低如遠鐘:
“玉未碎,緣未盡。裂紋是路,緣未盡?!?/p>
他取出一枚小小錦盒,內(nèi)鋪烏絨,中央空出一隙,恰是一方素箋,血跡干涸,字跡卻歷歷:“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徘徊過三載,終不見君來。”
“留著吧,”老板轉(zhuǎn)身,青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燈光盡滅,唯有素箋在暗處透出柔白一暈,像黎明前最亮的那顆星。
劉妍南握緊它,聽見極輕極輕的一聲——
“阿妍,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