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未透窗紗,劉妍南便醒了。帳頂垂下的流蘇輕輕晃動,像一尾尾欲墜未墜的星子。身側(cè)焦仲卿仍合眼沉睡,呼吸勻長,眉梢卻帶著一點少年人特有的倔強。她悄悄支起身子,想替他掖一掖被角,指尖方觸及被沿,便被他順手握住——原來他早醒了,只是閉目養(yǎng)神。
“再睡會兒?!彼曇舻蛦。瑤е科鸬你紤?,“今日本不必早讀。”
她卻笑,指尖撓了撓他掌心:“新婦入門第三日,再賴床,母親該惱了?!?/p>
焦仲卿這才睜眼,眼底藏著一點促狹:“那便勞煩娘子為我著衣?!?/p>
說是“勞煩”,實則樂在其中。劉妍南跪坐榻邊,先將中衣替他披好,再取過外袍。袍是月白色細絹,衣襟以銀線暗繡回鸞,袖口卻別出心裁地綴了一圈極細的孔雀羽紋——那是她連夜添的,想給他一個驚喜。焦仲卿低頭看見,先是一愣,繼而唇角彎起,像新月破云而出。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彼吐暷睿讣鈸徇^那圈羽紋,“徘徊者,終歸原地。阿妍,你便是我的原地?!?/p>
劉妍南耳尖微紅,嗔他一眼,手上卻極認真地替他系好腰間玉帶。玉帶上懸著一枚小小玉墜,正是那枚能帶她入卷的羊脂佩,如今被焦仲卿穿了紅線,佩于腰間,兩玉相碰,叮然一聲,像一句極輕的誓言。
廚下早已升起炊煙。焦母治家極嚴,新婦三日便要下廚,以示勤儉。劉妍南雖在現(xiàn)世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卻不得不硬著頭皮上灶。好在焦仲卿寸步不離,一邊替她打扇,一邊小聲提醒:“鹽少許,醋半勺……哎,慢些,要糊了?!?/p>
鍋鏟與鐵鍋相撞,發(fā)出清脆的“鏘鏘”聲,像極了一曲不熟練卻熱鬧的《鳳求凰》。焦仲卿看著她被煙氣熏得微紅的臉,忽然笑出聲:“若被同窗瞧見,定要笑我‘懼內(nèi)’?!?/p>
劉妍南瞪他:“那你來?”
“來便來?!彼?dāng)真挽起袖子,接過鍋鏟,動作竟比她利落。原來焦家雖以詩書傳家,卻也不廢稼穡,焦仲卿自幼隨父親下田,灶上功夫亦不差。他翻炒幾下,便見鍋中青菜碧綠欲滴,香氣四溢。劉妍南看得呆了,忍不住伸手去拈,被他輕輕拍開:“燙?!?/p>
最終那盤青菜還是由焦仲卿親手裝盤,劉妍南負責(zé)端上桌。焦母嘗了一口,眉梢微挑,卻未多言,只淡淡道:“尚可?!苯怪偾湓谧老虑那哪罅四髣㈠系氖?,指尖在她掌心寫了個“好”字。劉妍南低頭忍笑,心里像有只小鹿在跳。
飯后,二人回房。窗下書案上,攤著一卷未完的《詩經(jīng)》。焦仲卿執(zhí)筆添注,劉妍南便在一旁研墨。墨是上好的松煙,研開來帶著淡淡的清香,像雨后松林。她磨得認真,他卻寫得隨意,一筆一劃,皆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寫到“妾發(fā)初覆額”一句,他忽然停筆,側(cè)頭看她。劉妍南不解,順著他的目光抬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縷鬢發(fā)不知何時散了下來,正垂在頰邊。焦仲卿伸手,指尖勾起那縷發(fā),替她別到耳后,動作輕得像怕驚飛一只蝶。
“阿妍,”他低聲道,“你可知這句詩,我讀到時,想的便是你?!?/p>
劉妍南指尖一顫,墨汁便濺了一滴在紙上,暈開一小片黑云。她慌忙要去擦,卻被他握住手腕:“無妨,留著罷。日后翻到此頁,便知今日?!?/p>
夏夜悶熱,蟬聲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劉妍南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焦仲卿便取了團扇,替她一扇一扇地打風(fēng)。扇面是素絹,繪著遠山淡水,扇骨卻是竹雕,雕工極細,每一根都刻著一句小詩——那是他親手所雕,詩是她曾隨口念過的“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熱么?”他問。
“不熱?!彼穑爸皇恰爰?。”
焦仲卿便放下團扇,將她摟進懷里,下巴抵著她發(fā)頂:“想哪個家?”
“兩個都想?!彼曇魫瀽灥?,“想現(xiàn)世的家,也想……這里。”
焦仲卿沉默片刻,手在她背上輕輕撫著,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貓:“那便兩個都不丟。待你寫完‘我們’,自會帶你回去。只是記得,離去時,也要帶我?!?/p>
劉妍南鼻子一酸,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胸口,聽那穩(wěn)健的心跳一聲聲傳來,像更鼓,也像承諾。
轉(zhuǎn)眼秋至,焦仲卿要赴郡學(xué)讀書,一去三月。臨行前夜,劉妍南替他收拾行囊,折疊的每一件衣裳都熨得平平整整,連袖口都細細抹平。焦仲卿坐在一旁看她,忽然道:“阿妍,我教你寫字罷?!?/p>
“寫甚?”
“寫我的名字?!?/p>
他便握了她的手,帶她一筆一劃寫下“焦仲卿”三字。寫到最后一筆,他忽然收緊手指,與她十指相扣:“寫好了,便是我的人了。不許賴?!?/p>
劉妍南笑,眼里卻泛起潮氣:“誰賴了?”
次日清晨,焦仲卿上馬,劉妍南送至巷口。他身著青衫,腰懸玉佩,在晨霧里回頭看她,像一幅淡彩的畫。劉妍南忽然奔上前,將一只小小香囊塞進他手里:“里頭裝的是桂花,你那兒若冷,便嗅一嗅,就當(dāng)我在你身邊?!?/p>
焦仲卿低頭,將香囊湊到鼻前深深一嗅,再抬眼時,眼底已是一片柔光:“好。”
馬蹄聲遠,劉妍南站在巷口,直到人影不見,才慢慢轉(zhuǎn)身?;乩戎袀鱽硌g玉佩輕輕相撞聲,叮然一聲,像一句極輕的“等我”。
冬去春來,杏花微雨。焦仲卿歸家那日,劉妍南正在院中晾書,聽見馬蹄聲便奔出去,裙擺掠過濕土,濺起幾點泥星。焦仲卿下馬,一把將她抱起,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頭暈?zāi)垦?,才放下?/p>
“輕了?!彼櫭?,“可是沒好好吃飯?”
劉妍南笑而不答,只伸手去摸他的臉,指尖描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像要確認他真實存在。焦仲卿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像吻一片落花。
夜里,二人并肩坐在廊下看月。焦仲卿從懷里掏出一只小小木匣,打開,里頭是一枚銀簪,簪頭雕著一只振翅的孔雀,尾羽上嵌著極細的碧色琉璃,像一泓春水。
“給你?!彼溃拔矣H手雕的,雕壞了三支,才成這一支?!?/p>
劉妍南接過,指尖微顫。孔雀羽在月下泛著冷光,像要飛走。焦仲卿卻伸手,將簪子穩(wěn)穩(wěn)插進她發(fā)間:“別飛。留在我身邊。”
劉妍南靠在他肩上,輕聲應(yīng):“好?!?/p>
后來,后來——
日子像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晨起并肩畫眉,夜來同剪燈花。焦仲卿讀書,劉妍南便在一旁繡帕;焦仲卿寫字,劉妍南便替他研墨。玉佩相擊之聲,成了他們每日必聽的樂曲。
有時劉妍南也會想,現(xiàn)世如何?舞臺劇如何?可每當(dāng)她摸到腰間那枚玉佩,摸到焦仲卿親手為她戴上的孔雀銀簪,她便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此刻他握她的手,此刻他喚她“阿妍”,此刻他們并肩坐在廊下,看月升月落,看花開花謝。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直到命運提筆,寫下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