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塊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破布。
沉沉地籠罩著高山。
山風嗚咽，吹過枯枝，發(fā)出鬼哭般的聲響。
張大成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雙腿像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眼前陣陣發(fā)黑。
全憑一股"活命"的執(zhí)念在支撐。
終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他看到了山腰處一片斷壁殘垣的輪廓------小木寺。
沒有想象中的香火鼎盛，只有一片死寂的破敗。
殘破的山門歪斜著。
門上的朱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朽壞的木頭。
寺墻坍塌了好幾處，像被打斷脊梁的巨獸。
幾株枯死的古樹張牙舞爪地伸向夜空。
更添幾分凄涼。
這就是娘說的活路？
張大成心頭一沉。
但旋即又被更強烈的渴望淹沒。
管它破不破！是廟就有和尚！
有和尚就有飯吃！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撲到那扇緊閉的、布滿裂紋的寺門前。
用拳頭、用額頭、用整個身體，瘋狂地撞擊著！
"開門！開門啊！求求你們...收下我吧！"
"讓我當和尚！讓我干什么都行！"
"給口吃的...給條活路啊！"
嘶啞的哭喊在寂靜的山林里回蕩。
充滿了瀕死的絕望和哀求。
不知過了多久，"吱呀------"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沉重的寺門拉開了一條僅容一人的縫隙。
一個身形枯瘦、穿著打滿補丁僧袍的老僧探出頭來。
他面容愁苦，眼神渾濁。
手里提著一盞昏黃油燈。
"阿彌陀佛...小施主，何事如此..."
話未說完，張大成已經"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門檻石上。
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大師！求您收我當和尚！"
"我什么都能干！挑水劈柴，掃糞掏廁！"
"給口吃的...給條活路..."
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
額頭磕破的地方滲出血，混著泥土，糊了一臉。
狼狽凄慘到了極點。
老僧被這架勢嚇了一跳。
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他剛想開口說什么。
一個低沉、威嚴、帶著明顯不悅的聲音從門內陰影處傳來：
"吵嚷什么？佛門清靜之地，豈容喧嘩！"
隨著話音，一個身影緩緩踱出。
來人身材不高，甚至有些清瘦。
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僧衣。
面容清癯，顴骨微凸。
但一雙眼睛卻異常銳利明亮。
如同鷹隼般掃過跪在地上的張大成。
老僧連忙躬身：
"道行方丈，是...是個逃荒的孩子，想來掛單..."
道行方丈的目光落在張大成臉上。
尤其在那雙即使在絕望哀求中，依舊難掩深處野性光芒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眉頭深深皺起。
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污穢不祥之物。
"抬起頭來。"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張大成下意識抬頭。
對上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他心頭一悸，本能地想要避開。
但求生的欲望讓他硬生生頂住了那目光的審視。
道行方丈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和警惕。
他緩緩搖頭，聲音冰冷而清晰，如同宣判：
"此子眼如餓狼，瞳藏貪火，戾氣深重，非我沙門器！"
"關門！"
"方丈！"老僧忍不住低呼一聲，臉上露出焦急。
"關門！"道行方丈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喙。
他最后瞥了張大成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塊骯臟的石頭。
然后轉身，身影沒入門內的黑暗中。
沉重的寺門在老僧無奈的嘆息中，緩緩合攏。
那"砰"的一聲悶響，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張大成的心上！
最后一絲希望的光，熄滅了。
他維持著跪地的姿勢。
身體里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
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順著脊椎蜿蜒而上。
啃噬著他最后一點神智。
他像一尊泥塑木雕，僵在那里。
只有額頭磕破處流下的溫熱鮮血。
在冰冷的地面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暗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萬年。
那扇沉重的寺門，再次極其輕微地、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
一只枯瘦、布滿老繭的手伸了出來。
手心里緊緊攥著一塊東西。
飛快地塞進了張大成冰涼僵硬的手里。
張大成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那是一塊糠餅。
黑褐色，粗糙得硌手。
混合著麩皮和不知名的草籽。
硬得像塊石頭。
還帶著老僧手心的微溫。
"快吃！別出聲！"
老僧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急切的憐憫。
"方丈心善...就是規(guī)矩大，怕惹禍..."
"你，你且等著，我尋個由頭..."
老僧說完，門縫迅速合攏。
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張大成死死攥著那塊冰冷的、粗糙的糠餅。
仿佛攥著整個世界。
他看著緊閉的山門。
又低頭看看手中的餅。
那刺鼻的、屬于食物的氣息鉆入鼻腔。
瞬間引爆了他胃里翻江倒海的饑餓感。
他再也忍不住。
像野獸護食般，將整個餅塞進嘴里。
用盡全身力氣啃咬、撕扯！
粗糙的糠麩劃破了他的口腔內壁。
混著血腥味，又干又硬，難以下咽。
但他不管不顧，拼命地咀嚼、吞咽。
喉嚨被噎得生疼。
眼淚生理性地涌出，和臉上的血污混在一起。
每一口吞咽，都帶來胃部劇烈的痙攣。
也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活著的實感。
活下來了...靠這塊糠餅！靠這個老和尚！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流星。
瞬間照亮了他被絕望冰封的心湖。
他狼吞虎咽的動作慢了下來。
那雙因饑餓和痛苦而布滿血絲的眼睛。
死死盯著緊閉的寺門。
里面燃燒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感激、算計和強烈渴望的復雜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