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邊老槐樹下的身影動了動。
月光漫過他腰間褪色的虎紋箭囊,刀疤從左頰斜貫到下頜,像條蟄伏的蜈蚣。
姒青丘的手腕突然燙得厲害,獸紋在麻布里凸起,像有螞蟻順著血管往心臟爬——這是她跟著老馴獸師在山林里摸爬滾打十年,頭回有這種灼燒感。
"姑娘。"老頭開口時,嗓音像砂紙磨過青銅,"我是老姜,原在北境守過十年邊墻。"他扯了扯箭囊上的皮繩,"您救那小獸時,我在樹杈上瞧著。
它替您擋飛鏢,您抱著它抹藥的模樣......"他喉結(jié)滾動兩下,"像極了我家那丫頭護著她養(yǎng)的鹿羔。"
阿貍攥著姒青丘衣角的手緊了緊:"阿姐,他......"
"無妨。"姒青丘按住阿貍發(fā)顫的手背,目光仍鎖在老姜臉上。
她能聞到對方身上的松脂味——是獵戶常用來處理獸皮的,混著點鐵銹氣,像陳年血漬滲進布紋里。"您說您是老兵?"
"北境軍第三營的。"老姜從懷里摸出塊青銅虎符,邊角磨得發(fā)亮,"后來將軍被巫咸的人構(gòu)陷,說他私通獸妖。
我去刑場送最后一程,見他被砍頭前喊了句'青丘有信'......"他突然頓住,盯著姒青丘腕間凸起的獸紋,"您這紋路,和將軍心口的刺青一個樣。"
夔突然從姒青丘懷里抬起頭,血漬未干的尾巴啪地拍在地上。
小獸的瞳孔縮成細(xì)線,喉嚨里滾出低低的轟鳴——那是它興奮時才會有的聲音。
"青丘......"姒青丘喃喃重復(fù),老馴獸師臨終前的話突然撞進腦子。
她伸手按住發(fā)燙的手腕,"您說巫咸?
他和夜梟......"
"那刺客是巫咸的影子。"老姜從箭囊里抽出卷羊皮地圖,展開時帶起一股霉味,"這是我在山林里蹲了三個月,摸清的'影獸使'據(jù)點。
巫咸在山坳里圈了片林子,養(yǎng)著會吞聲的貍奴、吐毒霧的蝮螈,專門訓(xùn)練能操控異獸的死士。"他粗糙的手指點在地圖右下角,"夜梟是他們頭牌刺客,今晚他來殺您,是怕您壞了巫咸的局。"
"什么局?"姒青丘的指甲掐進掌心。
老姜搖頭:"我只知道,巫咸最近總往南郊亂葬崗跑,說是'迎獸神'。"他突然壓低聲音,"姑娘,您能馴獸,那小獸又有雷音——"他瞥了眼夔,小獸正用舌頭舔她掌心的血,"咱們今夜在山道設(shè)伏,引夜梟入套。"
阿貍的眼睛亮起來:"阿姐,我也能幫忙!"
"你守著營地。"姒青丘揉了揉阿貍的發(fā)頂,又看向老姜,"怎么引?"
"我扮成山貨商。"老姜拍了拍腰間的箭囊,"夜梟要殺您,必定盯著您的行蹤。
我運兩只野鹿過崗,他肯定來截。"他指了指夔,"等他現(xiàn)身,小獸在石崖后發(fā)雷音——那東西震得人耳鼓發(fā)懵,再厲害的幻術(shù)也得亂套。"
夔突然用腦袋拱她的手背。
姒青丘低頭,正撞進小獸烏亮的眼睛里——那里面不再是從前的懵懂,多了絲沉得住氣的銳光。
她心口一熱,伸手摸了摸它額間的鱗甲:"夔兒也聽懂了?"
小獸短促地叫了聲,尾巴在地上拍出三個響。
月上中天時,山道上起了霧。
姒青丘縮在石崖后的灌木叢里,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夔趴在她腳邊,體溫透過麻鞋滲進來,像塊活的炭。
不遠(yuǎn)處的老槐樹上,老姜的聲音混著鹿鳴飄過來:"這對鹿崽子可金貴著,商王祭天用的......"
"啪!"
一支淬毒的飛鏢擦著老姜的耳際釘進樹干。
夜梟從霧里鉆出來,玄色斗篷像團化不開的墨,嘴角掛著冷笑:"商王祭天?
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兒?"他抬手又要發(fā)鏢,突然踉蹌了下——石崖下傳來悶雷似的震動,地面裂開細(xì)縫,他的靴底陷進土坑里。
"就是現(xiàn)在!"姒青丘低喝。
夔如一道雷光竄出灌木叢。
小獸側(cè)腹的傷口還在滲血,跑起來卻比山貓還利,直接撞在夜梟腰上。
夜梟被撞得飛出去三尺,玄色斗篷翻卷著露出腰間的青銅匕首。
他剛要爬起來,夔已經(jīng)壓在他胸口,前爪按在他喉結(jié)上,喉嚨里滾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放......開!"夜梟掙扎著去摸匕首,袖口卻突然騰起青煙——老姜從樹后沖出來,揚著把曬干的艾草:"這是北境軍對付幻術(shù)的迷魂草!
你那套障眼法,熏了就現(xiàn)原形!"
煙霧裹住夜梟的手腕,玄色斗篷下果然浮出半透明的虛影——是只眼睛泛著幽藍(lán)的貓頭鷹,正撲棱著翅膀要往夜梟天靈蓋鉆。
姒青丘抄起塊石頭砸過去,虛影"吱"地尖叫一聲,消散在風(fēng)里。
夜梟的臉?biāo)查g慘白。
他盯著壓在自己喉間的夔,又看向姒青丘,突然笑了:"你們以為抓了我就能阻止祭祀?"他的聲音像碎瓷片刮過石板,"那儀式......早就開始了。"
遠(yuǎn)處傳來鐘聲。
不是商宮里的青銅編鐘,是更沉、更悶的響,像有人在地下敲了口破鍋。
姒青丘的手腕又燙起來,這次疼得她差點栽倒。
她扶住石崖,看見夜梟眼底閃過一絲得意——那是陰謀得逞的光。
"把他捆緊。"她咬著牙對老姜說,"帶回去審問。"
老姜扯下腰間的獸皮繩,剛要動手,夜梟突然劇烈抽搐起來。
他的嘴角溢出黑血,瞳孔渙散成灰白色,最后看了姒青丘一眼,輕聲說:"青丘......要完了......"
"他服了毒!"老姜猛拍夜梟的后頸,"快摳喉嚨——"
已經(jīng)晚了。
夜梟的身體慢慢涼下去,眼睛還睜著,盯著山道盡頭的霧。
姒青丘蹲下來,用指尖合上他的眼皮,轉(zhuǎn)身時看見夔正對著霧里的某個方向低吼。
小獸的尾巴繃得筆直,像根指向黑暗的箭。
山道外的霧更濃了。
鐘聲還在響,一下,兩下,像在數(shù)著什么倒計時。
姒青丘摸了摸發(fā)燙的手腕,獸紋上的鱗片似乎比從前更清晰了,每一片都泛著幽綠的光。
她望著遠(yuǎn)處被霧籠罩的山坳,突然想起老姜說的"影獸使"據(jù)點——那里,會不會也有同樣的鐘聲?
阿貍從營地跑過來時,她正攥著夜梟留下的半塊青銅令牌。
牌面刻著只展翅的貓頭鷹,爪子里抓著根麥穗——那是商王室的圖騰。
"阿姐!"阿貍舉著個布包,"我把您的馴獸鞭收好了!"
姒青丘接過布包,指尖觸到鞭柄上磨出的包漿。
老馴獸師說過,這根用九種獸筋擰成的鞭子,是青丘傳了三代的東西。
她望著夜梟咽氣的方向,喉嚨里涌起股腥甜——青丘,青丘,這個總在別人嘴里提起的名字,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鐘聲又響了。
這次,她聽清了。
鐘聲里混著若有若無的獸鳴,像無數(shù)野獸在地下合唱。
夔突然跳上她的肩頭,用溫?zé)岬纳囝^舔她耳垂。
小獸的體溫透過皮膚傳進來,讓她想起老馴獸師臨終前的眼睛——那時候他說:"等你腕上的紋章亮如星辰,會有人來告訴你,青丘真正的秘密......"
現(xiàn)在,紋章亮了。
可秘密還沒出現(xiàn),倒先來了要滅她的人,和地下的鐘聲。
姒青丘摸了摸夔頸間的毛,又看了眼阿貍凍得發(fā)紅的小臉。
她把馴獸鞭往腰上一系,對老姜說:"去查查這鐘聲是從哪兒來的。"她的聲音輕,卻像淬了火的青銅,"巫咸要搞的'儀式',我倒要看看,他請的是哪路神仙。"
老姜點頭,轉(zhuǎn)身去牽馬。
阿貍抱著夔,仰起臉問:"阿姐,我們要打仗了嗎?"
"不是打仗。"姒青丘望著山道盡頭的霧,笑了笑,"是——"她摸了摸腕上的獸紋,"青丘要回家了。"
遠(yuǎn)處的鐘聲突然拔高,像根尖刺扎進耳膜。
夔在阿貍懷里猛地抬頭,小獸的瞳孔里,映著山坳方向騰起的幽綠火光——那光,和她腕上的獸紋,一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