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的日頭正毒，契約堂的梁柱卻沁著寒氣。陸衍站在供桌前，指尖懸在暗紅色絨布上方，那布料在燭火下泛著油亮的光，像剛從血水里撈出來的綢緞。昨夜埋貓時沾的煤渣還嵌在指甲縫里，他輕輕一捻，灰黑色粉末落在絨布上，竟像活物般鉆進(jìn)布紋里。
“不能碰?！?沈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手里端著的艾草水盆沿凝著水珠，滴在青磚上暈開青灰色的印子，“這布從光緒年間就在這兒，沾了地脈的氣?！?/p>
陸衍沒回頭。他注意到絨布邊緣有處磨損，露出里面織著的細(xì)麻線，線的顏色比別處深些，像浸過無數(shù)次血。昨夜點(diǎn)燈儀式后，供桌布上的 “7” 字血印明明被艾草水潑過，此刻卻愈發(fā)清晰，筆畫間滲出的暗紅汁液順著桌沿往下滴，在地面積成細(xì)小的水洼，映出他后頸青斑的影子 —— 那斑塊今早又?jǐn)U散了些，邊緣的紋路像極了煤礦巷道圖上的七號岔路。
“周先生說，” 他終于轉(zhuǎn)過身，指尖已觸到絨布，冰涼的觸感像攥著塊陳年的冰，“光緒三十一年塌井前，這布上的血印也這樣滲出來過?！?/p>
沈氏的水盆猛地晃了晃，艾草葉在水面打著旋，像無數(shù)只小手在抓撓?！袄虾康脑捘阋残牛俊?她的聲音發(fā)緊，腕間紗布又滲出了血，染紅的布料垂在水盆里，把清水染成淡紅，“趕緊放回去，地脈醒著的時候，碰什么都招邪?！?/p>
陸衍掀開了絨布。供桌桌面蒙著層青灰色的霉斑，形狀竟與他左胸的青斑分毫不差。更駭人的是那些霉斑間的血印，在日光下漸漸顯形為縱橫交錯的線條，交匯的節(jié)點(diǎn)處用朱砂圈著個歪歪扭扭的 “7” 字，周圍還散落著七個小點(diǎn) —— 正是煤礦七號井的分布圖，與父親書房那幅《江蘇礦業(yè)詳圖》上的標(biāo)記一模一樣。
“這不是血。” 他用指甲刮了下血印，暗紅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在桌面上凝成個礦工的剪影，鎬頭起落間露出 “陸” 字的輪廓，“是煤和血混在一起的東西?！?/p>
沈氏突然將水盆往地上一潑，艾草水漫過青磚的瞬間，那些血印突然活了過來。陸衍眼睜睜看著地圖上的巷道在桌面上緩慢蠕動，七號井的位置鼓起個小包，像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水洼里的倒影也開始扭曲，無數(shù)缺了左耳的礦工臉在里面沉浮，嘴巴一張一合，發(fā)出 “嗚嗚” 的聲響，像極了煤礦井下的風(fēng)笛聲。
“別逼我！” 沈氏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掌心燙得驚人，指縫里滲出的煤渣嵌進(jìn)他的皮膚，“你爹就是看了不該看的，才……”
她的話沒能說完。供桌中央的 “7” 字血印突然炸開，暗紅色汁液濺在陸衍的白襯衫上，凝成個模糊的人影 —— 穿黑褂子，戴礦工帽，左臉有道疤痕，與老陳描述的 1905 年透水事故幸存者王阿牛一模一樣。
“摘下來。” 陸衍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血印在襯衫上慢慢暈開，人影的鎬頭正一下下鑿著 “陸” 字，“我要帶回去?！?/p>
沈氏的反抗突然弱了。她看著陸衍襯衫上的人影，嘴唇哆嗦著，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用銀簪挑邊角，” 她最終松開手，從發(fā)髻里抽出根雕花銀簪，簪頭刻著的龍紋已經(jīng)發(fā)黑，“別碰中間的血印，那是陸松年的血封的?！?/p>
銀簪剛碰到絨布邊緣，布料突然劇烈收縮，像被無形的手攥住。陸衍聽見細(xì)麻線崩斷的聲音，伴隨著無數(shù)細(xì)碎的尖叫，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從布紋里被扯出來。他用力一挑，整塊絨布從供桌上飄落，露出桌面刻著的密密麻麻的名字 —— 都是用朱砂寫的礦工名，每個名字上都有牙咬的痕跡，與周先生算盤珠上的齒印分毫不差。
“小心！” 沈氏突然撲過來按住他的手，絨布落地的地方，青磚正在慢慢凹陷，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泥土，“這布沾了三百條命，疊在一起能壓垮地脈！”
陸衍低頭看向那塊絨布。暗紅色的布料在地上鋪開，血印地圖的線條突然變粗，七號井的位置滲出暗紅的汁液，在地面匯成細(xì)小的溪流，朝著西跨院的方向流去。他注意到布角有處極細(xì)的繡線，湊近看時，“陸松年” 三個字正慢慢顯形，針腳里嵌著的煤渣簌簌落下，在青磚上堆成小墳包的形狀。
“光緒三年繡上去的?！?沈氏的聲音突然平靜得可怕，她蹲下身用手指撫摸那些字，指尖過處，繡線竟變成青灰色，“那年他剛占了煤礦，說要讓陸家人的名字永遠(yuǎn)壓著礦工。”
陸衍突然想起父親書房暗格里的契約書。第七頁空白處的缺口，形狀與絨布上 “年” 字的最后一筆完全吻合，像是被人用牙啃過。他抓起絨布往書房跑，布料在手里越來越沉，仿佛浸了水，血印地圖的線條正順著他的手腕往上爬，在皮膚上游走成巷道的形狀。
路過天井時，石榴樹的葉子突然全部豎起，七顆青果在枝頭劇烈搖晃，果皮裂開的小口滲出暗紅的汁液，滴在絨布上，竟與血印地圖的線條完美銜接。陸衍抬頭，看見每個青果的裂口處都嵌著只眼睛，瞳孔里映出的，是絨布上正在蠕動的礦工人影。
“它們在引路。” 陸瑤不知何時站在東廂房門口，她后頸的青斑已經(jīng)蔓延到鎖骨，斑塊里的紋路像活的蚯蚓，“引去西跨院，引去井里?！?/p>
陸衍沒停。他沖進(jìn)父親的書房，將絨布鋪在紅木書桌上。血印地圖在日光下愈發(fā)清晰，七號井的位置正對著書架上的《資治通鑒》下冊 —— 正是藏著契約書暗格的那本。他按動第七頁，書架 “咔嗒” 彈出暗格，濃烈的硫磺味撲面而來，與絨布散出的氣味一模一樣。
“原來在這里?！?他將絨布與契約書放在一起，血印地圖的線條突然躍起，順著書頁往上爬，在空白的第七頁上慢慢顯形 —— 不是文字，而是幅祭祀圖：七個礦工被綁在槐樹上，陸松年舉著鎬頭站在中間，趙老四拿著契約書站在旁邊，兩人的腳下都踩著青灰色的礦工。
“1875 年的血祭?！?陸衍聽見身后傳來周先生的聲音，賬房先生的手抖得厲害，黃銅煙桿掉在地上，煙鍋里的火星濺到絨布上，竟燃起幽藍(lán)的火苗，“三百個，整整三百個?！?/p>
火苗舔過絨布的瞬間，陸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他感覺自己站在煤礦井下，潮濕的空氣里滿是硫磺味，無數(shù)礦工在巷道里彎腰挖礦，鎬頭起落間，巖壁滲出的血珠滴在他們的黑褂子上，凝成 “陸” 字的形狀。遠(yuǎn)處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音，七個缺了左耳的礦工被鐵鏈拴著，朝著七號井的方向走去，他們的影子在巖壁上拉得很長，最終變成青灰色的斑塊。
“第七個是王阿牛?！?有人在他耳邊說話，聲音像從很深的井底傳來，“他說要讓陸家人世世代代聽鎖鏈響?！?/p>
陸衍猛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書房。絨布上的火苗已經(jīng)熄滅，留下七個焦黑的小洞，每個洞里都嵌著枚生銹的銅錢 —— 光緒元寶，與他從掛鐘里拆出的銅錢一模一樣。契約書的第七頁，祭祀圖的角落里，“趙老四” 三個字正慢慢顯形，筆跡與母親火堆里的 “趙” 字布帶如出一轍。
“周先生，” 陸衍的聲音干得發(fā)緊，他抓起絨布，布料上的血印突然滲出溫?zé)岬囊后w，“1905 年透水那天，您在哪？”
周先生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后退時撞翻了椅子，算盤珠子滾落一地，在地上拼成歪斜的 “7” 字?！拔?、我在賬房記賬，” 他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青灰色的牙印，“記、記死亡人數(shù)……”
陸衍沒再追問。他注意到絨布上的血印地圖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指甲抓痕，與契約堂門檻上的抓痕一模一樣。布料的重量突然變輕，仿佛里面的東西都跑了出來，他低頭一看，掌心竟沾著無數(shù)細(xì)小的黑發(fā)，纏在手指上像絞不斷的線 —— 與陸瑤發(fā)間的煤渣混在一起，在桌面上堆成 “7” 字的形狀。
窗外突然暗了下來。陸衍抬頭，看見七朵烏云正從太湖方向飄來，云朵的形狀與絨布上的血印地圖分毫不差。他摸向口袋里的銀簪，簪頭的龍紋已經(jīng)完全變黑，像被煤煙熏了整整五十四年。
“它們要來了?！?陸瑤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手里攥著的艾草已經(jīng)變成青灰色，“從井里來，從土里來，從我們的骨頭里來?！?/p>
陸衍低頭看向那塊絨布。血印地圖已經(jīng)完全消失，只留下七個焦黑的小洞，像七只眼睛在盯著他。布角的 “陸松年” 三個字正在慢慢褪色，取而代之的是 “陸景明”—— 父親的名字，針腳里滲出的暗紅汁液在桌面上匯成 “救” 字，筆畫間嵌著的煤渣，與他指甲縫里的分毫不差。
書房的掛鐘突然開始倒轉(zhuǎn)，齒輪聲像無數(shù)只爪子在抓撓。陸衍抓起絨布和契約書沖向門口，經(jīng)過天井時，石榴樹的七顆青果突然同時炸裂，暗紅色汁液濺在他的臉上，他抬手一摸，指尖沾到的竟是溫?zé)岬难?—— 與絨布滲出的液體一模一樣。
西跨院的方向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音。陸衍知道，那塊絨布打開的不僅是 1875 年的記憶，還有藏在陸府地底的三百個怨魂。而他手里的這塊布，不過是個引子，真正的東西，還在更深的地方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