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當(dāng)家面色難看,先前只以為林府大姑娘是難對付的,沒想到這個病懨懨的二姑娘也心細如發(fā)。
心中又暗恨李姨娘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明明信誓旦旦說自己親眼瞧見林如海身體有異,只要當(dāng)堂驗尸便能給這林府大姑娘定罪。
屆時林家失了掌權(quán)人,賈家又是外姓,那財產(chǎn)豈不都是宗族的?
如今卻皆化為水中月鏡中花了。
賈璉見狀上前踹了一腳倒在地上的李姨娘,高聲招呼林府下人來將她拖走送官查辦。
蜿蜒的血跡自黛玉鞋前迤邐而去,黛玉側(cè)過頭來,朝林瑛玉勉強勾出一個微笑。
“阿姐,你莫怕?!?/p>
林瑛玉垂頭,一只瘦弱單薄的手攥住她不知何時攥緊的手掌。
掌間微痛,竟是方才不知覺間掐出的手印。
“我算看出來了,你們姐妹倆是一頭的!”
“即便毒害是假,但秘不發(fā)喪是真......”
三老爺仍不死心地跳腳,卻在觸及林瑛玉微冷的眸光中一頓。
自他們來到議事廳見到林瑛玉時,她一直或潑辣或微笑,便是方才李姨娘聲淚俱下地與她對峙時,她亦鎮(zhèn)定自若。
眼下露出這等陰森目光,倒是讓人背脊發(fā)涼。
“蘆葦?!?/p>
林瑛玉反手握住黛玉的手,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先前那輕飄飄將李姨娘甩出去的怪力婢女應(yīng)聲走向三老爺。
“你,你要做什么!”三老爺萎縮地聲音發(fā)顫。
蘆葦?shù)氖忠讶簧斓搅巳蠣數(shù)募绨蚯啊?/p>
“大堂兄救我——”
三老爺?shù)陌Ш柯曇晦D(zhuǎn)三折,蘆葦轉(zhuǎn)手拿過他身側(cè)幾案上的空茶杯。
“三老爺話多嗓干,多喝些茶水,免得劈了嗓子?!?/p>
蘆葦笑意盈盈地續(xù)上茶,復(fù)走回林瑛玉身側(cè)。
“撲哧”
不知何人笑出聲來,三老爺滿頭冷汗地癱坐在椅子上,臉漲得紅紫。
林氏宗族大勢已去,大當(dāng)家陰惻惻地看著庭中挺身而立的少女,面容扭曲。
氣氛一時凝滯。
恰逢此時有門房慌慌張張進來,至正廳外報說:“天使駕臨,還請大姑娘二姑娘速去接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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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大開中門,眾人紛紛至中門跪接。
須臾只見一太監(jiān)乘馬而來,前后左右有數(shù)名小黃門跟隨,聲勢浩大,惹人注目。
待那太監(jiān)捧敕而至,目光掃過庭前白花花的一片,高聲念唱: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朕惟褒忠表節(jié),國之常典;恤孤存嗣,禮之大倫。爾原任巡鹽御史林如海,簪纓世胄,科第鴻才。筮仕以來,清慎勤明。乃以積勞成疾,遽爾薨逝,朕心實為軫惻!
特追贈爾為文肅侯,以彰爾鞠躬盡瘁之忱。
至爾遺女林氏,幼失怙恃,煢煢孑立。念爾生前廉潔自持,家中資財皆爾俸祿所積,清白可鑒。朕特敕:
一、林氏家產(chǎn)悉歸其女掌管,充為嫁資,宗族姻親毋得干預(yù)。
二、著揚州府會同戶部清吏司,核驗田契庫銀,造冊鈐印。
三、倘有悖逆之徒,借宗法之名,欺凌孤弱,侵吞財物者,無論官民,皆以“違制謀私”論罪,發(fā)邊充軍!
另諭地方有司:
林氏女幼弱,爾等當(dāng)體朕保全忠良之后之意,歲時存問,周其匱乏。若吏役豪強侵擾,即行參奏,毋稍徇隱。
欽此?!?/p>
尖銳高亢的聲音盤旋在安靜的林府上空,如水入油鍋,四下立刻響起一片嘈雜聲。
“謝主隆恩!”
林瑛玉心中尚且疑惑,面上卻堆出笑意,領(lǐng)著黛玉眼含熱淚,高聲謝恩叩首。
宣旨太監(jiān)堆起盈盈笑臉向林氏姊妹安撫幾句便不顧挽留打馬離去。
“父親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黛玉哽咽道。
林家五世四侯的卓越傳承,終于在這一刻得到了圓滿落幕。
明晃晃的黃色圣旨在日頭下折射出晃眼的光芒,林瑛玉捧著它慢慢轉(zhuǎn)過身來,見林氏宗族神情各異。
有的面色蒼白,有的漠然,有的擠出討好的笑容,有的則憤怒地握著拳頭,似乎不明白為何局勢會忽而轉(zhuǎn)變。
原來這就是圣旨。
她感受著緙絲金線的奇異觸感,心中感嘆,君恩呵——
林瑛玉將圣旨慎重放入木匣,對近旁的賈璉道:“雖有圣上恩旨,但林家四散各地的家財仍需人料理,勞煩璉二哥幫忙了?!?/p>
“妹妹放心”話剛出口,便見面前女子露出一抹狡黠,賈璉暗道失言。
他本想坐山觀虎斗,先讓林家發(fā)力,自己暗中渾水摸魚。
沒想到林家給兩位林妹妹扣這么大的罪名,眼見著不好,他這才上前幫腔說話。
總不能錢沒拿到,人也沒接著。
幸好后來兩位林妹妹機靈,順利化解危機。經(jīng)此一事,她們應(yīng)當(dāng)知道只有賈家才是可以依靠的。
賈璉原本還暗自慶幸,誰曾想忽又來個圣旨,將林如海的遺產(chǎn)全部劃歸給了林氏女。
既然陛下下令為林氏私產(chǎn)造冊,那還有賈家什么事?費心費力不說,稍有差池還會被人抓住辮子彈劾他欺凌孤弱。
粘膩的冷汗自頸后浸出,賈璉暗自悔恨自己一時失察,接下這么個出力不討好的差事。
可大庭廣眾下答應(yīng)的事如何能推諉,賈璉只得打著十二分的精神忙前忙后,在官員的督導(dǎo)下幫著打理林府家財。
秘不發(fā)喪的真相在圣旨面前已顯得無足輕重。林氏宗族訕訕而去,林瑛玉忙著給林如海大辦喪禮,無暇顧及他們。
唯有一封“林氏族長”親啟的手書快馬送往姑蘇。
夜色沉沉,府內(nèi)一色凈白紙糊了,黃紙白燭預(yù)備,只等著屋內(nèi)那道小小的人影。
黛玉換上麻衣,正坐在書桌前替林如海描刻靈位。
“今日之事真是讓人驚心。”紫鵑并未跟隨黛玉去議事廳,一直守在院外,看到被拖出來的李姨娘時嚇了一跳。
后來問了林瑛玉身旁的蘆葦,方知廳中險象環(huán)生。
而一直靜默旁觀的黛玉竟成了扭動局面的那個契機。
“大姑娘事前并未將真相告知姑娘,當(dāng)時姑娘就不懷疑宗族之人所言的真?zhèn)螁??”紫鵑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問出心中疑惑。
“不懷疑?!?/p>
“阿姐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p>
天朝敕受林氏文肅侯林海之靈位。
黛玉認真地寫下最后一筆,眼中淚水氤氳,紫鵑心疼地替她拭去眼淚。
“說來大姑娘雖與姑娘你一母同胞,卻從未見過,到底不知性情如何。姑娘為何如此信任她?”
黛玉從牌位上移開目光,望著屋外掛著的白燈籠。
那日林如海臥房內(nèi),榻上的身軀早已僵直,她驚呼一聲,幾欲昏死過去。
有一雙手從她背后牢牢地托住了她。
她轉(zhuǎn)頭,望進了一雙深邃的眼睛中。這雙眼睛和母親很像,但看向她時更多了番悲憫。
黛玉無端想起隨著賈母等人去寺廟時,蓮花臺上垂眸的神像。
惜春彼時跪在她旁邊低聲道:“都說佛像威嚴,我看卻慈眉善目的很呢。林姐姐,你看是不是?”
傳聞林家大姑娘自幼長在西北,定然不受教化,牙尖嘴利,行止蠻橫。
可傳言也有不實的。
她回答紫鵑的提問:“大抵是因為,我與阿姐一見如故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