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月光在傷口上結(jié)晶
巴伐利亞森林的濃霧終年不散，像一塊浸透了鐵銹與陳血的巨大裹尸布，沉甸甸地壓在霍亨索倫古堡嶙峋的尖頂和鉛灰色的塔樓上。古堡本身便是一個活著的詛咒象征——那些扭曲的鋼鐵框架如同巨獸的肋骨，深深嵌入被藤蔓和苔蘚蠶食的古老石壁。巨大的鉛框窗戶模糊不清，水珠沿著冰冷的玻璃蜿蜒而下，匯成細(xì)流，滴落在萊茵·馮·霍亨索倫攤開的手背上。那里，一片猙獰的潰爛正在緩慢而執(zhí)著地擴散，邊緣泛著不祥的灰綠色，中心則是一個小小的、不斷滲出黃綠色膿液的血洼。
無菌室？一個尖銳的諷刺。這間位于古堡西翼最高處的房間，墻壁覆蓋著冰冷的合金板，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刺鼻的化學(xué)氣味，試圖掩蓋底下翻涌的、更深層的腐敗氣息。然而，死亡的鐵腥味如同幽靈，無孔不入。萊茵靠在冰冷的合金墻壁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隱秘的疼痛。他的目光穿過厚重的玻璃，落在昨夜他用那根潰爛的食指在玻璃內(nèi)壁上涂抹出的圖案——一只被荊棘纏繞、振翅欲飛的鳥，線條扭曲，透著絕望的掙扎。此刻，窗外的景象卻更令人心悸。一根橡樹的嫩枝，帶著初生的、近乎殘忍的活力，正從玻璃上一個細(xì)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裂紋中頑強地鉆透進(jìn)來。它像一條尋找宿主的綠色寄生蟲，蜿蜒著，用新生的、柔軟的根須探索著冰冷的空氣，然后，毫不猶豫地刺向萊茵暴露在衣袖外的手腕骨。
細(xì)微卻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響起。那不是幻覺。嫩芽的尖端，帶著一種植物的冷酷精準(zhǔn)，抵住了他腕骨最突出的部分，微微下陷。一絲尖銳的刺痛傳來，緊接著是更深的、源于骨髓的鈍痛。萊茵沒有動，只是更緊地抿住了蒼白的嘴唇，仿佛這來自外界的入侵，不過是身體內(nèi)部無盡痛苦的又一次微不足道的延伸。
葬禮的鐘聲從遠(yuǎn)處山下的教堂傳來，沉悶地撞擊著潮濕的空氣，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幸存者的心上。那聲音穿透了古堡厚重的石壁，也穿透了萊茵麻木的神經(jīng)。他站在家族墓穴冰冷的石階上，看著父親的棺槨被緩緩放入那個黑暗的方形洞穴。棺蓋尚未合攏，透過縫隙，可以清晰地看到父親最后的姿態(tài)。他那雙曾經(jīng)簽署過無數(shù)冷酷商業(yè)文件、也曾在萊茵幼年時短暫地試圖安撫過他的大手，此刻以一種怪異而痛苦的角度深深插入自己的胸腔。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仍在徒勞地試圖從體內(nèi)掏出那折磨了他、也折磨著整個家族的毒瘤。
然而，他掏出的不是解脫。是荊棘。
灰白色的、帶著尖銳倒刺的荊棘，如同某種邪惡的藤蔓，從他斷裂的肋骨間瘋狂地爆裂出來，扭曲著向上生長。荊棘的枝條上，掛著零星幾朵蒼白的小花，花心分泌著粘稠的、如同變質(zhì)蜂蜜般的黃色黏液。這甜膩的腐臭氣息在潮濕的墓穴中彌漫，引來了幾只碩大的綠頭蒼蠅。它們興奮地嗡嗡振翅，貪婪地圍繞著那些花朵打轉(zhuǎn)，翅膀扇動的噪音與墓穴外壓低嗓音交談的賓客們的絮語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令人作嘔的安魂曲：
“……天吶，和他母親死時一模一樣……那傷口……” “……被詛咒的綠手指……霍亨索倫家族的十字架……” “……可憐的老埃里?！罱K還是沒能逃過……”
老管家漢斯·穆勒，穿著一身漿洗得筆挺卻依舊顯得過于寬大的黑色禮服，像一尊沉默的、布滿皺紋的雕像守在棺槨旁。他布滿老年斑的手顫抖著，用一把純銀的、鐫刻著古老家徽的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片不知何時飄落在父親僵硬臉頰上的、邊緣已經(jīng)開始卷曲腐爛的橡樹葉子。他的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仿佛在進(jìn)行一項神圣的儀式。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沉淀著數(shù)十年的忠誠與深不見底的悲傷，望向萊茵，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器：
“少爺……您還記得嗎？您五歲那年，在城堡西翼那間廢棄的暖房里，看到夫人裙子上繡著的那朵紅玫瑰……您伸出小手，那么小……想去摸一摸……”
“——‘怪物！離我遠(yuǎn)點！’”
萊茵的聲音猛地響起，冰冷、銳利，像淬了毒的冰凌，瞬間刺破了墓穴中壓抑的低語。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潰爛邊緣相對完好的掌心皮膚，那里，一個模糊的、由膿血浸潤出的扭曲符號隱約可見——一個古老的德魯伊符文，如同烙印。他掌心里，原本捏著的一小瓶醫(yī)生開的強效鎮(zhèn)靜劑玻璃瓶應(yīng)聲碎裂！細(xì)小的、鋒利的玻璃碎片深深扎進(jìn)他的皮肉，混著粘稠的膿液和暗紅色的血液涌了出來，沿著指縫滴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濺開一朵朵小小的、污濁的花。
“所以她就逼我！在我高燒昏迷的時候，把那顆該死的荊棘鳥的心臟塞進(jìn)我喉嚨里！”萊茵幾乎是嘶吼出來，聲音在拱形的墓穴里回蕩，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她要讓這詛咒……這骯臟的詛咒，像寄生蟲一樣，一代一代地啃食下去！啃食到霍亨索倫這個名字徹底爛掉！”
一滴混合著膿血和玻璃碎屑的液體，沉重地滴落在他腳邊深紅色的波斯地毯上。就在那污漬的邊緣，幾株奇異的花，幾乎是瞬間破毯而出。它們細(xì)長的莖稈近乎透明，頂端垂著冰藍(lán)色的、半透明的花朵，沒有葉子，散發(fā)著幽幽的冷光，如同凝結(jié)的月光與淚水——水晶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