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的春天，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態(tài)，在戈壁灘上鋪陳開來。雖然風(fēng)沙依舊時不時地卷起，空氣里也總帶著干燥的顆粒感，但陽光卻一日比一日慷慨，暖意融融地?fù)肀е@片略顯荒涼的土地。這份暖意，似乎也悄然滲入了“雪域陽光”療養(yǎng)院那間小小的平房。
沫婉的狀態(tài)，如同解凍的溪流，緩慢卻真切地向著好的方向流淌?？人月曌兊孟∈瓒p微，像偶爾掠過的微風(fēng)。血氧儀上那個小小的數(shù)字，穩(wěn)穩(wěn)地停留在90以上，不再像初來時那樣輕易跌落。最明顯的變化是她的精神。她不再長時間地昏睡，能在窗邊的椅子上坐得更久一些。有時，她能安靜地看著穆?lián)駷樗x詩，目光追隨著書頁上的文字，甚至能輕聲和他討論一兩句詩中描繪的意境；有時，她只是靜靜望著窗外，看天山雪頂在晨光中閃耀，在暮色中沉靜，看戈壁灘上偶爾掠過的飛鳥，看院子里那幾株駱駝刺在風(fēng)中搖曳著灰綠的葉片。
這天清晨，陽光格外清透，像被水洗過一般，毫無遮攔地灑滿小院。穆?lián)裣裢Ｒ粯?，輕手輕腳地伺候沫婉洗漱、吃藥，扶她坐到窗邊的椅子上，用厚厚的毛毯將她裹好，只留一張蒼白卻透著些許生氣的臉沐浴在陽光里。
“今天天氣真好?！蹦褫p聲說，微微瞇著眼，感受著陽光落在眼皮上的暖意，“感覺……連風(fēng)都溫柔了?！?/p>
穆?lián)竦男南癖魂柟忪偬^一般，暖融融的。他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早安吻。“嗯，春天真的來了。你歇會兒，我出去打點熱水?！?/p>
推開房門，干燥清新的空氣帶著一絲微涼的晨意撲面而來。穆?lián)裉嶂?，剛走出幾步，一股極其清冽、帶著絲絲甜意的幽香，若有似無地鉆入他的鼻腔。這香氣不同于烤馕的麥香，也不同于沙棘蜜的甜膩，它清冷、干凈，像雪山融水，又帶著一種奇特的、堅韌的生命感。
他循著香氣望去，目光落在了小院最偏僻的西北墻角。那里，幾株不起眼的、灰撲撲的低矮灌木，正靜默地綻放著。細(xì)小的、米粒般的淡黃色花朵，密密麻麻地綴滿了帶刺的枝條，如同給這灰褐色的灌木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紗。在戈壁灘單調(diào)的背景色下，這突如其來的、細(xì)碎而繁盛的花開，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是沙棗樹。
穆?lián)褡呓鼛撞?，那清冽的香氣更加濃郁了。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避開枝條上尖銳的刺，折下了最頂端的一小枝。細(xì)碎的小黃花在晨光中微微顫動，散發(fā)著蓬勃的生機。
他心中一動，拿著這枝沙棗花快步走回房間。
沫婉正安靜地看著窗外，聽到開門聲，轉(zhuǎn)過頭來。當(dāng)她的目光觸及穆?lián)袷种心且恍〈丶?xì)碎的、鮮嫩的淡黃色時，原本平靜的眼眸瞬間被點亮，如同投入了星子的深潭，漾開驚喜的漣漪。
“花！”她輕聲驚呼，聲音里帶著久違的、純粹的歡欣，“是……是院子里的嗎？我都沒注意到……”
“嗯，沙棗花?！蹦?lián)褡叩酱斑叄闷鹉窈人玫哪莻€干凈玻璃杯，倒了點清水進去，然后將那枝帶著綠葉和尖刺的沙棗花小心地插了進去。細(xì)碎的小黃花簇?fù)碓诒?，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玲瓏剔透，清冽的香氣立刻在房間里彌漫開來，沖淡了消毒水和藥味的沉悶。
他將杯子放在沫婉面前的窗臺上。沫婉伸出手，指尖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那嬌嫩的花瓣，仿佛怕驚擾了這戈壁灘上珍貴的春意。她的嘴角彎起一個柔和的、滿足的弧度，眼神里充滿了孩子般的新奇與喜悅?！罢婧每础€有香味，像……像雪水的味道，又有點甜?！边@是她來到這片陌生土地后，第一次看到真正意義上的、生機勃勃的花開。
穆?lián)窭^小凳子，緊挨著沫婉坐下。陽光透過窗戶，暖融融地灑在兩人身上，將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他伸出手，輕輕握住沫婉毯子下微涼的手，目光也落在那枝小小的沙棗花上。
“這花看著小，開得卻倔?！蹦?lián)竦穆曇舻统炼鴾厝?，像在講述一個古老的秘密，“古麗院長說，沙棗樹是戈壁灘上的‘硬骨頭’。根扎得深，能吸到地底深處的水。風(fēng)再大，沙子再多，也埋不死它，第二年照樣開花。冬天冷得石頭都裂了，它光禿禿地杵著，看著像死了，可春天一到，它又活過來了，花照樣開得這么密，這么香?！彼D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沫婉的手背，目光從沙棗花移到她安靜的側(cè)臉上，“婉婉，你看，它多像你?！?/p>
沫婉微微一怔，側(cè)過頭，迎上穆?lián)駵厝岫鴪远ǖ哪抗?。他的眼神里沒有刻意的鼓勵，只有一種沉靜的、近乎信仰般的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我……我哪有它那么厲害。”沫婉垂下眼簾，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赧然。
“你有。”穆?lián)竦恼Z氣不容置疑，帶著他特有的固執(zhí)，“你只是……需要時間，像它熬過冬天一樣。我們慢慢來，不急?！彼o了緊握著她的手，“你看，我們不也熬過了江南的陰冷，到了這有陽光的地方？沙棗花開了，春天就在這兒了?！?/p>
沫婉沒有再說話，只是將頭輕輕靠在了穆?lián)竦募绨蛏?。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蒼白的臉上跳躍，在她長長的睫毛下投下小片陰影。她閉著眼，感受著肩頭傳來的沉穩(wěn)力量，鼻息間是沙棗花清冽的甜香，還有穆?lián)裆砩夏鞘煜さ?、令人安心的氣息。窗臺上的小花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細(xì)碎的光影在杯中晃動。房間里一片靜謐，只有制氧機低沉的嗡鳴，像為這寧靜的時光打著安穩(wěn)的節(jié)拍。歲月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所有的病痛、憂慮、未知的未來都被暫時隔絕在外，只剩下陽光、花香和彼此相依的體溫，構(gòu)成一幅名為“歲月靜好”的極致溫馨畫面。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輕快的腳步聲。艾萊依挎著一個籃子，里面裝著幾個剛出爐、還散發(fā)著熱氣的馕餅，其中兩個是特意做的、點綴著深紅色玫瑰花醬的“古麗馕”（玫瑰花馕），香氣馥郁。她像往常一樣，腳步輕快地走向沫婉和穆?lián)竦姆块g，準(zhǔn)備把馕放在門口窗臺上，順便看看沫婉姐姐。
然而，當(dāng)她走到離窗戶還有幾步遠(yuǎn)的地方時，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透過敞開的窗戶，她清晰地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窗臺上，那杯清水里，插著一小枝盛開的、細(xì)碎的淡黃色沙棗花，在晨光里搖曳生姿，散發(fā)著清冽的甜香。
窗邊，沫婉安靜地依偎在穆?lián)竦募珙^，閉著眼睛，蒼白的臉上沐浴著陽光，嘴角噙著一抹恬淡安寧的微笑，整個人籠罩在一種近乎透明的、易碎的寧靜里。
而穆?lián)瘢⑽?cè)著頭，下巴輕輕抵著沫婉的額發(fā)，一只手臂環(huán)著她瘦削的肩膀，另一只手與她十指相扣。他的眼神低垂，落在沫婉臉上，那目光……艾萊依從未見過那樣的目光。溫柔得像融化的雪水，專注得像守護著唯一的珍寶，里面盛滿了沉甸甸的、無需言說的深情與疼惜。陽光勾勒著他清俊的側(cè)臉輪廓，連他緊抿的嘴角線條都顯得無比柔和。
時間仿佛在艾萊依眼前慢了下來。籃子里的玫瑰花馕散發(fā)出濃郁的甜香，卻奇異地?zé)o法掩蓋那窗內(nèi)彌漫的、清冽的沙棗花香，更無法沖淡那畫面?zhèn)鬟f出的、無聲流淌的、極致溫馨與深情。
艾萊依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子從微微松開的指尖滑落，輕輕擱在了窗臺下的地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悶響，但窗內(nèi)的兩人似乎并未察覺，依舊沉浸在他們寧靜的世界里。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艾萊依的心房。
首先涌上的，是對沫婉的深深祝福。她看著沫婉姐姐那難得的安寧與依賴，看著她被穆?lián)窀缛绱苏渲氐睾亲o著，心中充滿了真誠的喜悅。她知道沫婉姐姐有多不容易，能擁有此刻的寧靜，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事。
緊接著，是一種強烈的、近乎眩暈的向往。那窗內(nèi)的畫面，像一幅溫暖的、散發(fā)著柔光的油畫，強烈地吸引著她。那種毫無保留的依偎，那種被深沉愛意包裹的安全感，那種歲月靜好的恬淡……是她這個從小失去母親、過早承擔(dān)生活重?fù)?dān)的少女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最柔軟的渴望。她向往那種寧靜的溫暖，向往能被人如此專注而深情地凝視。
然而，在這祝福與向往之下，一種更陌生、更洶涌的情感，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是對穆?lián)衲欠菁?xì)膩深情的、無法抑制的怦然心動！
她看著穆?lián)竦皖^凝視沫婉時那溫柔得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小心翼翼環(huán)抱的姿態(tài)，看著他整個人散發(fā)出的那種沉靜而強大的守護力量……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像一顆滾燙的星子，狠狠撞進她情竇初開的心湖，激起滔天的巨浪！原來，一個男人的深情，可以如此動人心魄！原來，他平日里沉默的守護背后，蘊藏著這樣深沉而溫柔的力量！這份力量，比他在巴扎里幫她砍價時的可靠，比他在篝火旁為她鼓掌時的肯定，更深刻，更震撼，更讓她……心馳神往！
這份心動來得如此猛烈而清晰，像戈壁灘上突然綻放的沙棗花，瞬間占據(jù)了她的全部感知。它帶著一種近乎疼痛的甜蜜，讓她心口發(fā)燙，臉頰也控制不住地?zé)似饋怼?/p>
然而，在這巨大的心動浪潮拍打心岸的同時，一絲極其細(xì)微的、如同沙棗花刺般尖銳的酸澀，毫無預(yù)兆地刺入了那甜蜜的旋渦中心。這酸澀并非嫉妒，更像是一種……清醒的認(rèn)知帶來的失落。那窗內(nèi)的溫馨世界，那被穆?lián)窀缬萌可钋槭刈o著的寧靜港灣，主角不是她。她只是一個站在窗外，窺見這絕美風(fēng)景的過客。
祝福、向往、心動、酸澀……這幾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艾萊依心中激烈地翻涌、交織，讓她一時怔在原地，忘記了呼吸。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著窗內(nèi)那幅溫馨的剪影，光芒復(fù)雜難辨。
她深深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那清冽的花香和心頭的悸動一同吸入肺腑。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彎下腰，將裝有兩個玫瑰花馕的籃子輕輕放在窗臺下，沒有發(fā)出一絲多余的聲響。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內(nèi)——陽光、花影、相依的兩人，構(gòu)成她此生見過最寧靜美好的畫面。
她沒有出聲打擾，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喊一聲“馕來啦”。她只是默默地轉(zhuǎn)過身，腳步有些輕飄，像踩在云端，又像踩在棉花上。來時輕快的步伐消失了，她低著頭，辮梢的彩珠也安靜地垂著，一步一步地離開了療養(yǎng)院的小院。戈壁灘的風(fēng)吹拂著她石榴紅的裙擺，卻吹不散她臉頰上滾燙的溫度，更吹不散心底那片剛剛被驚雷喚醒、又被細(xì)雨浸潤的、名為情愫的隱秘花園。
窗內(nèi)，歲月依舊靜好。沙棗花的清香幽幽浮動。穆?lián)袼坪醺杏X到窗外有細(xì)微的動靜，下意識地抬眼望去，只看到窗臺下一角，一個熟悉的、裝著馕餅的籃子靜靜地放在那里。
他以為是艾萊依放下就走了，并未多想，只是輕輕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沫婉靠得更舒服些。陽光透過沙棗花細(xì)碎的花瓣，在沫婉微闔的眼瞼上投下細(xì)小的、跳躍的光斑。
而窗外，少女初萌的心事，如同沙棗花的秘密，在戈壁灘的春風(fēng)里，悄然綻放，帶著清冽的甜香和一絲微不可察的、獨屬于青春的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