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戈壁灘上緩慢流淌的溪水,在“雪域陽光”療養(yǎng)院平和地向前。沫婉的身體在穆?lián)駸o微不至的照料和喀什干爽空氣的浸潤下,維持著一種脆弱的穩(wěn)定??人陨倭?,精神頭也足了些,偶爾能靠在床頭,聽穆?lián)褡x一會兒帶過來的舊詩集,或是望著窗外變幻的天山光影出神。
這天下午,陽光正好,風也識趣地歇了。穆?lián)駝偘涯癜差D在窗邊的椅子上,裹好厚毯子,讓她曬著暖融融的太陽。古麗院長就風風火火地推門進來,臉上帶著少見的、孩子般的興奮,眼角的皺紋都笑開了花。
“好消息!好消息!”古麗的聲音洪亮,帶著濃郁的維吾爾腔調(diào),“明天就是諾魯孜節(jié)啦!雖然是大節(jié),咱們療養(yǎng)院也沒法大操大辦,但今天下午,咱們就在院子里搞個小預(yù)熱,熱鬧熱鬧!沾沾春神的喜氣,驅(qū)驅(qū)病氣!”
諾魯孜節(jié)?穆?lián)窈湍駥@個名字都有些陌生,但看古麗院長那喜氣洋洋的樣子,也被感染了幾分好奇。
“諾魯孜,就是‘新春’的意思!”古麗熱情地解釋,“是我們這兒迎接春天、祈求豐收平安的大節(jié)日!今天下午,我讓艾力他們幾個小伙子在院子里生堆火,再叫上幾個能唱會跳的街坊鄰居,咱們簡單慶祝一下!沫婉姑娘,你也出來透透氣,聽聽歌,看看舞,沾沾喜氣!”
沫婉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期待的紅暈,她看向穆?lián)瘢凵窭飵е儐?。穆?lián)窳⒖绦念I(lǐng)神會,笑著對古麗說:“太好了,古麗院長!婉婉今天精神不錯,我們一定參加!”
“好!好!那你們歇著,我去張羅!”古麗院長像一陣風似的又刮了出去。
傍晚時分,療養(yǎng)院的小院里果然熱鬧了起來。艾力搬來了干枯的紅柳枝和駱駝刺,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熟練地架起了一個小小的篝火堆?;鹈缙鸪跤行┬邼蝮轮稍锏闹l,很快便噼啪作響地燃燒起來,跳躍著橘紅色的光,驅(qū)散了戈壁黃昏的涼意,將周圍人的臉映得暖融融的。
附近聞訊而來的幾個維吾爾族、哈薩克族鄰居也陸續(xù)到了。有穿著鮮艷艾德萊斯綢裙的大嬸,有戴著精致小花帽的大爺,還有幾個和艾萊依年紀相仿的年輕人,臉上都洋溢著節(jié)日前夕的輕松笑容。他們帶來了自家烤的馕、煮的奶茶,還有一小筐新鮮的桑葚(雖然還沒到最甜的時候),小小的院子頓時充滿了食物的香氣和熱鬧的寒暄聲。
艾萊依也來了。她今天顯然特意打扮過,烏黑油亮的長辮子精心編過,發(fā)梢系著嶄新的、亮晶晶的彩色珠子,換上了一身石榴紅的艾德萊斯綢長裙,裙擺和袖口繡著繁復(fù)的金色花紋,在篝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她像一只靈動的小鹿,穿梭在人群中,幫忙擺放食物,給長輩們倒奶茶,臉上帶著明媚得晃眼的笑容,清脆的笑聲時不時響起,成為這熱鬧背景中最悅耳的音符。
穆?lián)裢浦喴紊系哪?,選了一個既能看清篝火表演,又不會太靠近煙氣和人群的角落。沫婉裹著厚厚的毯子,只露出一張被火光映得微紅的小臉,好奇而安靜地打量著眼前這充滿異域風情的聚會。穆?lián)裾驹谳喴魏?,一只手輕輕搭在沫婉肩上,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那團跳動的“石榴紅”吸引。
簡單的食物分享后,氣氛更加熱烈。不知是誰先起的頭,一個留著兩撇漂亮胡須的維吾爾族大叔彈起了熱瓦普(一種維吾爾族彈撥樂器),琴聲歡快而富有節(jié)奏感。緊接著,一個穿著繡花馬甲的小伙子敲起了手鼓(達甫),鼓點密集,如同心跳。幾個年輕的姑娘和小伙子隨著音樂,自然而然地走到了篝火旁的空地上。
沒有舞臺,沒有燈光,只有篝火跳躍的光芒和天邊尚未褪盡的晚霞作為背景。但他們的舞步卻充滿了感染力。姑娘們旋轉(zhuǎn)著,彩裙飛揚,像一朵朵盛開的鮮花;小伙子們動作矯健有力,步伐剛勁,帶著草原的豪邁。他們的舞蹈沒有固定的程式,充滿了即興的快樂和生命的活力。手鼓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舞者的腳步也越來越疾,圍觀的鄰居們拍著手,打著拍子,用維語或哈薩克語大聲叫好,氣氛瞬間被點燃。
沫婉看得入了神,黯淡了許久的眼眸里映著跳躍的火光,閃爍著久違的光彩。她甚至不自覺地,伸出裹在毯子里、依舊纖細的手指,輕輕在輪椅扶手上,隨著鼓點的節(jié)奏,一下,又一下,極其輕微地打著拍子。這微小的動作,卻讓一直關(guān)注著她的穆?lián)裥念^一暖,仿佛看到了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春水。
就在這時,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更響亮的起哄聲和掌聲。原來是舞曲告一段落,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站在古麗院長身邊的艾萊依。
“艾萊依!來一個!艾萊依!鷹笛!” “對!吹個鷹笛!讓大家伙兒聽聽天山神鷹的聲音!”
艾萊依被大家推到了篝火旁。火光映著她青春洋溢的臉龐,此刻竟浮起兩片明顯的紅云,像熟透的蘋果。她有些羞澀地跺了跺腳,嗔怪地看了一眼起哄最兇的艾力,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卻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沒有絲毫退縮。
“吹就吹!”艾萊依清脆地應(yīng)了一聲,落落大方地從寬大的裙擺下(穆?lián)襁@才注意到她一直帶著)拿出了一支深色的鷹骨笛。笛身光滑,在火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一端系著嶄新的紅穗子。
她深吸了一口氣,面向西方——那里,巍峨的天山雪峰在暮色中只剩下巨大而沉默的深色剪影,如同沉睡的巨人。艾萊依的目光變得專注而虔誠,仿佛在向雪山致意,又像是在與某種古老的精神溝通。
接著,她將鷹笛湊近唇邊。
“嗚——”
一聲悠長、蒼涼、仿佛帶著雪山寒氣的引子驟然響起,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喧囂。那聲音高亢入云,帶著金屬般的穿透力,卻又奇異地裹挾著一種原始的、無法馴服的野性,像一只真正的鷹隼,振翅沖上云霄,在凜冽的長風中發(fā)出的第一聲唳叫!
篝火旁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笛聲在空曠的戈壁黃昏里回蕩。不同于上次暮色中穆?lián)衤牭降哪欠莨录牛丝痰牡崖?,在?jié)日的篝火和人群的期待中,注入了截然不同的靈魂。蒼涼依舊,那是來自雪山和鷹骨的底色,但激越的旋律里,卻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笛聲時而高亢盤旋,如同雄鷹在碧空下自由翱翔,睥睨大地;時而低回婉轉(zhuǎn),如同清冽的雪水在山澗奔流跳躍,叮咚作響;時而又變得歡快跳躍,像戈壁灘上追逐嬉戲的羚羊,充滿了無拘無束的快樂。
艾萊依完全沉浸在演奏中。她微微仰著頭,眼睛明亮得如同落入了星辰,專注的神情讓她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光彩。篝火的橘紅色光芒在她身上跳躍,石榴紅的裙擺隨著她身體的微微擺動而輕顫,系著彩珠的辮子在肩頭晃動。這一刻,她不再是馕鋪里忙碌的姑娘,也不是療養(yǎng)院里熱心的向?qū)?,她就是這戈壁灘、這雪山孕育出的精靈,是自由與生命力的化身!那笛聲,就是她靈魂的歌唱。
穆?lián)竦哪抗猓挥勺灾鞯?、牢牢地被篝火旁那個吹奏的身影攫住了。他看著她神采飛揚的臉龐,看著她明亮專注的眼眸,看著她因用力吹奏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看著她整個人在火光和笛聲中煥發(fā)出的、近乎灼目的光彩。一種陌生的、強烈的悸動,毫無預(yù)兆地撞上他的心口。那不是對沫婉的疼惜與守護,而是一種被純粹的生命之火、被無拘無束的自由靈魂所吸引的本能震撼。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了艾萊依,看見了她身上那種與沫婉的沉靜柔美截然不同、卻同樣驚心動魄的力量。時間仿佛在笛聲中凝固,周圍的喧囂人群、跳躍的篝火、甚至輪椅上的沫婉,都在他感知的邊緣模糊了,視野中心只剩下那個在蒼茫暮色與溫暖篝火交織中、忘我吹奏鷹笛的紅裙少女。
沫婉也聽得入神,手指依舊無意識地輕敲著扶手。她的目光從艾萊依身上,緩緩移向身旁的穆?lián)?。她看到了他臉上那份專注的、近乎失神的表情,看到了他目光中那份純粹的、被光芒吸引的悸動。她的心,幾不可察地輕輕沉了一下,像一片羽毛落入深潭,無聲無息,卻蕩開了一圈微瀾。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向艾萊依,那專注的眼神里,多了一絲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一曲終了。
最后一個音符如同飛倦的鷹隼,收攏翅膀,穩(wěn)穩(wěn)地落回雪山之巔,余韻卻在寂靜的空氣中久久盤旋。
短暫的沉寂后,院子里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好!”“艾萊依!亞克西?。ê脴O了?。薄霸賮硪粋€!”
艾萊依放下鷹笛,胸膛因為剛才的吹奏而微微起伏,臉頰紅撲撲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帶著演奏后酣暢淋漓的興奮。她像凱旋的小將軍,目光下意識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穿過鼓掌歡呼的人群,精準地、毫無偏差地,落在了角落里的穆?lián)衲樕稀?/p>
四目相對。
穆?lián)竦男奶偷芈┝艘慌摹T谀请p亮得驚人的琥珀色眼眸里,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想要得到認可和欣賞的光芒,那光芒里,甚至還帶著一絲少女情竇初開的羞澀與忐忑。
時間仿佛再次凝固了一瞬。篝火的噼啪聲,人群的喧囂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穆?lián)窨粗壑心欠菁兇獾钠诖?,看著她微微咬著的下唇,看著她因緊張而輕輕顫抖的睫毛……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了手。
“啪、啪、啪?!?/p>
他的掌聲并不響亮,甚至顯得有些遲緩和笨拙,在熱鬧的聲浪中幾乎微不可聞。但他鼓掌的動作很認真,很用力。然后,他對著艾萊依,輕輕地點了點頭,嘴角努力向上彎起一個溫和的、肯定的弧度。
這無聲的回應(yīng),卻像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篝火旁的少女。
艾萊依的臉頰“騰”地一下,像被潑上了最艷麗的晚霞,紅得幾乎要燃燒起來!那羞澀瞬間放大了無數(shù)倍,讓她幾乎不敢再直視穆?lián)竦难劬?。她猛地低下頭,濃密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飛快地扇動著,掩飾著幾乎要溢出眼眶的歡喜和羞赧。她慌亂地將鷹笛藏到身后,腳尖無意識地碾著地上的小石子,剛才演奏時的落落大方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個情竇初開、因心上人一個肯定而手足無措的少女模樣。
“艾萊依害羞啦!”眼尖的鄰居大嬸笑著打趣。
“哈哈哈!”人群善意地哄笑起來,氣氛更加歡快。
艾萊依的頭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但那紅透的耳根和微微上揚的嘴角,卻泄露了她心底巨大的、甜蜜的秘密。
穆?lián)窨粗谌巳荷埔獾暮逍χ行呔降臉幼?,看著她那瞬間爆發(fā)的、如同天邊燃燒晚霞般的紅暈,心湖里那圈被笛聲激起的漣漪,似乎又悄悄地擴大了一些,帶著一種陌生的、微微悸動的暖意。他下意識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輪椅上的沫婉。
沫婉也正看著他,臉上帶著溫柔的、淺淺的笑意,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節(jié)日的插曲。她輕聲說:“艾萊依吹得真好聽,像……像把風都吹活了?!彼穆曇羝届o,聽不出任何波瀾。
穆?lián)裥念^那絲悸動瞬間被拉回現(xiàn)實,一股微妙的愧疚感悄然滋生。他握緊了輪椅的扶手,低聲應(yīng)道:“嗯,是很好聽?!甭曇粲行└蓾?。
篝火還在噼啪作響,映照著每一張歡樂的笑臉。鷹笛的余音似乎還在戈壁的晚風中飄蕩,帶著自由的生命力,也悄然撥動了角落里一顆沉寂已久的心弦。艾萊依臉頰上的紅霞,如同天邊最后一抹燃燒的晚霞,久久未曾褪去,在穆?lián)竦挠喙饫铮粝铝艘坏雷茻岬挠∮?。?jié)日的歡歌笑語依舊,但有些東西,在笛聲落下的那一刻,已經(jīng)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