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穆?lián)竦氖刈o(hù)起了作用，也許是沙棘蜜真的潤澤了喉嚨，沫婉這一天的精神頭竟比前幾日好了不少。午后陽光暖融融地灑進(jìn)房間，她靠在床頭，望著窗外明晃晃的天空和清晰的雪山輪廓，久違地主動開口：“阿擇，外面……天氣好像很好？”
穆?lián)裾谡硭幤罚勓蕴ь^，看到她眼中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向往，心中一動?！班?，太陽很大，沒什么風(fēng)?！彼哌^去，蹲在床邊，握住她的手，“想出去透透氣嗎？就在院子里坐一會兒？”
沫婉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有些猶豫：“會不會……太麻煩？”
“不麻煩！”穆斬釘截鐵地說，心中因那張賬單帶來的陰霾似乎也被她這小小的期待驅(qū)散了一些，“曬曬太陽，對身體好。”他立刻行動起來，找出最厚的毛毯，仔細(xì)地將沫婉裹好，又檢查了便攜氧氣袋的壓力，然后小心地扶著她下床，坐上輪椅（療養(yǎng)院提供的簡易輪椅）。
推著沫婉來到小院，午后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干燥而溫暖。沫婉微微瞇起眼，適應(yīng)著強(qiáng)烈的光線，深深吸了一口與病房里截然不同的、帶著塵土和陽光味道的空氣。雖然依舊帶著氣促，但臉上卻露出了久違的、帶著些許生氣的紅暈。
“真暖和?！彼p聲說，目光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小小的院子：晾曬在繩子上的白色床單隨風(fēng)輕輕擺動，墻角幾株頑強(qiáng)的駱駝刺在干旱的土壤中伸展著灰綠色的枝條，遠(yuǎn)處天山雪峰的壯麗景色一覽無余。簡單，甚至有些荒涼，卻充滿了真實的生命力。
穆?lián)駥⑤喴瓮Ｔ诒筹L(fēng)又有陽光的地方，自己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靜靜陪著她?？粗柟鉃⒃谒n白的臉上，鍍上一層淡金色的光暈，看著她因為感受到陽光和微風(fēng)而微微彎起的嘴角，穆?lián)竦男谋灰环N酸澀的滿足感填滿。這一刻的安寧，如此珍貴。
“穆?lián)窀纾∧窠憬?！”一個充滿活力的聲音打破了小院的寧靜。艾萊依像一陣風(fēng)似的跑進(jìn)院子，手里提著一個大布袋，辮梢的彩色珠子叮當(dāng)作響。她看到坐在陽光下的沫婉，眼睛一亮，“呀！沫婉姐姐今天出來曬太陽啦！真好！”她幾步跑過來，笑容燦爛得像戈壁灘上的太陽花。
“嗯，出來透透氣?！蹦褚矊λ冻鰷睾偷男θ?，對這個總是充滿活力的姑娘，她有著天然的好感。
艾萊依將布袋交給聞聲出來的古麗院長，然后像只快樂的小鳥飛到沫婉輪椅旁，獻(xiàn)寶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沫婉姐姐，給你！剛烤好的巴哈力（一種維吾爾族蜂蜜蛋糕），可香可甜了！我阿爸說這個軟和，好消化！”
沫婉有些驚喜，看向穆?lián)?。穆?lián)顸c點頭：“艾萊依的心意，嘗嘗吧。”
艾萊依小心地打開紙包，一股濃郁的蜂蜜、核桃和雞蛋的甜香立刻飄散出來。她掰下一小塊松軟的蛋糕，遞到沫婉嘴邊。沫婉小口嘗了，眼睛微微彎起：“嗯，真甜，好吃。謝謝你，艾萊依?！?/p>
艾萊依開心地笑了，又看向穆?lián)瘢骸澳聯(lián)窀?，你要去?zhèn)上買藥對吧？今天巴扎（集市）可熱鬧了！我阿爸讓我去幫姑媽賣點山貨，我們一起走唄？我給你帶路，省得你被那些精明的巴郎子（小伙子）坑了！”
穆?lián)癖鞠刖芙^，他只想快去快回。但看著沫婉在陽光下顯得比平時有生氣的臉龐，又看到艾萊依期待的眼神，想到她上次幫忙買藥的爽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好，麻煩你了?！彼蚕虢o沫婉帶點新鮮東西回來，分散她的注意力。
安頓好沫婉回房休息，穆?lián)癖愀R依出發(fā)去鎮(zhèn)上。艾萊依熟門熟路，腳步輕快，邊走邊興致勃勃地介紹著路邊的景物和集市的情況。穆?lián)衲诤竺?，聽著她清脆的聲音，連日來的沉重心情似乎也隨著腳步輕快了一點點。
鎮(zhèn)上的巴扎果然熱鬧非凡。狹窄的街道兩旁擠滿了攤位，五顏六色的遮陽棚連成一片。空氣中混合著烤肉的焦香、香料的辛烈、瓜果的甜膩以及牲畜和塵土的氣息，形成一種獨特而濃烈的煙火氣。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鬧聲此起彼伏，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
艾萊依像回到了主場，帶著穆?lián)裨趽頂D的人流中靈活穿梭。
“看！剛出爐的烤包子（薩木薩），皮薄餡大，咬一口流油！要不要給沫婉姐姐帶一個？不過有點油，得問問醫(yī)生……”
“瞧這艾德萊斯綢！多漂亮！給沫婉姐姐做條絲巾肯定好看！老板，這個顏色怎么賣？”
“哎！穆?lián)窀纾@邊！藥鋪在拐角，那家老板我認(rèn)識，不坑人！”
穆?lián)癖凰?，被動地感受著這喧囂的活力。他給沫婉買了陳醫(yī)生指定的藥，又在一個賣民族工藝品的攤子前駐足。一條淺紫色、印著細(xì)碎白色小花的艾德萊斯綢頭巾吸引了他的目光，那顏色讓他想起江南春天開在沫婉家院墻邊的紫藤。他幾乎沒有還價，就買了下來。
艾萊依看著他小心地將頭巾疊好收起，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善意的笑意：“沫婉姐姐戴上一定很好看！”
采購?fù)戤叄R依要去幫姑媽看攤子。穆?lián)癃氉蕴ど匣丿燄B(yǎng)院的土路。手里提著藥和頭巾，口袋里還揣著幾個給沫婉帶的、艾萊依強(qiáng)烈推薦的軟糯無花果干。夕陽西下，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喧囂的市集被拋在身后，戈壁灘的遼闊與寂靜重新包圍了他。他回頭望去，巴扎的煙火氣在暮色中漸漸模糊，而前方，天山雪峰在夕陽的金輝下，峰頂?shù)姆e雪被染成了瑰麗的玫瑰金色，壯美得令人窒息。
“雪山……”穆?lián)襦哉Z，腦海中浮現(xiàn)出沫婉望著雪山時安靜的側(cè)臉。他想起她說過的話：“真白……像我們說好的白頭……”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難以言喻的溫柔同時涌上心頭。他加快腳步，想快點回到她身邊，把這帶著市集煙火氣的禮物給她，陪她一起看這暮色中的“白頭”雪山。
就在他快要走到療養(yǎng)院門口時，一陣悠揚、蒼涼又帶著一絲激越的笛聲，穿透暮色，隱隱約約地從遠(yuǎn)處傳來。那笛聲很獨特，帶著某種原始的呼喚感，仿佛能穿透人心。
穆?lián)竦哪_步不由得頓住。他循聲望去，只見在離療養(yǎng)院不遠(yuǎn)的一個小土坡上，一個穿著紅裙的身影正背對著夕陽，對著蒼茫的戈壁和巍峨的雪山，忘我地吹奏著一支形狀奇特的鷹骨笛。晚風(fēng)吹拂著她的裙擺和發(fā)辮，金色的夕陽勾勒出她挺拔而充滿生命力的剪影。
是艾萊依。笛聲在空曠的天地間回蕩，時而低回婉轉(zhuǎn)，時而高亢入云，充滿了野性的自由和一種難以言說的孤寂。這笛聲，與這蒼茫的暮色、冰冷的雪山、還有他懷中市集的煙火氣，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幅極具沖擊力的畫面，深深烙印在穆?lián)竦难鄣住?/p>
這一刻，他守護(hù)的恬靜月光在病房中等待，而這抹闖入他世界的、熾熱如朱砂的火焰，正在雪山暮色下，用古老的笛音吹奏著生命的樂章。
天山的雪頂在最后的光線中漸漸褪去金色，重新變得冰冷而永恒。穆?lián)袷栈啬抗猓站o了手中的藥袋和頭巾，推開療養(yǎng)院吱呀作響的木門。
在暮色四合、鷹笛悠揚中，緩緩落幕。微光已在絕境中點亮，而命運的絲線，在雪山、月光與笛音的交織下，正悄然編織著更加復(fù)雜而未知的圖景。下一卷《鷹笛初響》，即將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