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半的陽光，帶著點上海特有的、濕漉漉的金色，頑強地透過我那間小出租屋窗簾的縫隙，精準(zhǔn)地投射在我眼皮上。我，林默，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游戲公司底層策劃，日常就是在代碼、美術(shù)需求和禿頭上司的咆哮聲里反復(fù)橫跳。生物鐘準(zhǔn)時得令人發(fā)指，眼皮沉得像灌了鉛，但大腦已經(jīng)盡職盡責(zé)地開始循環(huán)播放今天的Deadline清單——光是想想就讓人想原地躺平裝死。
就在我試圖用意志力對抗地心引力，把自己從床墊這塊溫柔鄉(xiāng)里拔出來的時候，一股溫?zé)?、帶著甜香的重量精?zhǔn)地砸在了我的胸口。
“唔…飼養(yǎng)員早…”
聲音軟糯，帶著沒睡醒的含糊，像剛出爐的棉花糖。緊接著，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在我頸窩里拱了拱，細(xì)軟的發(fā)絲蹭得我下巴癢癢的。
唐果，我那位身高精準(zhǔn)卡在158cm、官方認(rèn)證的合法蘿莉女友，此刻正像一只巨型考拉，手腳并用地掛在我身上。她身上那件明黃色的、帶著三角龍尾巴和小犄角的連體恐龍睡衣，把她本就嬌小的身形裹得更加圓潤可愛。臉蛋睡得紅撲撲的，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陰影，嘴唇微微嘟著，發(fā)出小動物般的輕微呼嚕聲。
“祖宗…”我無奈地嘆氣，胸腔被她壓得有點悶，但手臂卻無比誠實地環(huán)住了她的腰，把她往懷里帶了帶，順手把快滑到她腰間的恐龍尾巴往上提了提，蓋住她微涼的腳踝。“今天怎么醒這么早？你的‘冬眠’時間不是九點以后嗎？”
唐果在我胸口蹭了蹭，找到一個更舒服的位置，眼睛依舊閉著，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像是在夢囈：“…聽到你嘆氣了…飼養(yǎng)員不開心…果果充電…”說著，摟著我脖子的手臂又收緊了一點，整個人貼得更緊，像一塊粘人的小年糕。
“飼養(yǎng)員”這個稱呼，源于我們剛認(rèn)識那會兒。我習(xí)慣性在通宵加班后給她點各種高熱量甜點外賣，被她控訴我是在精準(zhǔn)投喂、企圖把她養(yǎng)成某種圓滾滾的可愛生物。后來這稱呼就被她牢牢焊死在我頭上了。
感受著懷里這塊小暖爐的溫度和她毫無保留的依賴，心里那點被Deadline壓榨出的煩躁，像被戳破的氣球，“噗”地一聲泄了大半。什么項目進度、什么禿頭總監(jiān)的咆哮，都暫時被擠到了大腦的角落。
我低頭，下巴蹭了蹭她睡得亂蓬蓬的頭頂，聞著她身上那股混合了奶香和陽光曬過的被子的好聞味道?！皼]有不開心，”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了幾個度，“就是…想到今天要去見你爸，有點…嗯，緊張。”
唐果終于舍得掀開一點眼皮，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里還蒙著一層水汽，像清晨沾了露珠的黑葡萄。她仰起小臉看我，帶著點剛睡醒的懵懂：“我爸？有什么好緊張的？他又不會吃了你。”她皺了皺小巧的鼻子，語氣理所當(dāng)然，“他要是敢兇你，我就…我就斷他公司內(nèi)網(wǎng)！斷他游戲服務(wù)器！”
這話從一個穿著小恐龍睡衣、窩在我懷里像只無害小奶貓的姑娘嘴里說出來，反差感簡直拉滿。我忍不住笑出聲，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蛋：“行行行，知道你厲害，唐·網(wǎng)絡(luò)核彈·果。不過咱今天得文明點，懂不？畢竟是要去談?wù)碌?。?/p>
今天是正式去唐果家拜訪她父母的日子。我和唐果戀愛兩年，感情穩(wěn)定得如同磐石，一個月前順理成章地訂了婚。但直到現(xiàn)在，我才第一次被“召喚”去她家那座位于濱江頂級地段、據(jù)說能俯瞰半個外灘的頂層復(fù)式公寓。唐果家境優(yōu)渥，用她的話說就是“家里有礦，還是好幾座的那種”。她爸唐振山，唐氏集團的掌舵人，一個在財經(jīng)雜志封面上都自帶威嚴(yán)BUFF的男人。而我，林默，一個來自普通家庭、工作平平、存款勉強夠買下唐家客廳一個角的“三無青年”（無背景、無大額存款、無顯赫職位）。這差距，堪比馬里亞納海溝。
“安啦安啦！”唐果從我懷里支棱起來，跪坐在床上，小手豪邁地一揮，恐龍尾巴也跟著甩了一下，“有我呢！我爸那人就是看著兇，其實可好說話了！再說了，我唐果看上的男人，誰敢說不行？”她挺起小胸脯，一副“姐罩著你”的架勢，配合那身萌出血的恐龍裝，毫無威懾力，只讓人覺得可愛得想揉。
看著她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和那副盲目樂觀的小模樣，我心里那點沉甸甸的緊張，又被沖淡了不少。是啊，有她在呢。我伸手把她重新?lián)苹貞牙?，下巴擱在她頭頂?！班?，靠你了，唐果大佬?！?/p>
唐果家那扇厚重的、光可鑒人的雙開紅木門，在我按下門鈴的那一刻，仿佛變成了一面能照出靈魂深處所有卑微的鏡子。門無聲地滑開，撲面而來的不是想象中的溫馨飯香，而是一種混合了昂貴木質(zhì)家具、高級皮革和某種冷冽香氛的空氣。它很干凈，干凈得不帶一絲煙火氣，也冷得讓我下意識地繃緊了脊背。
一位穿著剪裁合體、一絲不茍的黑色套裝的中年女士——唐家的管家周姨，臉上帶著標(biāo)準(zhǔn)的、恰到好處的微笑，弧度精準(zhǔn)得如同用尺子量過。“林先生，小姐，老爺和夫人已經(jīng)在客廳等候了?！彼哪抗庠谖疑砩夏羌榱私裉焯匾忪贍C過、但顯然和這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平價西裝上極快地掃過，沒有停留，卻像帶著無形的探針。
客廳大得能跑馬。一整面墻的巨大落地窗將黃浦江的壯闊景色毫無保留地框了進來，江水在陽光下流淌著金色的光斑。低調(diào)奢華的沙發(fā)組圍成一個半圓，中央坐著唐果的父母。
唐夫人陳婉，保養(yǎng)得宜，氣質(zhì)溫婉，看到唐果，臉上立刻綻開真切的、帶著暖意的笑容：“果果回來啦！快過來讓媽媽看看。”她起身迎上來，拉住唐果的手，目光慈愛地上下打量，仿佛女兒只是出門散了會兒步，而不是離家住了一個月。
而坐在主位單人沙發(fā)上的男人，唐振山，就是這冷冽空間的絕對核心。他穿著深灰色的羊絨家居服，姿態(tài)放松地靠坐著，手里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眼神卻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他沒有起身，目光越過杯沿，平靜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沒有明顯的敵意，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諝饫锏臏囟人坪跤纸盗藥锥取?/p>
“爸！媽！”唐果松開我的手，像只歸巢的小鳥撲進母親懷里蹭了蹭，隨即又轉(zhuǎn)向唐振山，帶著點撒嬌的意味，“爸，這就是林默，我跟你說過的！”她回身，小手緊緊攥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前帶了帶，力氣大得出奇。
我努力挺直腰板，壓下喉嚨里那點干澀，露出一個自認(rèn)為最得體、最誠懇的笑容：“叔叔好，阿姨好，我是林默。很榮幸能來拜訪二位?！甭曇粼谶^分空曠的客廳里顯得有點單薄。
唐振山放下茶杯，瓷器底座在光潔的玻璃茶幾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輕響。他微微頷首，算是回應(yīng)，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白?。”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自然威嚴(yán)。
陳婉拉著唐果在身邊坐下，熱情地招呼我：“小林別站著，快坐快坐。路上堵車嗎？果果沒給你添麻煩吧？”她的話語像暖流，試圖驅(qū)散客廳里無形的冰霜。
“沒有沒有，果果很乖?！蔽乙姥栽诹硪粡埳嘲l(fā)上坐下，柔軟的皮質(zhì)坐墊卻讓我感覺如坐針氈。唐果挨著她媽媽，眼睛卻一直亮晶晶地看著我，還偷偷在背后給我比了個大拇指。
傭人無聲地送上精致的茶點。唐振山?jīng)]動，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那無形的壓力瞬間倍增。
“林默，”他開口，名字被他念得字正腔圓，“你和果果的事，果果跟我們提過不少。年輕人，自由戀愛，我們做父母的，原則上不干涉?！彼D了頓，目光掃過唐果緊緊依偎著我的樣子，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但是，婚姻不是兒戲。它意味著責(zé)任，擔(dān)當(dāng)，以及…兩個家庭資源的整合與保障?！?/p>
我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來了。
唐振山?jīng)]再看我，而是微微側(cè)頭示意了一下。一直如同背景板般站在他側(cè)后方的周姨，立刻上前一步，手里捧著一個光潔的深色文件夾，動作輕緩地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文件夾的封面沒有任何標(biāo)識，只有一種冷硬的質(zhì)感。
“這份文件，”唐振山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是我們唐家對未來女婿的一些基本要求和保障措施。你看一下，如果沒有問題，簽了它。簽完，我們再談下一步?！?/p>
客廳里靜得可怕。窗外黃浦江上的汽笛聲仿佛隔著一個世界。陳婉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擔(dān)憂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唐果則猛地坐直了身體，眼睛瞪得溜圓，看看茶幾上的文件夾，又看看她爸，小臉上滿是震驚和不解：“爸！你這是什么意思？什么文件？”
我沒理會唐果的驚呼，目光牢牢鎖在那個深色的文件夾上。它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即將埋葬掉我作為林默這個獨立個體的尊嚴(yán)。手指在膝蓋上蜷縮了一下，指甲掐進了掌心，細(xì)微的刺痛感讓我保持著清醒。我慢慢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文件夾光滑冰冷的表面，然后，在唐振山平靜無波、唐果焦急、陳婉憂慮的目光聚焦下，我把它拿了起來。
翻開。
白紙黑字，條款清晰得刺眼。標(biāo)題冰冷而直接——《婚前財產(chǎn)約定及行為規(guī)范協(xié)議書》。
一條條，一項項，如同精確的手術(shù)刀，切割著未來的可能性：
“乙方（林默）婚前及婚后所取得的一切財產(chǎn)（包括但不限于工資、獎金、投資收益、知識產(chǎn)權(quán)收益等），在婚姻存續(xù)期間及離婚后，均無條件歸屬甲方（唐果）所有或由甲方指定的信托機構(gòu)管理?！薄业乃信Γ紝⒊蔀樗母接?。
“乙方需在婚后一年內(nèi)辭去現(xiàn)有工作，進入唐氏集團下屬公司任職，具體崗位由甲方（唐振山）指定?！薄业娜松壽E，不由我掌控。
“乙方不得以任何形式（包括但不限于社交媒體、公開言論）提及與唐果的婚姻關(guān)系及唐氏家族內(nèi)部事務(wù)?！薄覍⒊蔀橐粋€沉默的影子。
“婚姻關(guān)系存續(xù)期間，乙方需居住于甲方（唐振山）指定的居所內(nèi)（即唐宅），非經(jīng)甲方書面許可，不得擅自搬離。”——這里不是家，是鍍金的囚籠。
“如因乙方原因?qū)е禄橐銎屏?，乙方自愿放棄一切財產(chǎn)主張權(quán)利，并需向甲方支付高額違約金?！薄寺繁粡氐缀杆馈?/p>
……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沉重。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那些打印出來的宋體字，每一個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眼里。
尊嚴(yán)？這東西在唐振山眼中，大概和茶幾上那碟馬卡龍一樣，不過是用來點綴門面的裝飾品，必要時可以隨意撤換。他坐在那里，像一座由金錢和權(quán)力堆砌而成的冰山，連眼神都吝嗇于給我一絲波瀾，仿佛只是在處理一樁無關(guān)緊要的商務(wù)合同。
憤怒像滾燙的巖漿，瞬間沖上頭頂，燒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手指用力，文件夾的邊緣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痕。辭掉工作？放棄所有財產(chǎn)？住進這座黃金鳥籠當(dāng)個啞巴擺設(shè)？然后，用我后半生的自由和脊梁骨，去換取一個“唐家女婿”的虛名？
去他媽的！
幾乎就在這巖漿即將噴發(fā)的臨界點，一股微小的、但不容忽視的力量從旁邊傳來。唐果的小手，帶著一點汗?jié)竦臎鲆?，死死地攥住了我緊握文件夾的那只手的手腕。她的指甲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她。
她的眼眶已經(jīng)紅了，像只受驚的小兔子，濃密的睫毛上沾著細(xì)小的淚珠，要掉不掉。那雙總是盛滿笑意和狡黠的圓眼睛，此刻被巨大的震驚、委屈和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哀求的情緒填滿。她看著我，小幅度地、飛快地?fù)u著頭，嘴唇無聲地翕動著，用口型說著：“不要…不要生氣…求你了…”
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沸騰的怒火被強行壓住，滋滋作響，冒著不甘的白煙。她眼里的水光和無聲的懇求，比唐振山那冰冷的審視更具殺傷力。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fù)鲁觯厍焕锬枪勺茻愕谋飷灨斜粡娦袎毫讼氯?。不能在這里發(fā)作。為了她，至少現(xiàn)在不能。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嘴角甚至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僵硬、毫無溫度的弧度。
“叔叔，”我的聲音響起，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甚至沒有一絲顫抖，只是有點干澀，“這份協(xié)議，內(nèi)容很詳細(xì)?！?/p>
我感覺到唐果抓著我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緊了一下。
唐振山終于抬了抬眼皮，目光里掠過一絲極淡的、或許是意料之中，又或許是“算你識相”的了然。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姿態(tài)從容。“嗯。理解就好?；橐鍪谴笫?，謹(jǐn)慎些，對大家都好。簽了它，你和果果的事，唐家自然會全力支持。”話語里的施舍意味，濃得化不開。
我點點頭，動作甚至稱得上“溫順”。在唐果驚愕、陳婉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我拿起放在文件夾旁邊的筆。金屬筆身冰涼。拔開筆帽，筆尖懸在簽名欄上方。
“咔噠?！?/p>
筆尖落在硬質(zhì)紙張上，發(fā)出清晰的聲響。林默。兩個字，寫得異常緩慢，筆畫卻工整得近乎刻板。每一個頓筆，都像是在心口剜了一刀。簽完，我合上文件夾，輕輕推回到茶幾中央。動作平穩(wěn)，沒有一絲多余。
“簽好了，叔叔。”我說。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被這動作打破，卻又陷入了另一種更深的凝滯。
唐振山放下茶杯，看了一眼簽好名的協(xié)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仿佛只是確認(rèn)了一件物品的歸屬。他微微頷首：“好?！眱H此一字。
陳婉明顯松了口氣，臉上的笑容重新變得自然了些，連忙打圓場：“哎呀，簽了就好簽了就好！小林真是個明白事理的孩子！老唐也是，弄得這么嚴(yán)肅干嘛？來來來，果果，快帶你男朋友去你房間看看，午飯馬上就好！”她推了推還處于呆滯狀態(tài)的唐果。
唐果如夢初醒，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走…走，林默，我?guī)闳ノ曳块g！”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幾乎是拖著我，逃離了這個讓她窒息又讓我屈辱的客廳。
高跟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急促的“噠噠”聲。唐果拉著我，像一陣裹著委屈和怒氣的旋風(fēng)，穿過寬敞得能開卡丁車的走廊。走廊兩側(cè)掛著價值不菲的油畫，空氣里彌漫著高級香氛和地板蠟混合的冷香，精致，卻毫無溫度。
“砰！”
一聲悶響。唐果用肩膀撞開了一扇厚重的白色雕花木門，力道大得門板撞在后面的墻壁上又彈回來。她拽著我沖進去，反手“咔噠”一聲擰上了門鎖。動作一氣呵成，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
門鎖落下的聲音，像是一個信號，瞬間抽干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氣和強裝的鎮(zhèn)定。
“嗚…”
壓抑了一路的細(xì)小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像一枚被發(fā)射出來的小炮彈，一頭狠狠扎進我懷里。巨大的沖擊力讓我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冰涼的門板上。
“嗚…對不起…林默…對不起…” 她的臉?biāo)浪缆裨谖倚乜?，聲音悶悶的，被布料阻隔，斷斷續(xù)續(xù)，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顫抖。淚水迅速洇濕了我襯衫的前襟，滾燙的溫度透過布料灼燒著我的皮膚。她小小的身體在我懷里劇烈地起伏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恐龍睡衣上的小犄角都跟著一顫一顫?！拔野炙趺茨苓@樣…他太過分了…嗚…你為什么不罵他…你為什么不摔了那個破東西…你簽什么呀…嗚…”
她語無倫次地控訴著，拳頭攥得緊緊的，泄憤似的捶打著我的后背，力道卻軟綿綿的，更像是在無助地抓撓。每一句“對不起”都像一把小錘子，敲在我剛剛筑起的那堵名為麻木的心墻上，敲得它簌簌掉灰。
我僵在原地，手臂垂在身側(cè)，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安放。胸口那片濕熱的范圍在不斷擴大，她的哭聲像細(xì)密的針，扎進耳膜，刺得心臟一陣陣抽緊。憤怒嗎？當(dāng)然有。屈辱嗎？深入骨髓。但此刻，懷里這個哭得渾身發(fā)抖、把所有的委屈和心疼都傾瀉在我身上的小恐龍，卻讓我那些翻騰的負(fù)面情緒奇異地沉淀下來，轉(zhuǎn)化成了另一種更沉、更鈍的疼。
我慢慢地、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臂，環(huán)住了她顫抖的肩膀，另一只手輕輕落在她毛茸茸的后腦勺上。指尖穿過她細(xì)軟微涼的發(fā)絲，感受到她哭得一抽一抽的頸背。
“噓…好了，果果，不哭了?！蔽业穆曇粲悬c沙啞，盡量放得輕柔，像是在安撫一只受驚炸毛的小動物，“我沒事，真的。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好什么好！”她猛地從我懷里抬起頭，小臉哭得通紅，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眼睛腫得像兩個核桃，兇巴巴地瞪著我，可那眼神里全是水光，毫無威懾力，只有滿滿的心疼和憤怒，“他都那樣欺負(fù)你了！那破協(xié)議…那破協(xié)議根本就是賣身契！你怎么能簽??！你傻了嗎！”她氣得又想捶我，被我及時抓住了手腕。
“不簽怎么辦？”我看著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卻比哭還難看，“當(dāng)場掀桌子？跟你爸大吵一架？然后呢？把你夾在中間，讓你為難？讓你跟你爸媽徹底鬧翻？”
我嘆了口氣，用指腹笨拙地擦著她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溫?zé)岬囊后w沾濕了我的手指。“果果，我簽?zāi)莻€名字，不是因為我認(rèn)了那些條款，更不是因為我怕他?！蔽翌D了頓，直視著她水洗過般清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是因為你?！?/p>
“因為我？”她愣住了，打了個哭嗝，茫然地看著我。
“對，因為你。”我捧著她的臉，拇指輕輕摩挲著她哭得滾燙的臉頰，“我不想在第一次正式登門，就讓你為了我，跟你最親的人站在對立面。我不想讓你為難，更不想讓你因為我，失去你本該擁有的東西?！蔽噎h(huán)視了一下這間裝修精致奢華、擺滿了各種限量版手辦和毛絨玩具的公主房，“這里是你的家，他們是你的父母。我不能…也沒資格，讓你為了我，跟這一切撕裂?！?/p>
“可是…可是…”她張了張嘴，眼淚又涌了上來，“那些條件太欺負(fù)人了！那根本就不是結(jié)婚！那是…那是簽了個不平等條約的奴隸！”她急得跺腳，小恐龍尾巴甩來甩去。
“傻果果，”我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試圖讓語氣輕松一點，“名字簽了，又不代表一定要履行。那玩意兒，法律上對婚前財產(chǎn)分割或許有點約束力，但后面那些什么辭工作、住這里、不許說話的霸王條款？真鬧到法院，法官看了都得笑出聲，純屬法盲行為藝術(shù)。簽了，不過是給他一個臺階，也給我們一點緩沖的時間?！蔽夷罅四笏龤夤墓牡哪橆a，“再說了，你爸看不起我，覺得我配不上你，覺得我只能靠你們唐家。那我就更要爭這口氣。我會證明給他看，我林默，站著也能把你娶回家。用不著靠他那份施舍的‘保障’。”
唐果呆呆地看著我，紅腫的眼睛眨了眨，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她似乎在努力消化我的話，小臉上的憤怒和委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了驚訝、心疼和某種奇異光彩的情緒。
“林默…”她小聲地叫我的名字，帶著濃重的鼻音，然后突然伸出雙臂，再次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腰，把臉深深埋進我懷里。這一次，不再是崩潰的痛哭，而是一種依賴的、尋求力量與溫暖的擁抱。
“嗯。”我應(yīng)了一聲，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手臂收攏，把她小小的、溫暖的身體完全圈在懷里。門板冰涼，懷里卻暖得像揣著個小太陽?？蛷d里的屈辱和冰冷，似乎被這扇門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至少此刻，在這個小小的、屬于她的空間里，我們是彼此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