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十三分，羊州市九街的晨光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稀薄暖意。林美心正用碘伏小心翼翼地為阿玲膝蓋上翻垃圾桶時擦破的傷口消毒，那臺屏幕碎裂的華為暢享10突然像垂死掙扎般瘋狂震動起來。這部充話費送的手機，平時打開微信都卡成PPT，此刻卻在五分鐘內(nèi)被源源不斷的通知擠爆，提示音和震動聲連成一片，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老媽！手機要炸啦！”阿玲嚇得把手機丟在破床墊上，屏幕上的裂痕蛛網(wǎng)般蔓延。她用兩根筷子當(dāng)觸控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戳開那個熟悉的音符圖標(biāo)。那條她昨晚在極度慌亂和絕望中無意拍下的視頻，播放量赫然顯示著50萬+，并且還在瘋狂跳動！一個鮮紅刺目的標(biāo)簽緊跟在后面：#單親媽媽救命糖水#，旁邊是一個燃燒的“沸”字。
破碎的屏幕定格著那令人窒息的畫面：
? 破鐵皮罐下，微弱的火苗在暴雨狂風(fēng)中茍延殘喘，忽明忽滅。
? 阿甜燒到39.8度的赤紅小臉，貼著廉價的退燒貼，在昏暗的光線下觸目驚心。
? 阿樂踮著腳尖，正將一片帶著霉點的陳皮扔進渾濁翻滾的鍋里。
? 背景里，對面高樓巨大的LED屏上，陳志強和黃曉英正與投資人握手，刺眼的字幕滾動著：“旭日包裝廠獲神秘資本注資五千萬，新任副總陳志強誓言重振家業(yè)！”
“?！！！?/p>
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阿玲用筷子艱難地點開評論區(qū)，排在最前面的熱評瞬間抓住了她們的目光：
1. 百草堂-杜遠志：“那包被丟掉的陳皮是我爺爺珍藏了三十年的老貨！是我以為是發(fā)霉垃圾才扔掉的！阿姨對不起！我馬上到！[大哭][大哭]”
2. 福滿樓張小富：“我是九街福滿樓張老板！林美心！看到回電話！地址發(fā)給我！我讓人送東西過去！[抱拳]”
3. 最頂上飄著一條金燦燦的VIP評論：“美團外賣華南區(qū)市場部官方賬號：林女士您好！視頻已關(guān)注，請速聯(lián)系189XXXXXXXX洽談合作！”
美心還沒讀完，巷口就傳來刺耳的輪胎摩擦聲。一輛沾滿泥點的破舊小面包車猛地剎在廢墟般的出租屋門口。福滿樓的張老板——那個大腹便便、頭頂僅剩兩條倔強毛發(fā)在晨風(fēng)中飄搖的張小富——帶著兩個睡眼惺忪的伙計跳下車，手里提著幾個沉甸甸的大號保溫箱。
“美心！美心妹子！”張小富的大嗓門震得屋檐的雨水都抖了三抖，他幾步?jīng)_到門口，目光掃過屋內(nèi)的一片狼藉和被砸壞的簡陋灶臺，眉頭緊鎖，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和憤怒?！八麐尩牡栋逃逻@幫雜碎！真下得去手！”他罵了一句，隨即把保溫箱往還算干凈的地上一放，“先別管這些！我店里剛蒸好的叉燒包、蝦餃、皮蛋瘦肉粥，熱的！快讓孩子們吃！”
他不由分說地打開保溫箱，熱騰騰的食物香氣瞬間驅(qū)散了屋內(nèi)的霉味和絕望。他看著憔悴不堪的林美心和幾個明顯受驚的孩子，搓了搓手，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街坊特有的、粗糲的關(guān)懷：“美心，我看你視頻了…太遭罪了！這破地方…唉！”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那個被砸爛的灶臺和撒了一地的食材上，語氣變得認真而急切：“這樣不行！你帶著孩子，又沒個地方開火…這樣，你帶著孩子，還有你那些做糖水的家伙什兒，先到我福滿樓后廚去！地方大，鍋灶現(xiàn)成的，干凈！算…算你幫我個忙，給我?guī)蛷N！工錢按天算，管飯！總比窩在這里強！刀疤勇那幫人，多少還給我老張幾分薄面，不敢去我店里鬧！”
他這番話，把“提供工作庇護”的意思說得明明白白，是街坊鄰居在危難時刻伸出的最實在的援手。美心看著熱騰騰的食物和一臉真誠的張小富，連日來的委屈和絕望幾乎要沖破眼眶，她強忍著哽咽，點了點頭：“張老板…多謝…”
“謝什么謝！街坊鄰居的！”張小富大手一揮，臉上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先讓孩子們吃飽！我讓伙計幫你們收拾下能用的東西，一會兒就搬過去！”他招呼著兩個伙計開始幫忙整理殘局。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胸前別著“百草堂”徽章的清瘦少年，氣喘吁吁地撥開人群沖了進來，臉上滿是汗水和濃得化不開的愧疚。正是杜遠志。
“阿姨！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跑到林美心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聲音帶著顫音，“那包陳皮…是我爺爺鎖在樟木箱最底層的珍藏！三十年的老陳皮！都怪我！爺爺出門訪友前叮囑我曬曬，我…我笨手笨腳，打開箱子聞到一股霉味，看也沒看就以為是壞掉發(fā)霉的垃圾…順手就…就扔茶餐廳后門那個大垃圾桶了…” 他懊悔得幾乎要哭出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干凈的布袋，里面似乎裝著什么東西。
美心看著這個滿臉真誠愧疚的少年，心頭一軟。她拿起一片被雨水泡軟、邊緣帶著霉點的陳皮，用指甲輕輕刮掉一點霉斑，露出下面深褐油亮的皮囊：“傻孩子，陳皮是越陳越好的寶貝，金貴著呢。你看，只要用軟毛刷，像這樣，輕輕刷掉表面的霉斑，里面還是好的，藥香更足?！?她示范著，動作輕柔而熟練。
杜遠志看得呆了，他蹲下身，手指顫抖地接過那片被美心處理過的陳皮，湊到鼻尖深深一嗅，那沉郁醇厚的陳香讓他震撼?！鞍⒁獭鎱柡Γ 彼痤^，眼神里充滿了急切和懇求，“其實…倉庫里還有兩大箱這樣的老陳皮，爺爺當(dāng)寶貝收著的，都…都有點霉點…我一直不敢動，怕弄壞了…您…您能教教我怎么處理嗎？” 他頓了頓，把手里的布袋遞過去，“這是我…我的一點心意，剛?cè)サ昀锬玫模虾玫狞S芪和黨參，給阿甜妹妹補補身子…”他聲音低下去，帶著懇求，“或者…或者您需要幫手嗎？我在百草堂長大，懂一點藥材分揀，能幫您處理這些陳皮！不要工錢！”
美心看著這個眼神清澈、身世坎坷卻積極向上的少年，又看了看身邊的大兒子阿福。阿福的數(shù)學(xué)一直讓她頭疼。一個念頭閃過，她輕聲道：“藥我收下，多謝你，遠志。學(xué)費就不用了。這樣好不好——你放學(xué)有空的時候，教教阿福功課？特別是數(shù)學(xué)。我呢，就教你保管和處理這些老藥材？”
杜遠志眼睛瞬間亮得像星星：“好！太好了！我還可以教他們寫作業(yè)！我…我功課還行！”他像是怕美心反悔，連忙應(yīng)下，臉上終于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老媽！快看！百草堂的陳皮上熱搜啦！”阿玲又舉著手機尖叫起來。原來，杜遠志剛才偷偷用手機錄下了美心那嫻熟處理霉變陳皮的片段，發(fā)到了自己的抖音號上。#百年藥店的陳皮復(fù)活術(shù) # 話題下，網(wǎng)友除了驚嘆，更多的是追問：“這位神仙阿姨的糖水鋪到底在哪？！”“求地址！我要喝同款救命陳皮水！” 雖然林美心此刻根本沒有營業(yè)的條件，但這份關(guān)注，像黑暗中的一點微光。
張小富看著這一幕，咧開嘴笑了，指揮伙計把最后一點能用的廚具打包好。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又帶著點嬌憨的女聲在門口響起：
“請問…林美心阿姨在嗎？”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時髦、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站在晨光里。她化著精致的淡妝，背著一個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包包，正是“好味來”茶餐廳老板羅定坤的孫女——羅娉婷。她的出現(xiàn)，讓這間破敗的小屋仿佛瞬間亮堂了幾分。
“哇！是…是娉婷姐姐！”阿玲第一個認出來，眼睛瞬間睜得溜圓，又是驚訝又是高興，甚至帶著點小興奮地喊了出來，“娉婷姐姐！你…你不會是來找我還你的冰塊吧？” 她想起昨晚自己冒雨去茶餐廳后門垃圾桶翻找陳皮時，順手“借”了人家冰塊和糖的“壯舉”，小臉微微發(fā)紅，但語氣卻帶著孩子氣的俏皮和一絲劫后余生的熟稔。
羅娉婷原本有些緊繃和別扭的神情，被阿玲這突如其來、帶著點“揭老底”式的問候給逗得差點破功。她嘴角忍不住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努力繃住，故作嚴肅地清了清嗓子：“咳…冰塊？什么冰塊？我…我才不是那么小氣的人呢！”她瞪了阿玲一眼，但那眼神里并沒有真正的責(zé)備，反而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她目光轉(zhuǎn)向林美心，立刻收斂了神色，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微微欠身，用帶著明顯敬意的、標(biāo)準(zhǔn)的粵語稱呼道：
“美心阿姨，早晨?！?/p>
美心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突然造訪的鄰家女孩，點了點頭：“娉婷？這么早，有什么事嗎？”
羅娉婷走進屋里，晨光勾勒出她年輕姣好的側(cè)影。她看了看林美心手中那片散發(fā)著歲月醇香的陳皮，又掃過屋里雖然簡陋但被孩子們和張老板伙計收拾著的狼藉，最后目光落在林美心那張寫滿疲憊卻眼神堅韌的臉上。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在給自己打氣，然后以一種混合著釋然、憧憬和一絲托付重任的鄭重語氣說道：
“美心阿姨，我…我考上巴黎的ESMOD服裝設(shè)計學(xué)院了?？剂藘赡辏K于…終于可以去巴黎了！”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帶著對遠方和夢想的無限向往，“我…我在那邊有很重要的人等著我。”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認真：“爺爺?shù)摹梦秮怼?，是他一輩子的心血，也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裝著我所有的童年回憶。我…我就要走了，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爺爺和他那身做糖水點心的絕活。”她的目光懇切地望向林美心，“我不想爺爺?shù)氖炙嚁嗔藗鞒?，也不想…不想那個裝滿我回憶的地方變了味道。美心阿姨…”
羅娉婷向前一步，眼神清澈而真誠：“我看了視頻，看到您是怎么用那包…陳皮，救了您的女兒。也看到您處理那些陳皮時…那種專注和…和愛。我覺得…”她似乎找不到最貼切的詞，但心意無比清晰，“我覺得您就是爺爺一直在等的那個人！您的手藝，您的心性，都讓我覺得…只有您，才能真正守住‘好味來’的味道，守住爺爺?shù)男难?，也…也替我守住我的童年?！背抗馔高^破窗，溫柔地灑在屋內(nèi)。美心看著四個孩子（阿甜還在安穩(wěn)睡著），又看了看手中那張承載著古老智慧與“遇水則發(fā)，見火成金”箴言的糖水譜，最后目光落在眼前幾位向她伸出援手的人身上：粗獷熱心的張小富、真誠愧疚又充滿求知欲的杜遠志、即將遠行卻鄭重托付的羅娉婷。
一個世界轟然倒塌，滿是背叛與狼藉。
而新的道路，卻在最深的絕望與這些不期而遇的善意中，悄然鋪展。沒有訂單的喧囂，只有人的溫度。陳皮的回甘在空氣中彌漫，仿佛預(yù)示著，當(dāng)火重新燃起，金自會顯現(xiàn)。